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前的絢爛雲霞：世界最早的彩陶

上山文化遺址出土的紅長頸瓶，展現出上山人制陶的高超技藝。

許多對陶器感興趣的學者，都非常關注上山文化的彩陶，那紅彤彤的色調非常打人眼，也更能打動人心，那些簡略的白色圖案究竟表達了怎樣的意境呢？

要研究這些彩陶，先得從了解那些無彩的陶器開始。我非常驚訝，上山陶器被創造出來的年代是那樣的早，工藝又是那樣的成熟，碩大與小巧并存，粗糙與精美共見，素雅與豔麗同光。學者們對它們的研究還剛剛開始，雖然這已經是20年前就有了的發現。

在上山發現之初，我就去了遺址，當時印象最深的是陶器的體量那麼大。後來開始思考陶器如何烹饪，對大口盆的使用，上山人如何烹煮，如何進食，都開始成為我自己設定的課題。

最近更關注的是上山文化陶器的制作工藝，特别是在近距離觀看和直接摩挲了陶器之後，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在大口盆上看到“三步走”的工藝流程，覺得是非常成熟的技術表現，三步走呈現的是羼（音顫，摻雜。——編者注）炭的粗糙胎體、加泥抹光的器表、塗紅繪彩的器色。相信更早出現的陶器也許隻是第一步，會逐漸完成第二步第三步，走向成熟。這也是尋找更早文化線索的思路，可以一步步向前追溯。

上山陶器走的第一步，是在陶土中羼炭，羼的是稻殼之類，作用是增強陶胎的拉力，減輕陶器的重量，更利于使用中經受高溫烹煮。第二步讓我想到了瓷器的化妝土工藝，上山大型陶器都是粗糙的胎體，羼入稻殼使得器表不很平整光滑。要掩蓋粗糙的表面，就要加抹一層淡白色塗層，這其實就是後世瓷器工藝中流行的化妝土工藝。

瓷器研究專家秦大樹教授在論文《瓷器化妝土工藝的産生與發展》中說：“化妝土是用經過特别加工的、較細的瓷土或專門選用的高鋁低鐵原料調成的一種泥漿。窯工将化妝土加施在胎體質地較粗糙或胎色較深的瓷器的胎釉之間，以改善瓷器的品質，并起到美化瓷器或改變瓷器呈色的作用”。化妝土的作用，首先是改善胎體表面的光潔度，其次是改變瓷器的呈色，主要用于胎色較深的瓷器上。

秦大樹還說，化妝土是古代制瓷業中最流行、最重要的一種工藝技術，在瓷器上使用化妝土首先在中國南方地區出現。一般認為在西晉時期（266～317年）浙江婺州窯首先使用了化妝土，是婺州窯窯工在制瓷工藝上的一項創新。不過，秦大樹認為江西豐城的洪州窯在更早的三國吳時期就開始使用化妝土，但應用還不普遍。

上山文化萬年前的陶器，和它以後七八千年的瓷器，它們之間會有什麼聯系呢？特别讓人感興趣的是，婺州窯分布的金華地區，恰恰正是遠古上山文化的分布區。這當然不會僅僅隻是一種巧合，我更相信這是傳承，技術與科學的傳承，雖然中間環節還有待探索，但這傳承的軌迹卻是毋庸置疑的。

我們注意到，上山文化還有一部分小巧精緻的陶器，并未羼炭，也未加抹器體表面，而是加飾一層紅色外衣，或者局部塗抹紅彩，然後又在紅色的外表點綴白色的圖形。這就是我們看到的世界上年代最早的彩陶。

上山文化中那些胎體比較純淨的陶器，呈色為淡白色；而塗抹在粗陶外表的泥層也是淡白色，這使用的應是同一種陶土材料。這被紅色外表掩蓋的陶質，其實是屬于廣義的白陶範疇，而它的材料讓人懷疑可能就是瓷土。從一些陶土本體研究檢測報告中看到，陶胎的化學成分主要是矽和鋁，高矽低鋁或低矽高鋁，這正是瓷土的特征。

這樣就讓我有了一個特别的判斷，上山文化的陶器其實已經具有了瓷器的一些特點，取瓷土制器，用化妝土修飾，這是瓷的本色。用紅色裝飾外表，與後來瓷器發明釉色，是一個技術體統的延伸。或者可以說，化妝土技術的采用，瓷釉的發明，應當是受到古老制陶術的啟發。

上山陶器的器型在後世瓷器中也得到傳承，最顯眼的是那件紅長頸瓶，将它放在瓷器之列也屬最精緻的一類器形。我不久前覺得不創造出一個新名稱出來，不足以認知這個萬年前的發明。顯然這是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間的器種，可以考慮稱作“原瓷”。這當然不是通常說的“原始瓷”概念，原始瓷已經是瓷，而“原瓷”還不是瓷，但它離瓷并沒有那麼大的距離，唯一缺乏的是高火候，沒有達到瓷器燒制所需的超過千度的要求。

原瓷，是陶器和瓷器之間的制品。原瓷與陶的差別，主要是材質的不同；原瓷與瓷的不同，是焙燒溫度高低有明顯差距。

上山文化彩陶，整體風格無疑是豔麗的紅彩，有的是在器頸位置塗一圈，有的則在滿器表塗紅彩，甚至是器内也塗有紅彩。滿器的紅彩，其實可以看作是地色，事實上很多這樣的滿彩陶器上，還要用白色另繪出簡單的紋飾。

上山彩陶上白彩的紋樣非常簡單，多為點線元素，有折線、平行線、交叉線構圖，簡單但不明了，許多的構圖看上去覺得有象征意義，卻又不易找到最終答案。其實，其他地區早期的彩陶也有這樣的特點，常見的也是點線元素，也都難得解讀其中的含義。上山彩陶也見有寫實圖形，在一塊滿塗紅彩的陶片上，用白色繪有帶光芒的一輪太陽。這樣的太陽圖形在跨湖橋文化中也有發現，無疑也都是太陽崇拜觀念的寫照。

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塊陶片上在太陽圖近旁還有兩個圖案，一個是對頂三角，一個因殘破大體可以判斷是個方形。對頂三角形可以作為一個特别的符号來了解，在史前彩陶中也是比較流行的元素，特别是仰韶文化彩陶上數量不少。考慮到上山這塊彩陶片上，對頂三角與太陽圖像同在，很容易讓我們産生一種聯想，覺得這樣的對頂三角與太陽圖像之間的聯系應當比較緊密，或者它就是上山人提煉成的一個太陽的象征符号。

在此要提到史前藝術中常見太陽象征符号八角星形，它較早出現在高廟文化的陶器上。其實高廟陶器上還見到過确定的半八角星圖像，而将這半個八角再取一半，正是兩個對頂三角形。用四組這樣的對頂三角形，可以拼合成一個完美的八角星圖案來。我們還不能确定史前藝術中的八角星是否走過了這樣的一條完美的演化路線，但可以想象，它一定不是突然出現在先民眼前的。

經過了近百年的研究，我們以為已經建構起了彩陶演進的基本架構，也對彩陶起源問題有了基本的結論，最初的彩陶也不過7000多年。由上山文化的發現看，這個架構需要重新建構，彩陶起源的曆史可以提前到9000多年以前了，這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彩陶。上山彩陶上的那一輪太陽，我們可以看作是當年上山人的太陽寫真圖，而那一組對頂三角則是太陽的一個代号吧。

（作者：王仁湘，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