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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忘年之交

一位作家的成才,離不開文壇上許多著名作家的關懷幫助。對于享譽中外的“女兵作家”謝冰瑩來說,也是如此,而在謝冰瑩的忘年交中,柳亞子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位。

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忘年之交

青年謝冰瑩

女作家謝冰瑩最初與柳亞子會面時,她已憑《從軍日記》等作品享譽文壇,可是,用她後來的說法,當時“竟有點像鄉下姑娘初次進城似的感到忸怩不安。這并不是我膽小,而是我從來沒有過這樣規規矩矩地去拜訪一個名人的原故”。

按當時文人的風習,四十多歲的柳亞子,是詩壇上堪稱“大佬”的人物了。可是,對待年輕人,他依然是那樣和藹、誠懇。初見柳亞子的謝冰瑩,竟産生了這樣的感覺:“真像一個孩子見到了他久别的母親那麼高興!”據很多人的回憶,柳亞子雖然可以落筆成詩,可卻有口吃的毛病。有時激動起來,一句話要停頓很長時間才接續得下去。而謝冰瑩,因為小時候調皮,喜歡模仿口吃的人說話,結果學而成真,也在不自覺中染上了這種毛病。很久以後,雖然這毛病得到糾正,可是遇見口吃的人說話,卻忍不住發笑,有時甚至笑很久不能停下。也許是景仰和尊敬的緣故,對于柳亞子的口吃,謝冰瑩卻沒有産生過笑的念頭。隻是看見柳亞子有時說不出話來,知道他想說什麼,就像個調皮晚輩一樣,幫他接續下去。

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忘年之交

《從軍日記》謝冰瑩著

一經結識,謝冰瑩與柳亞子便覺得特别投緣。一段時間,謝冰瑩就住在柳家,與柳亞子的夫人鄭靜宜,兒女無忌、無垢、無非等也關系親密。看見這種情形的人描述:“柳亞子與謝冰瑩不是父女,而勝似父女。”在謝冰瑩的眼裡,柳亞子是一個不服老,永遠追求年輕的人。在他們相識後的最初通信中,謝冰瑩按慣例,稱柳為“長者”,可柳亞子并不高興接受;謝冰瑩退一步,稱其為“先生”,不料柳亞子還是不樂意,非要謝冰瑩直呼其名才高興。在謝冰瑩看去,這一方面表現了柳亞子的謙虛,另一方面可以清楚看出,他是多麼地喜歡“年輕”。

兩人相識後不久,逢遇謝冰瑩生日。其時謝隻不過20多歲,可柳亞子仍然按照舊文人的習慣,作詞以賀。這就是後來發表于1933年2月《新時代月刊》上的《浪淘沙·壽冰瑩》二首:

絕技擅紅妝,短筆長槍,文儒武俠一身當。青史人才都碌碌,伏蔡秦梁。

舊夢斷湖湘,折翅難翔;中原依舊戰争場!雌伏雄飛應有日,莫漫悲涼。

歲首賦催妝,今進桃觞;紅塵遊戲盡無傷。豔福檀郎吾亦妒,努力扶将。

年少俠遊場,兒女情長,通家交誼鎮難忘。壽汝恨無雙匕首,慚愧詩囊。

詞作不僅稱贊了謝冰瑩“短筆長槍,文儒武俠一身當。”同時也為自己“恨無雙匕首”而“慚愧詩囊”。可見謝冰瑩認為他喜歡“年輕”的認識确當。

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忘年之交

柳亞子

1933年時,謝冰瑩與自己當時的夫妻符号在情感上出現了裂痕,一度,謝冰瑩甚至痛苦地想要自盡。柳亞子知道後,多次與謝冰瑩交談,懇摯地勸慰她,鼓勵她用理智戰勝情感及外在環境,不可白白犧牲了自己有希望的前途!在那樣的非常時期,柳亞子的勸慰給了謝冰瑩絕大的精神支援,使她從那段情感陰影中擺脫了出來。

後來,謝冰瑩遇見了自己新的“維特”(謝以歌德名著《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主人公稱自己的夫妻),她首先想到的是向柳亞子告知。當她帶着自己的“維特”去見柳亞子時,柳亞子十分高興。一高興,口吃就更嚴重,竟有幾分鐘說不出話來。結果還是客人請柳亞子坐下來,老先生這才松開了手。可柳亞子的高興勁,在握手時表現了出來。等到謝冰瑩他們離開,她的“維特”才說:“我從來沒有遇見像亞子先生那麼熱情的老人家,你看他的手多有力,我都被他握痛了。”

後來,當謝冰瑩寫信将自己将與“維特”結合的消息告知柳亞子時,柳亞子十分快樂,居然在夢裡作起詩來,并在半夜即刻起身,将詩錄出寄了過去。這首詩的開首是:

“十日三傳訊,開緘喜欲狂。”

謝冰瑩後來了解,這是描寫他知道“我”的精神有了寄托後的愉快和安慰。詩中還有這樣的句子:

“冰瑩今付汝,好為護紅顔。”

謝冰瑩的“維特”讀到這兩句,開心地笑着說:“這簡直是丈人公寫給女婿的詩呢!”聽到這話,謝冰瑩也為有這樣關心、護佑自己的老人而自豪起來。

1935年,謝冰瑩又一次赴日本,入早稻田大學研究院攻讀西洋文學。她當時的心願是:“再努力讀三年日文,然後把歌德、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巴爾紮克……這些我最崇拜的作家的全部傑作,介紹到中國來。”但是,這個願望被日本當局打碎了。

