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
愚剛才說《詠懷八十二首·其一》好懂。爸爸早說過多次：讀詩不像讀論文，義理弄得多麼清楚是次要，詩意能否感受得到才重要。爸爸擅自翻譯一下哥哥的“好懂”：是他感受到了這首《詠懷》的詩意……
愚：“對！就是這樣！”
魯：“我也懂……”
但事實上：《詠懷》這組詩在文學史上出了名的“難懂”，很多學者認為阮籍在裡面藏了極深的意見：對人生的、對當時政治的、對老莊哲學的……南梁劉勰的《文心雕龍》裡說：“阮旨遙深”——阮籍的想法深了去了。和劉勰同時期的鐘嵘在《詩品》裡也說：“阙旨淵放，歸趣難求”——也是搞不懂阮籍怎麼想的。
有這兩位品詩、論詩的大佬打底，同期及後世學者紛紛表示“我們不懂阮籍”（劉宋顔延之、清代方東樹、朱嘉征等等，太多了）、“《詠懷》春秋筆法”（清代王壽昌）……其中很多人“以史證詩”：逐字逐句地摳阮籍的《詠懷》在諷刺誰、影射的究竟哪件事兒（元代劉履、清代何焯、陳沅、近代黃節等等，也太多）……為什麼這些學問家固執地覺得阮籍暗有所指？
可以聊“阮籍猖狂”了……
愚：“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魯：“我也會！我也會！”
我們看看阮籍怎麼個猖狂，再一起品品：為什麼他要猖狂，不猖狂行不行……算了吧，你倆先較量較量《滕王閣序》……
“妹妹，去弄哥哥！”
（二十分鐘後）
“複習一遍《詠懷八十二首·其一》，跟我讀。”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号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将何見？憂思獨傷心。
“繼續說阮籍。”
爸爸倒覺得：他這一輩子，不僅不猖狂，反而又苦又慫。阮籍生于建安十五年（210年），三歲時，他爹阮瑀——位列“建安七子”的大名士——就去世了。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帶大。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阮籍活到54歲（在那時候還可以），但這半個多世紀的人生完全被中國曆史上最亂、死人最多的時期之一——對，就是漢末三國、曹魏時代——分分秒秒全部納入。同學們，有沒有點兒明白阮籍《詠懷》裡的傷心哪兒來的？怕死啊！誰随時會死還颠兒颠兒的？……哦，還真有：阮籍的哥們兒嵇康就是……是爸爸武斷了。後面也會聊嵇康。
阮籍怎麼個怕死法兒？首先，多數人争着搶着當官兒，他能躲就躲，躲不了就随便當幾天馬上辭職。《晉書》記載：在阮籍30歲出頭兒、春秋鼎盛的時候，時任太尉的蔣濟聽說了他的才名，又經下屬王默的确認，為他送上unconditional offer：非拉他當官兒。阮籍忙寫了篇《奏記》把自己罵一頓，說自己七個無能八個不配……“别說給您蔣老大人辦事兒，給您遛狗都得把狗溜死”……蔣大人當然以為“才子啦，謙虛謙虛啦”，誰知派人去接……阮籍呢？……真得遞完《奏記》就颠兒了！蔣大人怒了，加上王默勸、阮籍家裡人也勸，躲不了了——阮籍不得不去蔣濟那兒報到。可才當了幾天官兒，他就開始泡病号兒……不久辭職成功（《列傳第十九》）。
又過了幾年，阮籍當了曹魏朝廷的尚書郎。這個官兒可不是蔣濟底下一個“狗頭軍師”，是如假包換的皇帝的秘書。可阮籍怕死啊，太尉都不敢伺候，何況皇上了？又“生病”……可沒幾天就被當朝最大的權臣之一曹爽（另一個就是司馬懿）提溜回來當參軍。《晉書》記載：“籍因以疾辭，屏于田裡”——是的，阮籍又“病”了！（《列傳第十九》）不過這次成功給他躲掉了：“媽耶，給當官兒的遛狗我都嫌怕，參軍？開什麼玩笑！”多說幾句：《晉書》裡說阮籍推掉了這個參軍，但《三國志》注引《魏氏春秋》認為他還是當了曹爽的參軍。爸爸比較支援《晉書》：阮籍多會“病”啊，又會寫——一定能把當時人類已知的所有絕症都加在病假條兒上。基于之前“生病”的經驗，估計阮籍着重寫了傳染病。
愚：“哈哈！阮籍真行。”
有沒有推不掉的時候？後來的官兒，阮籍都推不掉了。因為比曹家皇上、曹姓權臣橫得多得多的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他們“請”阮籍當官兒。推掉曹爽的參軍之後僅僅一年，高平陵之變爆發（249年），司馬懿殺滅曹爽三族，司馬家控制了曹魏朝廷……司馬懿還是覺得少了件事兒……
司馬懿：“對了！那個阮籍！小阮啊，過來過來，給我們家當從事中郎。”
阮籍：“來了來了！阮某躬逢聖朝，龍精虎猛，讓您久等了！”
——史書裡沒寫這麼細，是爸爸猜測：司馬家一召喚，阮籍“滿身絕症”立即全得好利索。他深知：比死更可怕的是馬上就死，比馬上就死更可怕的是滅了曹爽三族并徹底架空了皇權的司馬家。
此後阮籍乖乖當了三年司馬懿和他兒子司馬師的從事中郎，還被封了關内侯，又當了散騎常侍這種禦前近臣，可謂離權力中心越來越近……可以想象：彼時阮籍那個苦啊、怕啊。所剩不多的慰藉是與六個朋友厮混，鑽竹林子裡喝大酒。這些朋友裡就有剛才提到的不怕死的嵇康。司馬懿和司馬師死後，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繼續控制曹魏朝廷：阮籍又做回從事中郎，一年後主動請求做距離權力中心稍邊緣一些的步兵校尉——他被後世稱為“阮步兵”，就這麼來的。叫他“阮步兵”，也是這個官兒他當得最長——直到景元四年（263年）、他死前（《晉書·列傳第十九》）……
魯：“阮籍好可憐啊！”
愚：“是司馬家可怕！”
“誰說不是呢。休息會兒吧。”
（阮籍猖狂（其二）完，下一篇為（其三））
寫于北京家中
2021年11月28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