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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位于江流入海處,從戰國開始,居住在這裡的人們便世代以捕魚為生,明朝嘉靖年間,倭寇攻掠沿海鄉鎮,一代抗倭名将戚繼光建立“戚家軍”,平定倭寇海盜,還海防平靜,還百姓安甯。為了紀念戚繼光,後世人在上海浦東華漕達與楊高路交彙處建了一座戚家廟。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代名将雖已不在,但其為國為民的大無畏精神卻一直鼓舞着世人。1949年5月7日,李白、秦鴻鈞、張困齋等十二名烈士在戚家廟以北100米處犧牲,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高唱着《國際歌》:“霹靂聲巨雷忽震,殘暴賊滅迹銷聲。看!光華萬丈,照耀我紅日一輪。”莊嚴雄渾的氣勢、視死如歸的精神,讓周邊聽到聲音的居民都感慨不已。
通過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很多人都知道了李白的名字,李白、秦鴻鈞、張困齋并稱為“電台三烈士”,張困齋是秦鴻鈞的上級,負責上司秦鴻鈞電台的工作,秦鴻鈞的電台暴露後,張困齋也被捕入獄,和戰友們一起犧牲在黎明到來之前,離上海解放隻隔了20天。

5月12日,陳毅、粟裕指揮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對駐上海的國民黨守軍發起攻擊,從浦東、浦西兩個方向出擊,并封鎖了黃浦江口,切斷了敵人從海上逃跑的通道。當時蔣介石雖然大勢已去,但還心存幻想,在上海部署了8個軍20多萬人,企圖依靠上海的豐厚物資和堅固工事頑抗到底。第三野戰軍派出30萬兵力攻打上海,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攻堅戰,5月27日上海全部解放。
上海解放時,張困齋等人已經犧牲,張困齋的哥哥張承宗當時正擔任中共上海市地下黨市委書記,負責勞工、職員、教員、學生、警察等方面的黨群工作,組織糾察隊保護工廠和學校,在配合人民解放軍解放和接管上海的過程中,上海地下組織做出了重要貢獻。新中國成立後,張承宗出任上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
上海解放後,秦鴻鈞的妻子韓慧如和張困齋的老母親,每天都在組織的幫助下,四處尋找張困齋等人的遺體,将親人的遺體找回來好好安葬,既是對逝者的最好告慰,也可以讓活着的人有一個寄托哀思的地方。
敵人的罪惡行徑從來都見不得光,張困齋等人是晚上被秘密帶出去處決的,之後就被推入溝中就地掩埋,上海之大,尋找起來并不是一件易事。幸好功夫不負有心人,6月20日,在山海戚家廟附近,挖出了李白、秦鴻鈞、張困齋等12名烈士的遺體,之後那裡豎起了一塊紀念牌,上面寫着:李白十二烈士萬古長存。
1949年8月28日,上海市委為李白、秦鴻鈞、張困齋等烈士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追悼大會,挽聯上寫着:“你們為人民解放事業而戰鬥到最後一滴血,你們的英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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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張困齋出生于浙江鎮海崇丘鄉康樂橋,是衙前張氏的第32代傳人,祖父張汝蘅,是道光年間的一名教書先生,張汝蘅生了三個兒子,第三個兒子就是張困齋的父親張昌齡。和每個做父親的一樣,張昌齡也希望兒子今後能夠出人頭地,是以給他取了一個小名:人傑。“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所謂人如其名, 張困齋一生的經曆正是“人傑”這個名字的最好注解。
張困齋的上面,有一個比他大四歲的哥哥張承宗,又名張人俊。“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張困齋和張承宗兩兄弟不僅長得是一樣的清俊脫俗,更是志趣相投,在國家内憂外患的大環境下,兄弟兩人都立下了報效國家、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崇高志向,并成為了合作無間、并肩奮鬥的戰友。
浙江緊鄰繁華大都市上海,當時許多鎮海人都到上海去謀生,張困齋的父親張昌齡就是這遷徙大軍中的一員,張昌齡去上海闖蕩的想法,也讓兩個兒子張困齋和張承宗都與上海結下了不解之緣。到上海後,張昌齡在通惠銀行跑業務,他很有生意頭腦做事又勤快,沒過幾年,就攢下了一筆不菲的積蓄。
