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凡·高可能是二十世紀最為知名的畫家之一。他在貧困潦倒、精神錯亂中死去,他的畫作卻在他身後拍出高價,對他畫作、對他本人的描摹、“緻敬”更是層出不窮。作家祝勇把這種行為稱作“掠奪”與“攫取”,而畫家冷冰川正是他口中的“攫取者”之一。

在墨紙上用刀刻畫線條是畫家冷冰川獨特的創作手法。是以在他的筆下,無論是凡·高的臉頰還是他身後的葵花,都線條堅毅。黑白兩色的版畫式技法,更是奪取了凡·高最負盛名的瑰麗色彩,隻剩下他的冷峻。

作家祝勇把現世對凡·高的反複緻敬、反複利用稱作“掠奪”與“攫取”,畫家冷冰川同樣是他口中的“攫取者”之一。但是面對冷冰川的再次創作的凡·高畫作,他卻認為,“冷冰川是一個嚴守職業道德的好小偷。”

《念白》一書收錄了冷冰川創作的包括凡·高系列在内的108幅畫作,并由作家祝勇、潔塵配文,用繪畫與文字交鋒,向藝術、向文學提問。

以下文字與圖檔經由出版社授權摘自《念白》一書。作者:祝勇 潔塵 文;冷冰川 圖,版本:世紀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文 |祝勇 潔塵

圖|冷冰川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一個趙光腚似的窮苦人給後人留下了巨額的遺産,這是工業時代裡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話和笑話。凡·高早已不是那個為藝術發瘋的男人,而是一筆利潤可觀的股票,是畫廊的價簽上像荷爾蒙一樣不斷飙升的數字,是黃世仁們的新别墅裡必不可少的裝修用品,是品牌店裡的最新時尚,是“文人”們喋喋不休的“人文”話題,是凡·高自己生來就畏懼的一個詞語:交易。

所有的掠奪都針對弱者,

如同所有的谄媚都指向權貴。

凡·高成為二十世紀一隻最為豐腴和孱弱的羔羊,

它因滿足所有人的胃口而淪為公共用品。

他以驚恐的目光注視着那些争先恐後的攫取者。

身無分文的印象派畫家又一次慘遭洗劫。

繼痛失愛情、尊嚴和耳朵之後,

他又一次被釜底抽薪,

偷盜者毫不猶豫。

遲來的歹徒有一個冷酷的名字—冷冰川。

這位最後到來的盜匪搶走了畫家最寶貴的東西—色彩。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向日葵般沸騰的色彩消失了,隻剩下黑白。這兩個幸存者醒目地對立着,如同兩名最後的極端分子,手持利器,互不妥協。這種尖銳的對立恰巧吻合了世界的真相—所有的色彩,都埋伏于黑白兩色之中,仿佛彼此交替的白天與夜晚,将世間一切事物納于自己統治之下。黑與白,分别被魔鬼與天使征用,它們在各自的版圖中分别掌握着最高權力,而那些看上去斑斓華麗的色澤,無不是它們卑微的子民。

大面積的光斑消失之後,我們與凡 · 高重逢。瘦削的面龐、驚懼的目光、被紗布包裹的耳朵(是耳根),是他永不丢失的證件。我們由此辨識了他的身份。“凡·高”是一個無法冒充的名字—現代社會據說已經進化到可以炮制一切,比如沒有父親的孩子、消失的處女膜以及渾身硬傷的著名學者,唯獨無法複制出一個凡·高來。那隻跳躍而去的耳朵,象征着某種舍棄和犧牲。當藝術淪為人們縱欲的支票,沒有人願意如此蔑視自己的肉身。雪白的刀刃,劃開了凡·高與衆人的距離。如果用上現代人最為熟悉的詞彙—交易,那麼,這或許是由凡·高親手完成的唯一交割。耳朵是他身上最後一枚金币,他在嘲笑中支付給命運。衆聲喧嘩,在他缺席的耳朵後面,旺盛的向日葵寂靜地綻放。

凡·高用畫筆表達對世界的看法。狐步舞曲中,上流社會以優雅的姿勢欣賞着油畫,并認為與畫家達成了默契。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凡·高的畫在畫廊與客廳之間流通,而凡·高本人則往返于漆黑的礦洞和寒冷的棚戶。炫目的陽光和詭谲的星辰、不安分的願望和鐵一樣沉悶的生活,歌聲以及噩夢,在他筆觸中,彼此纏繞、沖撞。我們看到大的植物—向日葵、樹木、麥田、鸢尾花……看到植物也有神經,在不被察覺的深處呻吟或者呼喊。

一個朋友說,貧窮就像吸毒,也有一種特異的魅力,容易使人上瘾,尤其對于窮人中間那些性格孤僻、儒弱的人。正如一個人在完全絕望時反而獲得清醒的神智,非常惡劣的窘迫和貧困同樣帶給我們異常敏銳的感官。很多年代裡,人類對于貧困保持着精細的味覺,這是使人歎為觀止的準情神領域。因為貧窮使我們的身心墜向真正的民間。詩人布萊說,貧窮而能聽見風聲也是美的。

