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衛斯理-探險

作者:武林大數

《探險》這個故事,看下來,好像應該名為“探秘”,因為整個故事,講的是白素兄妹探索他們母親的秘密。白老大堅決不肯透露,事情牽涉極廣,又複雜又神秘,風格也很獨特。但由于有白老大關于人心險惡的一番感歎,稱為“探險”,也未嘗不可。

要聲明的是:《探險》的故事沒有完,隻是上半部,或許隻是三部中的第一部。由于故事的發展,在意料不到,寫作人遇上這種不受控制的情形不多,但一旦遇上了,大都欣喜若狂,因為這種情形,可遇不可求求,替寫作帶來無窮樂趣,是以讀者自然更可以得到閱讀的樂趣,故事總會有結束的,隻是不在這本書結束罷了。

故事會在哪本書結束呢?在“繼續探險”,也許。

倪匡

一九九零年九月二日

香港

白素從苗疆回來了。

她曾說過,要留在苗疆三個月到半年,結果,是五個月。在這五個月中,我們有過幾次電話聯絡,那是她離開藍家峒,到有長途電話可以打的城鎮時,和我聯絡的。我每次都問她:“你留在苗疆,究竟是為什麼,是不是要我來幫助你完成?”

白素的聲音,聽來相當疲倦:“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何必明知故問?”

我确然知道她為什麼要留在苗疆,她說過,她是為了要“改造”那個女野人,女野人在苗語之中,被當作半人半獸的怪物,發音是“紅绫”。

白素為了紅绫而留在苗疆——這一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她為什麼要為了紅绫而留在苗疆。

白素看來并沒有要告訴我的意思,我也不便過問。我們太了解對方了。我知道她要是不想說,問了也沒有用。而且,我更明白,她不想說,必然有她不想說的理由——必然是極充分的理由。

雖然她不說需要我幫忙,但确然也有好幾次,我想到苗疆去看她。尤其是溫寶裕,很有點“假公濟私”,一直在慫恿我到苗疆去,他正好随行,也好和藍絲相會,可是我總有許多事要做,總有一千個走不開的原因。

當然,真要走,也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絆得住的,但是我總覺得,白素留在苗疆的決定,十分倉猝,像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我要是去了,是怕反倒對她在進行的事,有所妨礙,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近來,這種“我不知道白素在做什麼事”的情形,好像越來越多了。像上一次,我和溫寶裕在降頭之國,和正反兩派的降頭師周旋的時候,我就知道,白素曾和著名的女性傳奇人物木蘭花有過接觸,曾商議過一些事。但是至今為止,她連提都沒有提過,隻是不否認曾和木蘭花作過交談,并且說木蘭花十分精采,相見恨晚。

又例如,上次,在那個必須化了裝才能參加的拍賣會,我和白素曾打賭,看誰的化裝術不濟,會被對方認出來。那次,我化裝成了一個白種人,把汗毛都染成金色,在會場緊張了半天,沒把白素認出來,以為打賭輸了,垂頭喪氣回去,卻發現了白素留下的字條,說是有重要的事,未能參加打賭——她根本沒有去。

可想而知,那重要的事,一定真的十分重要,可是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事。

我曾向她提過抗議,把她留下的字條,直送到了她的面前,質問她:“臨陣脫逃,究竟是什麼事?”

白素若無其事地笑,看來絕無意回答我的質問,反倒一伸手,把字條搶了過去,一下子就撕成碎片。我又道:“除非有合理的解釋,不然,照你的行為來說,你輸了。”

雖然是我和白素,誰輸誰赢都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我們在作這樣的賭賽之時,就算不是“童心大發”,也是“少年心大發”。白素的好勝性相當強(越是平日溫柔的人,好勝心強起來,也格外令人吃驚),我估計她不肯認輸,會把臨陣脫逃的原因說出來。

我自認我這樣的“逼供”技巧,十分高明——實際上,也确然起了一定作用,因為白素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半轉過身去,過了一分鐘之久,她才道:“沒有合理的解釋,我認輸了。”

她說得十分沉重,我倒反而為了要緩和氣氛,而打了幾個“哈哈”,自然,以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是以,我不知道她去了做什麼。

這次,她為什麼要為一個被苗疆靈猴養大的女野人而留在苗疆,我也不了解。

不錯,那女野人紅绫,可以說是一個奇迹,十分值得研究,也值得使她逐漸回複正常,可是這事交給藍家峒的十二天官去做,已綽綽有餘,何必要親自留在苗疆呢?