有了一定的資金積累,張昌齡還當上了德興錢莊的經理,在上海算是站穩了腳跟,他将家人都接到了上海,張困齋和哥哥張承宗都跟着父親來到上海讀書。可惜天有不測風雲,1922年上海發生金融風潮,德行錢莊倒閉,張昌齡氣得得了一場重病,年僅三十七歲就撒手人寰。
1918年在浙江鎮海張困齋祖母70壽辰時的全家照(前右一為4歲的張困齋)
父親離開的時候,張困齋十歲,張承宗十四歲,如今的孩子在這個年紀可能還是懵懵懂懂,但那個時代十幾歲的孩子早已能獨當一面。十幾歲的張困齋不僅要和哥哥一起,當起家裡的頂梁柱,也将為國家和民族的未來而奮鬥。
1925年5月,上海掀起了反對帝國主義的五卅運動。為抗議日本紗廠資本家打死勞工顧正紅,上海兩千多名學生在租界内散發傳單,表示抗議,英國巡捕房濫用暴力逮捕了一百多名學生。這一行為引發了更激烈的民憤,上萬名群衆聚集在英租界巡捕房門外,要求釋放被捕學生,英國巡捕對手無寸鐵的群衆開槍射擊,打死十三人,打傷數十人。
帝國主義的暴行讓一旁觀看的群衆都義憤填膺,其中就包括張困齋和哥哥張承宗,他們當時剛好就在南京路,親眼目睹了遊行的勞工倒在英國巡捕的槍下。他們趕緊回家告訴家人和鄰居,也要做一些能所能及的事情支援這場鬥争,大家買了很多面包和餅幹,由張困齋送到老閘捕房去給被捕的學生們,守衛看張困齋隻是一個11歲的孩子,也沒有怎麼為難他。正是因為這場經曆,讓張困齋和哥哥立下了要打倒帝國主義反動派的志向。
張困齋1935年在上海
1934年,20歲的張困齋在母親的張羅下,娶了老家鎮海的胡家的女兒胡梅卿,張家和胡家世代交好,張困齋和胡梅卿也是郎才女貌、琴瑟和諧,但胡梅卿在回老家探親時,卻不幸染上了時疫英年早逝。張困齋痛失所愛,無心再娶,看着張困齋孤身一人,身邊的人也想給他介紹對象,但是都被張困齋一口拒絕:
“等革命勝利了再談婚事,現在還不是考慮個人幸福的時候。”
因為胡梅卿并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母親看着兒子孤身一人,常常急得流眼淚,張承宗不想逼迫弟弟,也不想讓母親傷心,就安慰母親說:
“母親您忘了,我們老家不是有一個規矩嗎?二房沒有孩子,就将長房的長子過繼給二房,現在弟媳不幸早逝,二弟現在又堅持不肯再娶,那不如就把我的兒子亞聖過繼給二弟,這樣二弟也算後繼有人了,母親您也就不用再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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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困齋生得儀表堂堂,稍微打扮一下便洋氣十足,高高的鼻子,大大眼睛,最愛讀魯迅、托爾斯泰、莎士比亞的小說,從外表看來是活脫脫的一個文藝青年,但在文人一般的清秀外表下,張困齋的内心卻是如火一般炙熱,嫉惡如仇的性格,堅貞不屈的意志,讓他在惡勢力面前絕不低頭。
1945年,解放戰争爆發前夕,張承宗奉命回到上海負責地下工作,為了掩護身份,在福煦路開了一家米店:豐記米号,作為中共上海地下市委的秘密聯絡點。當時上海還處于國民黨的統治下,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從事地下工作就像是刀尖上起舞,既要有如履薄冰的小心謹慎,又要有闖龍潭虎穴的勇氣。
米店的經理,由誰來擔任,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這個人,不僅要有豐富的地下鬥争經驗,還要有做生意的精明頭腦。因為米店開張了,就不能隻是一個擺設,還得實打實地賺到錢才行,這樣才可以解決房租和人員的活動經費問題。
深思熟慮之後,張承宗決定讓二弟張困齋來承擔這項危險又光榮的工作,張承宗做如此決定,并不是因為張困齋是自己的親弟弟,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有着9年黨齡的老黨員,從小就和自己一起在上海長大,對上海的地理環境了如指掌,而且張困齋曾經在銀行做過職員,深谙錢财打理之道。米店裡的員工都是嚴格篩選出來的,負責背米、送米的名叫劉志榮,也是一名曾經因為反帝運動坐了幾年牢的老黨員。
秦鴻鈞的電台本來是由張承宗上司的,因為工作太忙,便交給了張困齋負責,秦鴻鈞擔任發報員,張困齋則和上海市委直接聯系。張困齋能說會道,外表上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老闆,因為人緣好,米店的生意也是越做越興隆。在米店人來人往的掩護下,張承宗經常和同志們在這裡聯絡,傳遞資訊。
張承宗、張困齋兄弟合影
1947年,米店的對面搬進了一個中統特務機構,這裡原來是國民黨26軍的辦事處。但敵人怎麼也不會料到,他們天天絞盡腦汁要抓的地下黨,就在他們對面,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活動。
