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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精神科擠滿了抑郁症小患者,這屆孩子為什麼這麼“煩”?

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兒科主任何凡的門診,半天就有40多人前來就診,三分之二和抑郁焦慮有關。她所在醫院兒科住院部,有抑郁和焦慮障礙的孩子超過一半,且基本是重度患者,大多有自傷自殺傾向。

今年10月公布的首次“中國兒童青少年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顯示,在73992名被調查的17歲以下兒童與少年中,3.2%被确診抑郁障礙,4.8%被确診焦慮障礙,患病率是精神分裂症和孤獨症的幾十倍。據2019年資料,中國全部人群抑郁症患病率為2.1%,焦慮障礙患病率為4.98%。

除了這些确診者,擁有消極情緒的青少年範圍可能更廣,一些量表調查顯示,2020年,中國青少年抑郁檢出率達24.6%,而鄉村兒童的抑郁檢出率為 25.2%。

當孩子從學校掉隊,甚至想放棄生命時,越來越多家長意識到孩子可能是生病了,而不是“矯情”。當孩子被确診後,總希望醫生解答“為什麼”。面對這些急切的詢問,何凡很難給出簡單又确定的答案。她向《中國新聞周刊》承認,在青少年的諸多心理問題中,抑郁和焦慮受社會文化環境因素影響更大,但并不能簡單歸因于某個因素。“抑郁症是時代病,我們的家庭、學校和社會組成的生态系統出了問題”。

兒童精神科擠滿了抑郁症小患者,這屆孩子為什麼這麼“煩”?

圖/視覺中國

不易識别的兒童抑郁症

何凡說,過去,因抑郁焦慮而來求診的孩子沒有那麼多。就在五年前,他們醫院兒科病房住的也還主要是患有精神分裂、智力發展障礙等問題“更嚴重”的孩子。現在,越來越多的家長帶着孩子來看抑郁。

與成人相比,兒童和青少年的精神障礙在行為上展現的更加“非典型”,也更難被發現和診斷。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兒童精神科醫生林紅介紹,根據美國精神病學會制定的《精神疾病的診斷和統計手冊》,在兒童和青少年中診斷重性抑郁障礙(MDD),需要至少兩周持續的情緒變化,具體表現為悲傷或易怒,缺乏興趣或快感缺失,這些症狀需要給患者帶來功能上明确的改變。“其中兒童和青少年可能比成年人表現出更多的焦慮和憤怒,更少的植物性神經症狀,以及更少的絕望言語”。

林紅指出,在上述手冊中,還提到了持續性抑郁障礙,包括慢性重度抑郁障礙和惡劣心境(DD)。這是一種慢性疾病,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裡,患者以抑郁和/或易怒情緒為特征,并伴随着食欲不佳、睡眠問題、精力不足、自尊低下、注意力不集中和無望感等症狀,持續至少一年。

北京安定醫院兒童精神障礙團隊領銜專家、教授鄭毅說,對成人來說的怪異現象,如自語自笑,對正處于生長發育期的學前兒童可能就是正常的,是以診斷兒童精神疾病更加困難。以抑郁症為例,鄭毅說,成人患抑郁症候的典型表現為“三低”,分别是情緒低落、思維遲緩和活動減少,伴随着食欲下降和睡眠障礙,而對兒童來說,可能就隻是表現為“煩”。

“兒童就是以煩、以行為異常為主,少有唉聲歎氣和流淚的表現。”鄭毅指出,兒童患抑郁症後很少會哭泣或表達消極想法,反而時常表現出易激惹、發脾氣、離家出走、學習成績下降和拒絕上學。但麻煩的是,“兒童死的念頭很突然,沖動間就出問題了”。

兒童在12歲左右會進入青春期,直至18歲成年。這期間抑郁也以更高頻率出現。

孩子的突然長大,總是令家長措手不及,也會對可能的病情存在誤解。在何凡的診室裡,一個黑瘦的中年男子獨自坐火車趕到北京,傾訴最令他苦惱的孩子“網瘾”。幾天前,因為被沒收了手機,上初三的兒子沖動地打人,把自己鎖在房間,摔完東西後吃了一整瓶藥自殺。