在我押着溫寶裕離開苗疆時,也曾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分明顧左右而言他,随便找了一個理由:“我要教她講話,她不能隻會講苗語。”

當時我沒有追問下去,因為我看出白素在掩飾着什麼。當你看出别人在掩飾什麼時,再追問下去,非尋根究底不可,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雖在至親好友之間,也是可免則免。

我隻是咕噜了一句:“女野人要是能學會說苗語,已經很不錯了。”

那是我确實的想法,因為女野人紅绫,可以在苗疆生活,藍家峒的十二天官,就除了“布努”這種苗語之外,不會其它語言,他們也生活得很好。

“不知道白素在做什麼”這種情形,我當然不是很喜歡,是以,等她打電話告訴我,她已經在機場,很快就可以回來時,我有打算,見了她之後,要好好解決一下這個問題,不然,這種例子越來越多,就真的不妙了。

我到機場去接白素,白素一出現,在她身邊的,是兩隻相當大的行李箱,而且,看來十分沉重,白素推行李車,推得相當吃力,我連忙奔過去,和她一起推動行李車,也顯著地感到沉重。

我說了一句:“好家夥,什麼東西,那麼重?”

白素笑而不答,我正想趁機說:“又要故作神秘,你有太多的事我不知道了。”

可是當我向她看去,看到分别五個月的她,雖然風采依舊,可是神情之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惘然之感,那是我以前從來未曾發現過的。

那使我十分吃驚,也十分擔心,也感到在這樣的情形下——假設她有重大的心事,我就不應該去打擾她,等到時機成熟時,她自然會告訴我,我應該相信她的判斷力和決定力,因為我畢竟是她最親的親人。

是以,我把要說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是不住向她問苗疆的事,她也一一回答。

等到把兩隻大箱子搬上車子時,白素才道:“這兩隻箱子裡有點錄影帶,希望你能認真看一看。”

我連想都沒有想,就一口答應,又順口問了一句:“錄影的内容是什麼?”

白素答道:“紅绫的生活剪影。”

我呆了一呆:紅绫生的活剪影。這個女野人的生活剪影,和我有什麼關系呢?白素為什麼要我“認真看一看”?我向白素望去,卻也無法在她的神情之中,得到任何進一步的線索。

回到了住所,把兩隻大箱子搬進去,白素以第一時間,把箱子打開,我向打開的了的箱子一看,伸手指着箱子,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雙眼發直,望定了白素。

我雖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我可以肯定白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兩隻大箱子之中,全是滿滿的盒狀錄影帶,就是大家十分熟悉的那種,看到盒子外都标明,每盒是一百八十分鐘,我估計超過一百盒。

那麼多錄影帶,若是要“認真看一看”,那得花多少時間?就算錄影帶的内容極有趣,也是一樁苦事,何況那隻是“紅绫的生活剪影”。

白素深知我的性格,不适宜做這種事,是以我隻要張大口望着她,她就可以知道,我的抗議雖然無聲,可是卻強烈無比。

我的抗議有了效,白素歎了一聲:“一共是一百五十二盒,每天一盒,你可以看到這五個月之中,紅绫的顯著變化。”

我仍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白素又歎了一聲:“你若是真的沒有興趣,可以快速把錄影帶卷過去。”

我知道,白素這樣說,已經可以說是最大的讓步了,我聳了聳肩,白素忽然笑了起來:“我替你找一個人,陪你看。”

我把她抱近身邊:“你?”

白素笑:“我當然要看——我是百看不厭的,另外一個人是——”

她說到這裡,已傳來了溫寶裕大呼小叫的聲音,他在叫着:“有朋自苗疆來,不亦樂乎。”

他一面叫着,一面跳了進來,捉住了白素的手,用力搖着,他看到了兩大箱錄影帶,又叫了起來:“這是什麼?苗疆實錄?”

白素道:“可以說是,你一定有興趣看。”

溫寶裕全身都在笑,搓着手,連聲叫:“快。快放來看。快放來看。”

我看到錄影帶盒上,全有着編号,我向其中寫着“一”字的一盒,指了一指,溫寶裕立時将之取起來,走向電視機。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溫寶裕不是一個人來的,胡說跟着也進來,隻是他的沉靜,和溫寶裕的喧鬧跳騰,形成強烈的對SG比,是以幾乎使人不覺得他的存在。

當我看到了他,他才說了一句:“小寶要我來看看苗疆風光。”

我看到溫寶裕這樣興高采烈,就提醒他:“全是女野人紅绫的生活剪影,你别太興奮了。”

溫寶裕向白素一指:“衛夫人告訴我,藍絲對紅绫很有興趣,也有很多她的鏡頭,足可以慰相思之苦。”

這小子是豁出去了,連“相思之苦”那麼肉麻的話,居然也公然宣諸于口。

白素隻解釋了一句:“這是你們離去之後的第二天所錄影到的情形,我花了一天的時間,去購置錄影的裝置。”

這時,電視熒光屏上,已經有了畫面,人、物、環境,我和溫寶裕到過苗疆,看來自然十分熟悉,可是對胡說而言,卻是新鮮之至。

胡說看到了紅绫的面部特寫時,發出了“啊”地一下驚呼聲:“她有一雙精靈的眼睛。”

白素道:“是,她聰明之極,學習一切,上手之快,出乎意料之外。”

接着,看到了藍絲,溫寶裕手舞足蹈,幾乎沒有要把電視機擁在懷中。

藍絲拿着一隻竹筒制的碗,碗中有黑糊糊的一碗不知什麼東西,她正用一種十分原始的方法,在喂紅绫吃那種東西——她用手指,拈起那黑糊來,放進紅绫的口中,紅绫十分順從,吃得津津有味。

