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幾年的一個初夏,去鄉下探望了外婆。
八十歲的外婆,仍然堅持要去田地裡種菜,她養的一隻雞和一隻鴨撲哧鬧着,穿過籬笆往池塘邊跑過去,大概池塘那邊有新鮮的昆蟲或小螺蛳。
鄉村的生活條件其實很惡劣,但是小時候我卻特别喜歡去外婆家玩。每每都是在放暑假的時候,也就必然是夏季。
現在算一算時間,我的童年時代,外婆大概五十來歲。村子裡有很多池塘,外婆家的門後池塘清澈幹淨,小小的魚兒遊來遊去,我就蹲在池邊,看得入迷。外婆教我,用一點點碎米,撒進一隻盆子裡,再把盆子拿布蓋住一半,手腳很輕很輕地将盆子放進池水中。
黃昏時候,我簡直萬分欣喜,隻要動作飛快,穩穩地拿起盆子,不花什麼力氣,就收獲了很多小魚小蝦。别人家的炊煙升起時,外婆也開始做晚飯,她把小魚蝦們裹上面漿,拌一點鹽和胡椒粉,細心地一枚一枚油炸好,這一碗鮮香的菜,就是特别用來招待我的。再加上兩樣新鮮摘的菜炒好,新煮的米飯清香甘甜,我的筷子趕不上我的饞嘴了。
那時候,外婆樂呵呵看着我大口吃,她自己不吃。
也有時候她會自己釀米酒,酵母和蒸熟的糯米攪拌均勻,蓋上一塊布,等着裡面自然發酵,溢出酒汁,甜酸當中帶點辛辣。多喝幾口,我的臉孔會泛紅,想起背誦過的詩“共君一醉一陶然”。外婆姓陶,這個姓氏挺詩意的。
而今相隔遠了,一年大概去看望一趟。因為她的生日,也是在夏季時分。這次見到外婆,她一口氣煮了十幾枚雞蛋給我吃。走地雞生的蛋,水煮了加點白糖,其實特别鮮美。我卻隻吃了一個,其它的推給外公外婆,勸他們多吃點。
如今的我,看着外公外婆吃,反倒更加開心。我也慢慢地體會到,幼年時,外婆看着我吃得開心她也開心的心情了。
我買了很多吃的帶給外婆,專門挑那些軟綿綿的綠豆糕、面包、果汁、酥餅,還有軟嫩容易咀嚼的鹵雞。
少年時代天真爛漫,心中無知無畏,容易快樂,開心這種東西,得來全不費工夫。
長大後,在辦公室昏昏沉沉加班時,在漆黑深夜裡獨自值班時,在擁擠公共汽車裡憋悶難受時,在夢破碎的時分,在沉痛之極大哭之時,在疲乏厭倦工作時刻,脾氣暴躁不堪,覺得人生太難熬。忽而想起八十歲的外婆,記憶紛至沓來,心中覺得安定。
人生,總有一些回憶,在那些承受困苦的時候,回想起來會令你漸漸心平氣和。那是生命最初的珍藏,輕易不會動用。
每每堕入晦暗時刻,沒多久自然脫身而出,我覺得我總能被童年治愈。這是外婆給我的幸運。
我的外婆,她白發蒼蒼,照常勞作農活,照常吃飯睡覺,照常抹淚,也照常大笑,走起路已經搖搖晃晃,視力不行了,雖有病痛,并不當一回事,說起生死,坦然無比。手上沾滿田地裡的泥土,但我覺得她心如琉璃,潔淨明白。
我漸漸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意思了。那是心念的依托,僅僅是看着老人不慌不忙,見慣了世事光陰經曆過大喜大悲的淡定,自己也會淡然安定下來。
她人生中活動的範圍至今沒超過方圓一百公裡,卻能平複安撫走遍大江南北,跨越千萬裡路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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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