在“老虎”的眼皮子底下開米店,最考驗情報人員的心理素質,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恐怕也莫過于此。泰山的崩塌驚天動地,麋鹿的奔跑迅疾歡脫,但對于心理素質過硬的人來說,這些都不能擾亂他的心性,破壞他的鎮定。雖然國民黨的特務機關就在米店對面,但張困齋依舊處之泰然,表現出超越常人的鎮定,以臨大事而不亂的心态,每天照常經營,毫不驚慌失措,張承宗等人依舊正常進出,但為了避免暴露的危險,盡量減少了來往的頻率。
因為米店工作繁忙,遇到寒暑假的時候,張困齋還會把從大哥那裡過繼的兒子張亞聖也帶到米店,讓他跟着劉志榮一起送貨。在張困齋的教育觀念裡,孩子不僅需要學習文化知識,更要參加勞動鍛煉,有了良好的文化修養加上吃苦耐勞的身體素質,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革命戰士。
那時候在上海送貨,經常用的是一種前高後低、在兩個車輪上方釘有鐵擋闆的老虎車,劉志榮在前面拉扯,十五六歲的張亞聖就在後面推,然後扛着米袋送到客戶家裡,劉志榮扛大袋,張亞聖扛小袋。七八月份頂着炎炎烈日,熱得大汗淋漓,十一二月份又冒着寒風凜冽,凍得滿臉通紅,米店的空間不大,晚上休息的時候張亞聖也是和劉志榮擠在一張床上休息。
在送貨的同時,張亞聖還負責幫張困齋傳遞情報,楊浦路525号的品芳食品店住的是地下黨聯絡站,張亞聖扛着一袋米送過去,他們把米倒在報紙上,就會從裡面找出一個比米粒大的紙團,過了一會兒,聯絡站的同志又會給一袋米讓張亞聖背回去,通過米袋裡面的紙團将資訊帶回去給張困齋和張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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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被捕後,秦鴻鈞電台的任務量加大了很多,随時都有暴露的危險,張承宗讓秦鴻鈞的電台暫時隻收不發,準備建立一個新的電台,但預備電台一時之間還難以正式通報,秦鴻鈞十分着急,張困齋便申請恢複發報:
“我們能夠完成任務,用别的電台發報,其他同志同樣會陷入危險的境地。”
1949年3月17日的深夜,十幾個特務破門而入,将打浦橋新新裡的秦鴻鈞和韓慧如夫婦逮捕進了監獄,第二天敵人又将韓慧如押回家中,想等着其他人自投羅網。秦鴻鈞和張困齋之前約定好了,陽台上的衣架全部取下,就代表有危險,韓慧如回家後,請求特務放兩個孩子到陽台上去玩一會兒,然後又故意将幾件韓鴻鈞的好衣服弄掉到特務面前,特務開心地拿着衣服左看右看,韓慧如趁機将衣架都取了下來。
警示資訊發出去了,韓慧如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地了,但可惜的是,這天張困齋剛好來到了秦鴻鈞家門口,還是沒有逃脫特務的魔爪。在監獄中,張困齋和秦鴻鈞都遭受了坐老虎凳和灌辣椒水的殘酷刑罰,他們的雙腿被打斷,連路都走不動了,肺部也發炎了,不停地咳血,但兩個人都報了必死的決心,堅決不向敵人吐露一個字。
張困齋在獄中給母親的最後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母親大人,兒身體怕涼,請叫來人帶來絨線衫、被頭、大衣、雨衣、呢帽、衛生衫、香煙。别無他事,請放心,勿悲痛......”
“别無他事,請放心”是為了讓哥哥張承宗放心,自己沒有交代任何有用資訊,組織不用擔心。得知二弟被捕後,作為上海地下市委書記的張承宗,一直正處在萬分沖突糾結的心情當中,他們是至親的兄弟,少年時代的他們一起在五卅運動的時候立志參加革命,這些年來他們經曆了無數風雨洗禮,已經成了有着生死之交的戰友,眼看上海馬上就要解放了,他們多年為之奮鬥的理想就要實作了,自己的親兄弟卻在這個時候落到了敵人的手裡。
本來秦鴻鈞的電台是由張承宗上司的,因為市委工作太忙,才交給了張困齋負責,是以張承宗心裡更加愧疚:“如果不是二弟,現在被敵人抓緊監獄的人應該是我。”張承宗比任何人都想去救出張困齋,他策劃了劫獄、劫囚車、劫法場等多個營救方案,也和同志們讨論了很多次,但最終張承宗卻放棄了營救的想法。
張承宗做出這個決定,從情感上來說是非常艱難的抉擇,但也是從敵我雙方的形式考慮做出的理智決定。當時上海警察系統有5萬多支槍,警察局工事非常堅固,不容易被攻破,貿然營救并沒有必勝的把握,還可能是以暴露隐藏在國民黨軍警裡面的500多名地下黨員。上海解放的戰役馬上就要打響,此時此刻,迎接解放軍進城才是他們最重要的任務。
張困齋知道敵人不會讓他們活着走出去,但他此時牽挂的還是戰友,他囑托家人要幫忙照看秦鴻鈞的兩個孩子,還托人将一起被抓緊來的劉志榮保釋了出去。5月7日,蔣介石下達“堅不吐實,處以極刑”的指令, 李白、秦鴻鈞、張困齋等12名地下黨員被秘密押到浦東戚家廟殺害。此時,距上海解放隻有20天,35歲的張困齋犧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