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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的精華在哪兒?

《聊齋志異》的精華在哪兒?
《聊齋志異》的精華在哪兒?
《聊齋志異》的精華在哪兒?

□ 本報記者 朱子钰 李夢馨

本報通訊員 刁春輝 王朋飛

清代傑出文學家蒲松齡雖然長期身居僻壤,身世卑微,且飽受落第之痛,卻能以其不可羁勒之才情,引領傳統小說創作的新潮流;憑着馳想天外的想象,為清代文學揭開了新篇章。

《聊齋志異》是凝結蒲松齡畢生心血的一部重要作品。對這部經典作品的解讀,曆來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概括起來有三種:一是把它當曆史看,關心小說中的政治與社會蘊涵,這是“看事實”的一種層次;二是當故事看,關注小說的曲折離奇,這是“看熱鬧”的層次;三是當文章看,能看到其中蘊含的美感與深層次意義,這便是常說的“内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那麼,這樣一本傳奇小說的精華到底該如何捕捉?針對上述疑問,山東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李桂奎做客山東師範大學社科大講壇,圍繞“蒲松齡與清代文學”這一問題作出精彩講解——

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

古往今來成功的文學藝術創造,要麼是讀萬卷書而得,要麼是行萬裡路而得,要麼集二者于一身,或有所偏重。蒲松齡當然是偏重于讀萬卷書的。他的生活空間是有限的,行迹主要在家鄉淄川一帶。科舉考試時多次到過濟南,往東則到過青島崂山。最遠的旅行是三十歲那年,在好友孫蕙的盛情邀請下,去過江蘇寶應縣、高郵,據說還有揚州。

雖然“身行萬裡半天下”未能做到,但他憑借着讀書破萬卷依然創作出一部《聊齋志異》。蒲松齡的人生,與書有着不解之緣,落在筆下,《聊齋志異》中有很多人物都癡迷讀書。《書癡》篇中的主人公郎玉柱,不分晝夜、無論寒暑,生活中唯有讀書,幾乎成了書呆子;《白秋練》和《劉夫人》兩篇中,慕蟾宮和廉生即使經商之後,依然不忘書卷……很難說這沒有蒲松齡本人的經驗投射。

執着而癡迷讀書,是蒲松齡人生中最正常的一種生活狀态,他困于場屋、欲罷不能,科舉考試并不順利,但是持之以恒、屢敗屢戰。他有一首詩:“三年複三年,所望盡虛懸。五夜聞雞後,死灰複欲燃。”道盡了對科舉功名的孜孜以求。

可以說,《聊齋志異》是一座彙聚文史知識、典故的大熔爐,有科舉應試必備的四書五經以及時興的八股文的化用;有《莊子》《列子》《史記》《李太白集》等“子”“史”“集”的化入;還經常對幹寶《搜神記》、張華《博物志》、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等諸多“龐學雜書”信手拈來;以及與屈原、杜甫、李白、李賀等詩家的跨文體對話,融化而不露痕迹,極具文化底蘊。清代評點家馮鎮巒說:“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言下,隻有博覽群書才能把握《聊齋志異》的文本之妙。

《聊齋志異》寫就之後,以抄本的形式流傳。乾隆年間的大才子紀昀讀後說:“《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認為這部小說“一書而兼二體”,即兼有“傳記”和“小說”兩體,對其真實性質疑。其實,蒲松齡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放開自己的想象力。在評判文學作品時,真實性往往是一個重要的标準,但“真”在審美層面,“實”在曆史本色,而文的本色應是逼真的。蒲松齡《聊齋志異》講究以幻為真,遵從史家的規範,但又不拘泥于紀年式的賬簿叙述;用史的筆調寫小說,在與史拉開一定距離時注入諧谑和想象,故而不愧為才子之筆。

以“傳神”筆墨

救贖“傳奇性”的風險

曆史貴在“傳信”,小說貴在“傳奇”。小說之是以成為小說,有别于史書的根本特征在于穿越時空以傳奇。《聊齋志異》的傳奇性就是通過跨越時空來實作的。

蒲松齡借用遠古神話、民間信仰、宗教傳說等神秘思維,憑着奇思妙想、遄飛逸興,對各種奇聞異事進行整合,使之傳奇化。在《聊齋》奇幻世界裡,陰陽幽明相通,人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可以暢遊夢境,可以踏足奇邦異國。神魔仙鬼、花妖狐魅亦可幻化成人、涉足紅塵。人類與異物共存平行,彼此跳躍穿插,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

《聊齋志異》中有《彭海秋》這樣一個跨越空間的故事,仙家彭海秋“視萬裡猶庭戶”,從西湖上請來名妓,又乘船須臾間從蓬萊到西湖,空間來回切換;還有《連城》這樣超越生死的故事,喬生與連城曆盡磨難卻始終相愛,哪怕人間與地獄隔閡,哪怕生離死别,都無法磨滅兩個凡人俗胎的忠貞之愛,最終如願共度人間盛景;還有像《晚霞》所寫的幽冥相通的愛情。

但炫奇談怪、魔幻荒誕,隻不過是傳奇性的表象,并不是它的本質規定性。一味地奔着故事的怪誕方向去尋求“傳奇性”,小說有走向玄幻的風險,甚至會因“傳奇性”的勢能最終被耗盡而危及小說這種文體的生命。而蒲松齡用“傳神”筆墨救贖了過度“傳奇性”帶來的風險。

《聊齋志異》中最能典型地展現“傳神”的就是寫人物的笑,至少寫有七場令人醉心的“嫣然一笑”,如小翠“嫣然展笑,真仙品也”,胡四姐“嫣然含笑,媚麗欲絕”,花姑子“嫣然含笑,殊不羞澀”,白秋練“病态含嬌,秋波自流。略緻訊诘,嫣然微笑”等。