三小時的錄影帶,确然全是“紅绫的生活剪影”——要說明的是,第一卷“編号(一)”,我是從頭到尾,耐着性子看完的。

一來,因為那是第一卷,二來,有相當多時候,紅绫和藍絲在一起,溫寶裕看得津津有味,三來,要是連一卷都不看完,怕白素會不高興,四來,才開始看紅绫的生活情形,也相當有趣。

而從第二卷開始,我就沒有這樣的耐心了,不過,隻要我一看錄影帶,白素就陪在我身邊。作旁白解釋,他的耐心之強和興緻之高,令人吃驚。

當紅绫在吃這種黑糊糊的東西時,白素解釋:“那是十二天官和藍絲合力炮制的靈藥,吃了之後,可以使身上的毛發,回複正常。”

紅绫這時穿上了比較正式的衣服,看來她對穿上衣服不是很習慣,可是又十分喜歡,不住用手去拉扯着衣服,藍絲和白素,已迫不及待開始在教她說話,先教她說五官的名稱。

的确,紅绫學說話相當快,第一盒錄影帶,記錄下來的隻是一日之間的事,等到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字正腔圓地說“眼睛”、“耳朵”、“鼻子”等等了。而每當她說對了,得到了白素和藍絲的嘉獎時,她就十分高興,發出大笑聲來。

那是真正的笑聲,不是吼叫聲——溫寶裕聽到了她的笑聲之後,大是感慨:“我第一次聽到她發出笑聲,就知道她是人,别的生物不會有笑聲,而且,她的笑聲,聽來還十分豪爽。”

是的,紅绫發出的笑聲,十分豪爽,不但豪爽,簡直是肆無忌憚,隻有一個毫無機心的人,才會有這樣毫無保留的聲音。

當她笑得高興時,她還會蹦跳,一跳老高,彈跳力之強簡直不可思議,有兩三次,她忽然伸手摟住白素,抱着白素一起跳起來,也是可跳高超過一公尺。

至于她自己在跳躍的時候,可以輕而易舉,抓住離地三公尺的樹枝。

在錄影帶中,自然也可以看到,圍在紅绫身邊的苗人,包括十二天官在内,莫不瞪着紅绫,神色駭然。

白素的旁白是:“十二天官十分用心,他們都承認了紅绫是人,是一個從小遭到了意外,流落在苗疆,給靈猴收養了的人。”

第一卷錄影帶,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看完,三小時的時間并不算長,溫寶裕意猶未足:“第二卷,再看。”

白素道:“第二天一早,藍絲就離開了,是以從第二卷起,就沒有她。”

溫寶裕大是失望,把第一卷錄影帶取了出來,在手上抛上抛下,白素看透了他的心意:“你可以拿去翻錄,再把原帶還我。”

溫寶裕大是高興,一聲長嘯,向胡說一揮手,一陣風也似,向外掠去。

胡說忙跟到門口,向我道:“衛先生,我怕沒有時間看那麼多,你看完之後,把内容告訴我們。”

我一面答應着,一面立時向白素望去。

我的目的十分明顯,是在詢問白素,是不是可以免役,請她把内容告訴我。

可是白素卻避開了我的目光,顯然她仍然堅持她的意見,要我一卷卷看下去。

從第二卷起,一直到第一百五十二卷為止,我自然無法詳細叙述看每一卷時的情形——真要那麼做的話,要花許多萬文字來記述,我隻好簡略地說一說。

先說我看錄影帶的情形,一共超過四百五十小時,就算我每天花十小時來看,也要看一個半月,是以,在很多情形之下,我不理會白素顯著的不滿,是用快速前卷的方式略過去的。看過錄影帶的人都知道,在快速前卷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到畫面的,隻不過跳動不定和沒有聲音而已。

被我略過去的部分,大多數是紅绫學習語言的過程——她雖然學得很快,可是過程總也很悶人。

就這樣,我也足足花了十二天,每天幾乎廢寝忘食,才把全部錄影帶看完。

看完之後,我也不禁呆了半晌,因為這五個月,發生在紅绫身上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大約是在十天之後,紅绫身上的長毛,就開始大量脫落,才開始的情形,相當令人吃驚,因為是一片一片脫落的,并不是全部由密變疏,就像是忽然被剃去了一塊那樣子,比全身長毛的時候,還要難看。

才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吓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這女孩子,變得比全身是毛還要難看,這怎麼得了……”

白素大有同感:“開始的時候,我也着急,看下去,你就會放心。”

我沒有再說什麼,白素在略停了一停之後,又道:“你對她倒也很關心。”

我笑了起來:“你為她留在苗疆,照顧這女野人,要是把她弄成這麼難看,那是你的失敗。”

我的回答,用意十分明顯——我隻是關心白素的成敗,并不是關心紅绫。

白素聽了之後,沒有再說什麼。在紅绫身上的長毛,大片大片褪下來的時候,她的樣子,真正難看之極,可是褪了長毛之後的皮膚,先是呈現一種十分難看的肉紅色,但過了三四天,就漸漸變成了正常的顔色。