1936年4月,一天晚上,謝冰瑩剛補習完日語回到住處,就被日本偵探抓到了目黑區警察署。被捕的原因,是在日本偵探偵訊學生對溥儀的态度時(此前在日本的巴金、梁宗岱等也受到過偵訊),謝冰瑩回答:“溥儀,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遭到全中國人唾罵的漢奸而已。”因為這種态度,日本當局關了她三個星期。在監獄,謝冰瑩遭到毒打,并是以留下了終身的頭痛症。國内的柳亞子在報上看到謝冰瑩是“國際社會主義的活動分子”并被捕的消息,趕緊拍了電報,催促當時中國駐日領事館和留學監督處保釋她。這才将謝冰瑩從監獄裡救了出來。謝冰瑩後來回憶,當時人們看到謝冰瑩如此堅強,以為她是共産黨,是以,若不是柳亞子發電報,當時的駐日領事還不敢去保釋她出獄,害怕被“赤色”染身。

當年回國之後,正遇上柳亞子五十壽辰,應報刊約稿,謝冰瑩寫了一篇《我認識的亞子先生》。在文章裡,謝冰瑩結合自己的感受,對柳亞子的精神做了這樣的描述:

“誠然,如一般人所恭維的亞子先生,他不但是個聰敏博學的‘才子’,而且是個多愁善感,充滿了熱情的詩人……這許多年來,雖然他沒有發表過多少喊革命口号的文字,然而他幫助過多少處境困難的青年,援救過多少關在囹圄中的戰士。”

這最後一句,在謝冰瑩是切身經曆。

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忘年之交

謝冰瑩著《一個女兵的自傳》

1937年,抗戰軍興,曾經參加北伐,是“女兵”的謝冰瑩來到長沙,發動婦女到前線為傷員服務,并組織成立了湖南婦女戰地服務團。10月2日晚,謝冰瑩來到柳亞子家。柳亞子感念女子英武,即刻賦詩一首:《送謝冰瑩赴前線》:

三載不相親,意氣還如舊。

殲敵早歸來,痛飲黃龍酒。

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另一次重要交往發生在1942年。謝冰瑩與先前的夫妻,有一女兒,後來夫妻被捕,她隻好獨自帶着女兒過活。當時,謝冰瑩帶着女兒,從北平來到武漢夫妻家中,打算奉養老母,撫育孩子。不料當時報刊幾乎沒有稿酬,謝的筆再快,也不能換回基本夥食。沒有辦法,便想回娘家救援。出門之時,女兒的祖母突然變卦,派人四處攔截,将孩子抱了回去。由此一别,謝冰瑩便與女兒有十數年無法見面。

1942年春,正在成都的謝冰瑩與姓名相近的另一位女作家謝冰心相遇,兩人一見如故。冰瑩向冰心毫不掩飾地陳述了自己一生情景,更對不能見到女兒極為傷感。富于愛心童心的冰心,十分贊成應當及早去探視女兒,以連血脈之情。這使謝冰瑩迸發了當初離家參軍的激情。她立即下定決心:馬上趕赴桂林,去看望與自己已離别十二載的親生女兒。

首先,謝冰瑩向正在桂林避居的柳亞子寫去一函,請他先行代為策劃并斡旋。接着,她便帶上《寄小讀者》《愛的教育》《稻草人》《一千零一夜》,甚至《莊子》《史記》《離騷》等書籍,飛臨桂林,準備向喜愛讀書的女兒償還長久以來的愛心之“債”。

為了避免與女兒的祖母發生沖突,柳亞子在桂林榕湖酒樓安排了宴席,希望在這裡使謝冰瑩母女相通,并能夠讓女兒與母親生活,以受到較為優裕待遇和良好的教育。然而,這位13歲的女兒,由于特殊的生活環境,又讀了許多書,形成了自己的一些認識,是以,這次相見和談話并不順利。女兒終于沒有随母親離開,可目睹這一切的柳亞子對這位小女子的見識卻青眼有加。他馬上賦詩一首,對謝冰瑩女兒做了高度贊歎:

可憐嬌小十三齡,雛鳳清于老鳳聲。同學漓江悲郭竹,思親蜀道阻冰瑩。

……

1948年,謝冰瑩應台灣師範學院(台灣師範大學前身)之聘,前往任教。沒有想到的是,她從此便沒有再踏上大陸的土地。也許正因為這個因素,1959年出版的《柳亞子詩詞選》中,他寫給謝冰瑩的多首詩詞,竟一首也未錄入。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這似乎可以了解。可是,謝冰瑩卻一直沒有忘懷柳亞子。數十年後接受記者采訪時,她有一節回答,涉及到這位老朋友:“我朋友是一個頂有名的學者,他著了很多很多書,姓柳,叫柳亞子……”當然,當年謝冰瑩所寫的《我認識的亞子先生》,由于時間切近,許多内容更為精到:“有一次他說了一句最使我感動,而永遠不能忘記的話:‘我雖然老了,不能直接去參加新社會的建設運動,然而無論如何,我是要盡量幫助大家的……’他說這話時的态度十分嚴肅,而語氣又是這樣的誠懇,堅決,使聽者感到無限的興奮。是的,亞子先生就是這樣的一位有新思想,有前進精神而且意志堅強的‘老’少年,‘老’革命文學家!”

這樣的印象,在今天看來,亦是準确的。這樣準确的印象,當然隻能得自彼此相投合的友人。從這個角度看去,謝冰瑩與柳亞子之間,是互相了解和領會的友人。他們發而為文、為詩詞,亦使其友誼得到鑒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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