具體到《嬰甯》一篇,則有各種各樣的笑,極盡筆力所能。從出場時“笑容可掬”,到與王子服再次相遇後“含笑拈花而入”,後寫其“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大笑”“狂笑欲墜”“微笑而止”“濃笑不顧”“孜孜憨笑”等等。

一颦一笑,是人物最具靈動性的瞬間。用萊辛在《拉奧孔》中的觀點來講,就是“最富有包孕性的頃刻”,這種瞬間頃刻的傳神雖然如同昙花一現,但卻連接配接着過去和将來,最能激發人的想象力,有補足空白之妙。《聊齋志異》就是這樣常于化美為媚,寫動态的美,這種媚态雖稍縱即逝,但其文本效果卻令人百看不厭。

如果說,傳奇性保證的是小說的可讀性,那麼傳神性則保障了小說的耐讀性。二者支撐起《聊齋志異》的經典性。

夢和情是密不可分的“孿生兄弟”

詩篇、文章之是以傳世千年而不朽,不僅僅在于其辭藻之華麗、情節之精妙,而且更在于通過文辭傳達情感、直抒胸臆。唐人沈既濟《任氏傳》有言:“著文章之美,傳要眇之情。”《聊齋志異》也是如此。在文中,作者運用大量篇幅寫情、寫夢,有效地使小說發揮了傳情作用。

在人們心目中,小說、戲曲寫情、寫夢的佼佼者自然是《牡丹亭》《長生殿》《紅樓夢》。尤其是曹雪芹直接點出了“夢幻情緣”這樣的命題,《紅樓夢》雖以夢為名,主旨卻是談情。其中的“情”包含了各種人倫之情,夢幻情緣是人情中極為重要的部分。在這個方面,《聊齋志異》屬于中流砥柱,發揮了承前啟後的作用,裡面有100多場夢的描寫,足見其分量之重。

在《聊齋》世界中,我們感受到蒲松齡是參透世态炎涼的。面對無法超越的現實生存,蒲松齡常常讓他筆下的人物努力“争一口氣”。《鳳仙》一篇中,一位愛好整潔的男青年劉赤水,娶到了名為鳳仙的狐狸精。有一天,鳳仙三姊妹各自帶着夫君為老丈人祝壽,但是老丈人卻對有錢有勢二姐夫丁郎另眼相待,而冷落了貧窮的劉赤水。盡管大姐好言圓場,但鳳仙“終不快”,回程路上便對劉赤水說道:“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為之。”即告誡自己的丈夫,不能天天“性好修飾”,通過發奮苦讀擷取功名,才是人間正道。

說完,鳳仙拿出一面鏡子給劉赤水說:“欲見妾,當于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鳳仙采用鏡像方法,鼓勵丈夫讀書。丈夫讀書用功,鳳仙鏡子裡的影子就高興;一旦懈怠,鏡中鳳仙就隻呈現背影。“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在鳳仙的激勵下,丈夫如願考取功名,揚眉吐氣。

如此看來,《聊齋志異》中的現實情感極為豐富。蒲松齡的詩詞《為友人寫夢八十韻》,通過寫夢,展現出一段非常浪漫的男女故事。趙俪生先生由此評價它是“先用詩的形式寫寫試試看,然後再寫成小說”。而在蒲松齡眼中,夢和情一直是密不可分的“孿生兄弟”。

奇中多含情,幻中又寓理

蒲松齡曾感慨:“人生大半不如意,放言豈必皆遊戲。”《聊齋志異》看似帶有遊戲色彩的傳奇故事背後,實際上是用奇幻的筆法表達人生感悟,既有文學性,也包括作者的奇思妙想。花妖狐魅富有人情味,人類之中卻有獸性。二者的錯位,讓小說奇中多含情,幻中又寓理。

奇幻是通過時空跨越和穿越,再加上幻術、幻境的營造,其中的“幻”最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況且,夢境本身就是一種幻境,如《續黃粱》本質就是寫夢幻。

“幻”是發自人的内心。《西遊記》第十三回中講:“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聊齋志異》又說:“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因而,在這兩種文學作品的世界裡,妖魔、淫心皆是心魔的展現。

在《聊齋志異》的藝術天地裡,幻境是一種瑰麗多彩的境界,讀者能由此窺探到作者真實的内心情感世界。《畫壁》中江西孟龍潭與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進入一間寺廟,看到寺廟裡的壁畫,“東壁畫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将流”。朱孝廉注目久視,覺心神恍惚,飄飄如駕雲霧,不知不覺就進入畫中幻境。正因蒲松齡對畫中幻境的描寫極具生活化且富有情趣,導緻朱孝廉從幻境中出來,“竟不複憶身之何自來也”。作者借寫入幻出幻,表達了“幻由人生”觀念,傳達了當事人的心理活動和心路曆程。

再如,以往通常認為,《羅刹海市》通過描寫主人公馬骥航海到如同仙境的羅刹國的奇遇故事,旨在借助幻境的話題來否定現實。但事實上這是蒲松齡在通過想象,設想自己無法身體力行的營商人生路,是設想自己經受考驗和挑戰的心路曆程,展現了他的另一種活法。小說中,馬骥與龍女間的恩愛、情意綿綿,更是作者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的另一番人生想象。

蒲松齡說:“花面逢迎,世情如鬼。”人生如戲,現實人生可以鏡照,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在《紅樓夢》中,正照風月寶鑒遭受懲罰,而反照風月寶鑒則獲得某種警醒。此外,大家耳熟能詳的篇章,《畫皮》蘊含的美醜之道,《種梨》蘊含的懲戒吝啬,《罵鴨》蘊含的偷盜者自找罵等,皆是情在其内,理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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