我看到這一部分的時候,又略有意見發表:“很顯然,她是亞洲人。”

白素同意:“範圍可以縮得更狹窄一些,她是黃種人。”

我點了點頭,亞洲人的範圍比較大,印尼有大量的棕種人,印度有雅利安白種人。黃種人的範圍就狹窄得多。我試探道地:“可以縮窄為中國人。”

白素卻沒有回答。

在那十來天之中,紅绫的外形在改變,她的内在,也在改變,她學習語言的能力,十分驚人。一定是白素和十二天官同時在教她說話,白素教的,是中國的北方話,十二天官教的自然是屬于苗語族系的“布努”。

即使對一個正常的人來說,同時學習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何況紅绫從來不知道什麼是語言,她的發音組織,更适合咆哮呼叫,對于言語的複雜音節,對她來說,應該艱難之極。可是,正如白素所說,紅绫有過人的智力,兩種完全不同的語言,她學得極快,而且,她知道看到什麼人,該使用哪一種語言。

這種情形,看得我目瞪口呆。

白素的說法是:“紅绫的腦部,二十年來,一直在渴求知識,人類的知識,可是她卻得不到,一旦得到了,她吸收知識的能力之強,真叫人吃驚,想不到一個野人,連一身長毛都沒有掉清,就可以說簡單的會話了。”

我也歎為觀止:“而且是兩種不同的語言。”

當然,我也不忘贊揚白素:“難得你一見她,就看得出她是可造之才。”

白素現出十分高興的神情。

在錄影帶中可以看出,紅绫對白素十分依戀,幾乎寸步不離,有幾次,顯然是白素為了友善攝影,要她後退幾步,可是紅绫卻踟蹰着不肯後退。

大約一個月之後,紅绫頭臉上的長毛,已經褪盡了,隻留下該生長頭發的地方,有寸許長的頭發,看來又密又硬,和她的臉型,相當配合。

她的左頰之上,有一道疤痕,想來是她在和靈猴一起生活的時候,不知在什麼情形下碰撞受傷所留下來的。除此之外,她頭臉上沒有什麼其它的疤痕,可以說是一個奇迹了。白素替她拍了很多特寫,她當然說不上美麗,可是濃眉大眼闊嘴,卻也有另一股難以形容的爽朗和英氣。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視,十分特别。而且她的雙眼之中所透露的那種精靈的光芒,叫人絕猜不到她在不久之前,還是一個隻懂得吼叫的野人。

她的眼神,甚至有充滿了智慧的狡黠。

在這期間,白素也教她拳腳功夫——在這方面,紅绫的進境更快,動作再複雜,一學就會,難度再高,對她來說,都不成問題。

兩個月之後,她身上的長毛,盡皆褪去,再也沒有野人的痕迹,苗寨的婦女,也敢和她親近,有一卷錄影帶,拍的是苗女打扮紅绫的情形。

女性畢竟是女性,平時跳騰不定,沒有一刻安靜,連坐着的時候,也會忽然姿勢改變,可能整個人都會跳起來,這時,居然坐着一動不動,任一衆婦女,替她裝扮,可知她也喜歡自己變得美麗。

苗家婦女按苗人的傳統服飾裝扮紅绫,扮好了之後,我看了也不禁喝了一聲采——紅绫看來,精神奕奕,絕不比藍家峒的其她苗女差。

我歎了一聲:“好家夥,簡直是脫胎換骨了。”

白素一揚眉:“這不算什麼,她還會有更大的改變。”

我向白素望去:“你進一步的計劃是——”

白素笑而不答,我突然感到十分不妙,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指着她。由于我心中所感到的“不妙”,簡直是不妙到了極點,是以令得我一時之間,隻是指着白素,卻說不出話來。

白素的反應也很怪,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偏過頭去,不再看我,由得我指着她。

我想說什麼,可是終于什麼也沒有說,就放下手來。

我什麼也不說的原因,是由于我想到,事情可能不至于這樣不妙。

而且,就算事情真是那樣不妙,如果那是白素的決定,我也沒有能力改變,還是不要說什麼的好。

在接下來的錄影帶中,紅绫的進展,更是一日千裡,她可以和白素進行十分有系統的對答了。

白素開始在盤問她童年的記憶。

這一大段,很惹人注意,白素不斷在誘導紅绫,希望紅绫說出她是如何會來到苗疆,和靈猴在一起的,也看得出紅绫完全明白白素的意思。

可是紅绫卻說不出是以然來,她現出一片惘然的神情,不住重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和靈猴在一起的。”

白素的問題,甚至十分殘忍:“你不會一出生就和靈猴在一起,想想,想想你最早的記憶。”

每當聽到白素那樣說的時候,紅绫就會發怔——她自然不單是發怔,而是真的在苦苦思索,那對于一個才學會如何運用腦部活動來進行思索的人來說,實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這一點,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來。在好些鏡頭,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老大的汗珠,自她的臉上滲出來。

每當有這種情形,白素就替她抹汗,把她摟在懷裡,輕拍她的背。

紅绫的體型,比白素壯健得多,可是在這種情形下,她卻十分享受白素對她的親熱,咧着嘴,現出極其滿足的笑容來。

這大約已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我看到白素一再逼紅绫回憶,而紅绫顯然感到痛苦,我有點反感,第三次提出:“你這樣問她,并沒有用處,她可能在根本還沒有記憶能力的時候,就已經和靈猴在一起了。”

白素默然不語,神情沉思。

(此處“神情沉思”似乎應為“神情沉重”。)

我在她的後腦上輕輕拍了一下:“以你的聰敏伶俐,人間也算罕有的了,你能有的記憶,最早,可以追溯到什麼時候?”