在這位憔悴父親的意識裡,孩子可能病了,但仍有“胡鬧”的成分。他特意向何凡提起,孩子被送去洗胃後,血液裡的藥物濃度并不高,他認為孩子沒有吃完整瓶的藥,不是真的想自殺。“孩子馬上中考了。”他心存僥幸,稱自己打算請班主任好好勸勸孩子,争取讓孩子參加半個月後的英語聽力考試。他還問何凡,有沒有藥能治孩子的“網瘾”。對方告訴他,沉迷網絡隻是現象,孩子其實是情緒出了問題,喜歡玩手機是因為覺得和人交流沒意思,她認為孩子已經有生命危險了,建議孩子休學住院。

兒童精神科擠滿了抑郁症小患者,這屆孩子為什麼這麼“煩”?

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一些家長會忽視孩子真實的想法,沒有尊重和了解孩子的感受。圖/視覺中國

這位父親不斷問“孩子為什麼會這樣?‘心結’在哪裡?”何凡提高了聲音回答:“問題就是孩子抑郁了,你要意識到這是個病,原因很複雜。”她強調說,“骨折也要治療,不會努力一下就長好的。”

許多青少年患者身上抑郁與焦慮共存。何凡說,焦慮展現為對上學和成績的擔憂,抑郁則是心情低落。“焦慮抑郁就像兩個孿生姐妹,長得很像,又成對出現。一個人抑郁的時候,必然會有焦慮的情緒,而焦慮得不到緩解,必定會越來越抑郁。

家長對孩子身上的負面情緒往往發現較晚。何凡說,當孩子剛出現抑郁和焦慮時,由于沒有影響學習等主要社會功能,容易被家長忽略。“隻是認為孩子變得不聽話”,而當孩子已經無法正常上學,說明病情影響了認知水準,社會功能受損,這時再來就診,已經為時較晚。“對青少年來說,當惡劣心境持續一年,就有可能發展為病變,在社會功能受影響之前,孩子可能有長達半年或幾年的時間,處于焦慮抑郁、或者惡劣心境的狀态”。

青春期孩子的大腦

一個女中學生低着頭,把腰弓進椅子裡。初冬的天氣就像她的心境,冷風凜冽,寒潮降臨。她掀起袖子,新新舊舊的劃痕像蛛網一樣爬滿手腕,站在一旁的家長臉上也寫滿了愁苦。

何凡每周有三個半天門診,這樣的女孩她每次都要見到幾個。她們因無法控制抑郁或焦慮的情緒而自傷,這是自殺的高危因素。兒童在12歲左右将邁入青春期。這是邁向成人社會的第一步,學業壓力陡升,人際關系開始複雜,外表也逐漸成熟,心理問題更加突出。研究表明,青春期的孩子罹患抑郁障礙的比例翻倍,女孩患病比男孩多一倍。

14歲的少女小璐(化名)患有重度抑郁焦慮障礙,但不是因為沉迷網絡。她自認為受到了來自老師的言語傷害。“老師經常對每個學生作出很多的評價和定義,還把我們互相對比。”小璐覺得,這些定義“有時候甚至是輕率的”。她試圖反駁老師,但發現老師不僅不聽解釋,還會對她進行“人格上的貶低”。而老師批評的原因,是她成績的下滑。她渴望老師的表揚,但即使她某次考得好,老師也沒有表揚,“讓我覺得我永遠不夠好”。

小璐媽解釋說,從2021年起,北京實施新中考,将共計十個科目計入中考評判标準。小璐在國中的課間休息隻有5分鐘,每個課時都被擠占得滿滿當當。“分數是老師的業績,老師們也被裹挾其中”。

兒童精神科擠滿了抑郁症小患者,這屆孩子為什麼這麼“煩”?