在文明社會之外,凡·高行走在自己的筆觸裡,貧窮像冬天裡的空氣一樣固執地包圍着他,令他無處躲藏。貧窮是甘草和牛糞混雜成的一種健康氣味,與沙龍裡的芳香大相徑庭。凡·高在給提奧的信中表達了一種極為簡單的願望:我要告訴人們一個與我們文明的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一幅農民畫散發出火腿味、煙味和洋芋熱氣,那不要緊,絕不會損害健康的;如果一個馬廄散發出糞臭,好得很,糞臭本來是屬于馬廄的;如果田野裡有一股成熟的莊稼或洋芋或糞肥的氣味,那是有益健康的,特别是對城裡人。這樣的畫可能教會他們某些東西。但是,香味并非是一幅農民畫所需要的東西。

在凡·高的畫前,富人們小心翼翼地戴上雪白的手套。他們感謝上帝,賜給畫家貧窮。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很多年後,一個才華橫溢的中國畫家,在散發着陳舊氣息的荷蘭街巷與凡· 高不期而遇。中國畫家内心的黑白底片見證了他的瞬間表情。

他的表情已平靜許多,目光由驚懼轉為深邃,略近于一八八九年的自畫像。

從他這一時期的《吃洋芋的人》《悲哀》《麥地》中,我們看到了他目光中的景象。有人把凡·高視為“博愛的社會主義者”。尤利烏斯·邁爾-格雷費在《 文森特與社會主義》中将他描述成聖徒——“為《聖經》所燃燒的人”,“這個人似乎感覺到屬于我們整個時代的自我主義的恥辱,并以偉大的殉道者——他們的命運自古以來就落在我們的身上——方式作出自我犧牲”。

一位朋友曾把悲劇、真理和英雄稱作“人類有史以來最他媽矯情的玩意兒”。我們制造過許多真理,被所有神聖的尺度嚴格地丈量過,信以為真的蠢豬們懷抱着沖鋒,最後把自己弄成了英雄。如同真理有其不可克服的虛假,英雄也都有着内在的狡猾。與他們相比,凡·高隻是個低能兒,他把自己弄成了瘋子。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他并不信奉什麼,也沒有什麼清規戒律值得他遵守。相反,他對所有披着神聖外衣的人保持警惕。他隻相信自己的邏輯和大地的道德。他被目為瘋子,是因為他從不使用現成的真理,也從不出借内心的聖經。

愚人船是中世紀歐洲一個重要的文學詞語。人們把瘋人們放逐在這樣的船上,任其從一個城鎮漂流到另一個城鎮。凡·高就是這船上的乘客,被喧嘩與躁動的現實世界關在了外面。這一舉動掩蓋了城裡人的迷途感,在凡·高眼中,他們狂歡化的嘴臉完全是醜陋的假象,他們是被關在裡面的囚徒,而他自己卻在脫離塵世、不可捉摸的命運中,成為最自由、最開放的囚徒。當人們嘲笑他的時候,他對嘲笑者寄予深刻的同情。他以超常的敏感和天生的憂郁,注視着那些扭曲和無奈的表情。

米沃什在詩中驗證了凡·高的憂郁:

在恐懼與顫抖中,我想我才能結束我的生命

隻有在我當衆忏悔

在揭穿我自己和我的時代的虛假之後

我們被允許在侏儒和惡棍的舌尖上尖叫

但不允許喊出純正而又慷慨的詞語

在這種嚴酷的刑罰下哪個敢宣稱他

認為他自己是個迷路的人

凡·高死去之後,如何看待對他的反複緻敬?

據說夢早就存在了,一直辨識着它内定的主人。那麼,在現實中無處藏身的凡·高,卻成為夢的避難所。夢蜂擁而至,在他身邊出沒。如同一群仆役,騙取了國王的信任,夢,成為這個可憐人最忠實的對話者。

夢從不給人安排确定的結局。它們從不粉飾、遮掩,是以夢經常不受到人的歡迎,甚至将它們當成不祥之物、當成地下的鬼魂。人們或者把它們鎖在封閉的道路上,不準它們偷越夜晚的邊境,或者努力将它們遺忘。而凡·高從不拒絕它們的來訪,從不讓它們像孤魂野鬼落泊于街頭,從不把它們丢棄在那隻油污的廢料箱裡。作為回報,夢為他帶來了由未來發來的信件,使他開啟由明天的陽光烙下的神秘的封印。

凡·高死去之後,他的夢附着在冷冰川冰冷的贓物上,陰魂不散。是以,在色彩被省略以後,我們依然能夠嗅出他的味道。但冷冰川是一個嚴守職業道德的好小偷,他偷來别人眼中的垃圾,也就是在主人死去之後無處寄生的色彩與夢想,并在日後将他獲得的東西以百倍歸還。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