白素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十分認真,過了好一會,她才道:“兩歲多,三歲不到,我記得最早的事,是爹帶我去和他的一些朋友聚會,他的那些朋友,都是平時和他玩慣了的,一見了我,決定和他開一個玩笑——”

白素說到這裡,我不禁直了直身子。

這件事,我知道,白素早就向我說過,而且,也不必那麼模糊地說什麼“兩歲多三歲不到”,而是可以肯定的,那年,她兩歲八個月。

我贊白素聰敏伶俐,倒不是肉麻的恭維,而是真的,她兩歲就會說話,兩歲八個月,已能背誦好些詩詞了。白老大帶着她去向朋友炫耀,那五六個朋友和白老大開玩笑,其中的一個,先一把抱了白素過去,将她高舉了起來,突然将她整個人,向另一個人抛了過去。

另一個把她接住,又抛給了别人——這些人全是身負絕頂功夫的人,把一個小女孩子抛來抛去,自然不當是一回事。

白老大在一開始,還沉得住氣,知道自己也曾教過白素一些拳腳功夫,白素的膽子,也一向極大,是以隻是笑嘻嘻地看着。

可是,那些人把白素越抛越高,越抛越遠,白素自始自終,一聲也沒有出過,白老大就沉不住氣了,先還打着哈哈,要各人停手。

可是各人看出白老大發了急,如何肯停手?格外玩得起勁,逼得白老大終于出了手,大顯神通,一招“八方風雨”,拳腳兼施,身形如飛,把那五六個人一起逼了開去。

正待一伸手去把自半空中落下的白素接在手中時,白素卻在半空中一個“鯉魚打挺”,接着一式“平沙落雁”,輕輕巧巧,落了下來,笑盈盈地,了無懼色,還朗聲說了一句:“原來人會飛,那麼有趣。”

白老大在叙述這段往事之際,最後說:“我過去,把她一把摟在懷裡,登時覺得,天地之間,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

白素則說:“絕大多數的父母,都是這樣說自己的孩子的。”

白老大卻十分正經:“你不然,你就是那麼特别,後來我抱住了你打轉,你還在耳邊安慰我,說以後再有這樣的情形,叫我不必怕。”

當時,我和白素新婚不久,我高舉雙手,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一個三歲的孩子會這樣鎮定。”

白老大呵呵笑:“不是三歲,是兩歲八個月。”

(這是一段往事,這時我詳細寫出來,一則是為了事情的本身,相當有趣。二來,是其中還有一些關聯,十分值得注意之故。)

(那是白素還是幼兒時的事,很久之前的事。)

白老大說了之後,又指着我:“你娶到這樣的老婆,是你一生的福份。”

這句話,我自然同意,是以也不顧白老大就在身前,一把拉過了白素,不肯放開她。反正白老大性格開放,絕不以有為什麼不對——有些上年紀的人看不得兒輩和異性親熱,那是傳統的一種心理變态。

我記得十厘清楚,當時的氣氛,甜蜜之極,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一艘船的甲闆上,隻有我們三個人,說笑喝酒,談天說地,何等愉快。

可是我隻說了一句話,就把整個氣氛,完全破壞了。

當然,我是絕未曾料到一句普通的話,會起到這樣的壞作用的,要是知道,我也絕不會說出口了。然而,我也不是全然無意,多少也有一點故意的成份在内——看我叙述下去,各位自會明白。

當時,我指着白老大:“幸好你武功高,能把那幾個人逼開去,要是白素的媽媽也在,隻怕她女人家,就會忍不住要驚叫了。”

就是這麼一句話壞了事。

時空交錯,在我看錄影帶,看到白素屢次要紅绫回憶幼年時的情形時,隻是問了她一句“你最早可以記起什麼時候的事來”,她就說起這件被人抛高的事來,她說她可以十厘清楚地記得這件事,不但是當時人在“騰雲駕霧”時的感覺,而且也記得落地之後所說的話。

就是因為今時今日,問了白素這句話,牽扯到了白素兒時的事,也牽扯出了在船上,白老大、白素和我,聽白老大講這件事的往事。

北方人稱往事叫“陳谷子爛芝麻”,可是我在叙述故事的過程中,一直把聽我叙述的人,當作朋友——這些往事,既然都和我,和白素有一定的關系,自然也會感到興趣的,尤其是多年來的老朋友,必然不會怪我在往事之中打圈子的。