2012年8月底,福建福州火車站,一些在暑期趕往城裡與父母相聚的兒童,在新學年開學前,如“小候鳥”般紛紛傳回老家上學。圖/視覺中國

内心的壓力有時會外化為身體的傷痕。在何凡11月底的那個半天出診中,青春期女孩都有抑郁和焦慮,其中有四個女孩的手腕布滿劃痕,其中最小的10歲。一項涵蓋美國66家醫院的調查顯示,從2010年開始,女生的自殘率逐年上升,而2015年自殘女生的數量是2009年的三倍。

何凡接診的一名10歲女孩在意媽媽對弟弟的偏心,學校的環境也讓她不自在。何凡提醒家長,孩子病得重,一定要取得老師的了解與支援。“這個時候可能(老師)稍微對她有一點微詞,她可能就被壓倒了。”服藥一陣後,小女孩開朗了些,但仍在找機會傷害自己。父母便将家裡所有尖銳的物品都收了起來,但到了學校,她借同學的美工刀劃手腕,老師發現後,把孩子退回家。因為退學,小女孩又被自罪自責的情緒包圍,“小孩子有時候不一定真想死,但可能會沖動地做出都沒有辦法承受的一個結果。”何凡提醒。

時代病

小璐的個頭已經超過了母親,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主見,但她不敢把心裡話告訴母親,怕遭到責怪。學校裡的事已經讓她筋疲力盡,而她在家裡也無法放松。“我媽對作業品質的要求很高,還給我布置額外的作業,比如背古詩背單詞刷題之類的,這才是讓我崩潰的原因。”她說。45歲的小璐媽坐在旁邊,流起了眼淚。她承認,自己對孩子管教太多,沒能傾聽孩子的聲音,“造成的現在這種結果,我要占2/3以上的責任。”

“女兒從小就是小乖乖的樣子。”她說,過去她是習慣性地推着孩子往前走,認為壓力能讓孩子變好,但直到小璐生了病,她才發現,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我是把壓力和期待放在孩子的身上,讓她幫我忙去實作,都是為了讓我自己心裡舒服。”

如今,小璐媽不得不停下來往前推的“慣性”,好好思考“為什麼要養孩子”這個基本問題。

“整個社會都處于一種育兒焦慮中,家長都害怕自己的孩子落下。”北京回龍觀醫院下屬的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幹預中心副主任梁紅說,在她接診過程中,許多時候都要幫忙調整家長的心态。“比如家長都想讓孩子乖,不要違背大人的意願,但都忽略了要放低姿态,去溝通和引導孩子。”

兒童精神科擠滿了抑郁症小患者,這屆孩子為什麼這麼“煩”?

對于一些精神疾病患兒,護士發了藥之後需要監督患者把藥吞下并檢查口腔後才能離開。圖/視覺中國

但梁紅也認為,沒必要把過多的責任推到家長身上。某種程度上,家長也是這種社會文化的受害者。“社會發展這麼快,在希冀階層躍遷與擔心跌落的壓力下,家長其實也很疲憊了,情緒很滿了。”她說,但當孩子生病,很多家長會變得非常自責,“甚至于哭得比孩子還上心”。她認為家長也很茫然。“從來沒人教家長應該怎麼做,是以都是在摸索,社會也應該給家長一些資訊資源,讓他們去學習,去學會照顧好自己的情緒”。

在林紅的診室裡,也時常出現比孩子情緒問題更嚴重的家長。“網上都流行說‘父母皆禍害’的說法,但這是不客觀的,我一定要在這裡說清楚,這不是家長的錯。”她說,“兒童心理問題确實和家庭密切相關,家長的行為問題也是傳自上一輩,如果說家長不會經營家庭,也是因為他們沒有學習的機會。”

“兒童青少年出現這麼多的情緒問題,歸根結底,是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改變的結果,是一種時代病。”鄭毅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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