當時,我提起了白素的媽媽,一半是順口,想起了這種驚險的情形,白老大是非常人,尚且沉不住氣,若是婦道人家,必然會大驚失色。

另外一半,是那時,我認識白老大,白素的家人,和白素結婚,都好幾年了,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白素的母親。非但沒有見過,連提都不曾聽任何人提起過──白老大不提起他的妻子,白素不提起她的母親。

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現象──現在我年紀大了,自然知道,有這種怪異現象的發生,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的緣故,而且,這種隐秘,也絕不歡迎他人提起的。我雖然已娶白素為妻,但是根據中國的傳統,我始終是白家的外人,中國有許多家庭的技藝和隐秘,就有“傳子不傳婿”的規定。

可是當時我年紀輕,在認識白素不到三個月,主當現了這個怪異的情形,就問白素:“怎麼一回事,你家裡有個隐形人……”

白素何等聰明,一聽就知道了:“你是說我的媽媽?”

我點了點頭,白素歎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媽媽是什麼樣子的人,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怎麼樣,全不知道。”

我更是訝異:“這像話嗎?難道令兄妹從來不向令尊發問?”

白素又呆了半晌,她發怔的樣子,十分動人,也十分令人憐惜,是以我不住在她頰上輕吻着。

(看,陳年往事,也很有風光旖旎的一面。)

白素終于發出了一下歎息聲:“自我懂事起,我就問過,有時是我一個人問,有時是和我哥哥一起問,可以爹隻是說同一句話:等你們大了再告訴你們。”

我急忙道:“現在你們都長大了啊。”

白素并沒有理會我的這句話,自顧自道:“爹對哥哥相當嚴,可是對我,真正是千依百順,可就是這件事,他不肯做,不論我怎樣哭鬧、哀求、撒嬌,他都是這句話,等我大了才告訴我。八歲那年,我為了想知道自己媽媽的情形,就絕食威脅。”

我聽到這裡,不禁又是駭然,又是好笑,伸了伸舌頭:“不得了,那是繼甘地為印度獨立而進行的絕食之後最偉大的行動。”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應該開玩笑,我忙作了一個鬼臉,表示歉意。

白素續道:“爹見我怎麼也不肯吃東西,他就寸步不離,和我一起餓──”

我聽到這裡,大叫起來:“那不公平,他……那時正當盛年,又會絕頂武功,一個月也餓不壞他,你可隻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白素幽幽道地:“你都想到了,他會想不到嗎?到了第三天,我仍然不肯進食,已經站也站不直了,他就說,我能頂三十天,你連三天也頂不住,這樣吧,公平一點,一日三餐,你少吃一餐,我就戮自己一刀。”

我大是駭然,難怪白素剛才怪我不該開玩笑了,因為白老大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白素道:“爹說着,就翻手抓了一柄匕首在手──他有一柄十分鋒利的匕首,一出手,就向大腿上刺了下去,我伸手去抓,哪裡抓得住,刺進了一半,血濺了出來,我又驚又恐,抱住了他大哭:‘不就是要你告訴我……我媽媽的事嗎,何至于這樣。’”

白素說到那時候,仍不免淚盈于睫,可知當時她抱住白老大之際,是如何傷心。

白素停了一會,才又道:“爹也抱住了我,說的還是那一句話:等你們大了,才告訴你們。”當時,我聽得興趣盎然,也暗自在心中作了種種的猜測和假設,但因為事情涉及白素的父母,而且設想之際,總難免有點不敬之處,是以我一直藏在心中,沒有公開出來過。

白素道:“從那次起,我再也沒有問過,哥哥知道了這件事,和我商議了很久,也主張不問,等我們長大了再說。”

我道:“令尊不說,他在江湖上有那麼多朋友,全是你們的叔伯,可以問他們。”

白素歎了一聲:“是,爹很有些生死之交,有的是從少年時就混在一起的,爹的一切生活,他們一定知道。我還怕一個人去問不夠力量,是聯合了哥哥一起去的,幾乎對每一個前輩都聲淚俱下。”

我本來想問“結果怎麼樣”的,但一轉念間,就沒有問出來,因為我們在讨論這個問題時,白素顯然還未曾解開這個謎,那當然是沒有結果了。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素當然已經長大成年了,她已經是我的妻子,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她母親之謎,是白老大食言了,還是又發生了什麼意外,這也是我急切想知道的。是以,可以不說話,我自然不再說。

白素緩緩搖了搖頭:“那些叔叔伯伯,給我們問得急了,甚至指天發誓,說他們真的不知道——竟像是我們兩人,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一樣。”

我想問一句,會不會兩兄妹是白老大收養的呢?可是還是想了一想,就沒有問出來,因為白素是我的妻子,我也見過白奇偉和白老大,三個人之間,十分相似,白奇偉尤其酷似乃父,遺傳因子在他們兄妹之間,起着十分明顯的作用,若不是親生骨肉,不會有這種情形。

白素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是以她道:“我們也曾懷疑過父親是不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但是我們都十分像父親,這種懷疑,自然也不能成立。問來問去,隻問到了一位老人家,是最早見過我們的。”

我聽到這裡,就迫不及待地問:“這老人家怎麼說?”

當時白素側着頭,想了一會,像是在回想那位老人家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道:“那老人家說,你父親雲遊四海,結交朋友,行蹤飄忽,經常一年半載不見人影,我記得,是十四年前——”

白素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才又道:“那年,我剛好是十四歲。”

白素這樣講,也就是說,那位老人家說起的,是白素出世那年的事。

白素繼續轉述那位老人家的話:“老人家說:我記得是十四年前的事,你今年十四歲了吧。小夥子應該是十六歲了?日子過得真快,我們都老了。”

老人家口中的“小夥子”,自然是白奇偉,因為他們是兄妹聯合出動的。

老人家說話不免羅嗦,在感歎了一陣之後,又道:“我初見你的時候,你還在襁褓之中,一張小臉,白裡透紅,小夥子才會說幾句話,身子倒是很粗壯的,我也曾向令尊問了一句:嫂夫人呢?怎麼不請出來見?”

老人家說到這裡,也現出了怪異莫名的神色來,停了好一會才繼續下去:“我和令尊是那麼深的交情,怎麼也想不到,我說了一句那麼普通,又合情合理的話,令尊會突然大怒,他一翻手腕,就掣出了一柄匕首來,青筋畢綻,臉漲得通紅,大喝:是我的朋友,再也别提起這兩個孩子的娘,要不,現在就割袍絕交。”

老人家雙眼睜得極大,神情駭然:“在這種情形下,我還能說别的嗎?隻好連聲道:不提,不提。不提就不提,一輩子再也不提。”

白素兄妹兩人聽得老人家這樣說,不禁面面相觑,知道問不出什麼來了。

可是老人家又作了一點補充,倒令他們多少有了一點線索。

老人家看到兄妹兩人失望的神情,不免歎息:“在江湖上讨日子的人,講的是一個‘信’字,答應過不提的,自然不能再提,我後來和很多老朋友,背着你爹,大家讨論過這事,都一緻認為,白老大可能在女人面前栽了跟鬥,他是個好勝性極強的人,是以就再也不願人提起了。”

老人家又安慰白素兄妹:“令尊說等你們長大了就告訴你們真相,那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白素兄妹無可奈何,正要向老人家告辭的時候,老人家又道:“我那次見到你們兄妹兩人,令尊才遠遊回來,他是三年前出發的,先是到四川去,和當地的袍哥聯絡,陸續有人在四川各地見過他,後來,足有兩年,全無音訊,我見到他的時候,隻覺他滿面風塵,顯然是遠行甫歸,連說話也有四川音,小女娃——那就是你,頸間還套着一個十分精緻的銀項圈,看來也像是四川、雲南一帶的精巧手工。”

白素兩兄妹連忙問:“那麼說,我們的母親,有可能是四川女子?”

老人家搖頭道:“那就不知道了,令尊足有兩年不知所蹤,誰知道他和什麼地方的女子成了婚配?”

這算是唯一的線索,但是也一無用處,無法對解開謎團起作用。

我用眼色表示心中的疑惑,因為我不知白老大用什麼方法,可以令謎團維持到白素兄妹成年。

白素道:“在見完了那些叔叔伯伯之後,我和哥一起去問爹,哥問的是:‘爹,什麼時候,才叫做成年?我今年十六歲了。’爹答得十分認真,而且肯定:‘十八歲,可以說成年了。’哥和我互望了一眼,心想,再等兩年就成了。”

白素說得很詳細,我耐心聽着,這是他們白家的怪事,我自然大有興趣。

白素吸了一口氣:“哥哥終于十八歲了,他過生日那一天,爹十分隆重,請了許多在江湖上有身份有頭臉的人物來,把哥哥介紹出去,以後在社會上立足,好有個照應,哥哥和我商量過,強忍着,一直到深更半夜,隻剩下我們父子三人了,哥哥才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我聽到這裡,失聲道:“白老爺子這可不能再推搪了,一定得說出秘密來了吧。”

白素苦笑:“哥哥才問了一半,爹就作了一個阻止他再說下去的手勢,說道:‘你成年了,你妹妹可還沒有成年。’我一聽,忙道:‘我可以不聽,你說給哥哥一個人聽就可以了。’我說着,轉身就走。”

我拍掌道:“好主意,令兄若是知悉了秘密,自然會說給你聽。”

白素瞪了我一眼,像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攤了攤手,表示不明白白老大如何再推搪。

白素歎了一聲:“爹一聽,就叫住了我,對哥哥道:‘你成年了,你妹妹還沒有成年,我要是告訴了你,你們兄妹情深,你一定會告訴她。可是你一知道之後,也會明白事情是絕不能告訴她的,那必然令你們兄妹疏遠,感情大起變化。’我們想不到他會這樣說,都傻了眼。”

我也大是不平:“這簡直是撒賴了。”

白素苦笑:“爹自己也知道有點說不過去,是以又向我們動之以情,他又道:‘而且,這……事,是我有生之年,絕不願再提起的,你們一定要追問,我沒有法子,可是總要你們體諒一下老父的苦處,這事現今說一遍,兩年後小素成年了,再說一遍,那會要了我的老命,你們又于心何忍。’他說到後來,雖然沒有落淚,可是也已經雙眼潤濕了。”

白素說到這裡,呆了一會,才又道:“爹那時正當壯年,他為人何等氣概,平日意态豪邁,龍行虎步,隻聽到過他響遍雲霄的縱笑聲,和睥睨天下英雄的狂态,幾時曾見過他這等模樣來?我和哥哥當時就抱住了他,答應等我成年了一起睡。”

我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你們上當了。”

白素笑得很佻皮:“自然,事後一想,我們也明白了,我心中暗罵了爹一聲‘老狐狸’,這是我對爹的第一次不敬。”

我哈哈大笑:“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我的意思是,對父親的不敬,有了第一次,難道還可以有第二次嗎?

白素沒有立時回答,我接上去:“兩年很快就過去,白大小姐,終于十八歲了,自然,白老大也有十分隆重的安排,等到夜闌人靜,兩兄妹自然又該發問了。”

白素閉上眼睛一會,像是在回想當時的情形,過了一會,才道:“那一晚,是爹主動提起的,他把我們叫進小書房,我緊張得心頭亂跳,因為很快就可以知道自己生身之母的秘密了。”進了小書房之後發生的事,白素、白奇偉、白老大三個人之間的對話,後來,白奇偉也向我說過,和白素的叙述,完全一樣。他們兩兄妹對那一晚發生的事,印象十分深刻,是以細節都記得十厘清楚。

進了小書房,坐了下來,兄妹兩人互望一眼,心中十分緊張,白老大先點着了一支雪茄,噴了兩口,長歎一聲,現出十分疲倦的神情,又伸出大手,在他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開口道:“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等你們成年嗎?”

兄妹兩人齊聲道:“我們成年了,自然會懂事。”

兩人知道,關于自己的母親,一定有極大的隐秘在,不然,白老大不會那麼不願意提起,直到那時,在他的口中,絕未曾冒出過類似“你們母親”這樣的話來過。

白老大點頭:“是啊,年紀大了,不一定懂事,隻有成年人,才懂事,不懂事的,就是未成年。”

兄妹兩人心知父親不是說話轉彎抹角的人,心中都想:或許是由于他實在不願提起這件事,是以拖得一刻便一刻,若是催他,那變成相逼了,是以兩人都不出聲。

白老大又長歎一聲:“和懂事的成年人說話,容易得多——實告訴你們,你們想知道的事,我絕不會告訴你們。”

白素兄妹兩人,不論事先如何想,都絕想不到父親竟然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多少年的等待,就是等的這一刻,可是到了這一刻,白老大居然迹近無賴,說出這樣的話來。

刹那之間,白素隻覺得委曲無比,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那麼難過的感覺,而且這一次,又是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她作為成年人的開始,是不是要嘗到那麼傷痛的感覺,是作為一個成年人的必須代價呢?

白素的第一個反應,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淚如泉湧。

白素是一個十分堅強的女子,她絕不輕易流淚,可是當她向我說起那晚上在小書房中發生的事時,她仍然十分激動,仍然淚盈于睫。她道:“你想想看,給人欺騙的感覺是多麼難受,日思夜想,以為自己想知道的,有關自己母親的秘密,可以揭曉,但結果卻是遭了欺騙,而騙自己的,偏偏又是自己的爸爸,最親的親人,我在那種情形下痛哭失聲——”

她說到這裡,我就立即接了上去:“是自然的反應,再自然不過了。”

白素聽得我這樣說,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那時,她仍然由于情緒激動,手心冰涼,而且冒着汗。

把時間回到白素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把空間回到小書房中。白素“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白奇偉面色黯青,在那一刹之間,雖然親如父子父女,但是可以肯定,白素兄妹對白老大,也有一定的恨意。

白奇偉沒有哭,隻是緊緊地咬着牙,額上青筋暴綻,急速地喘着氣。

白奇偉對白老大的恨意,可能在白素之上,白素那時,一面哭,一面心中不斷地在叫:騙子。騙子。

那是她對父親的第二次“腹诽”,自然大是不敬,可是在那樣的情形下,也是難免的了。

而白奇偉是男孩子,遭到了父親這樣近乎戲弄的欺騙,心中不但難受,而且憤怒,他的性格十分高傲,受了這樣的刺激之後,有一個時期,行事十分任性,甚至接近乖張,不近人情,像是故意做給他老子看的,白老大自然心裡明白,但也無可奈何。

我和白奇偉初相識的時候,就處在完全敵對的地位,幾番拚鬥,都是你死我活,生死一線的真正決鬥,這一切,我早記述在《地底奇人》這個故事之中了——而現在所說的,白素十八歲生日,小書房中發生的事,還在《地底奇人》這個故事之前。

當時,白老大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知道自己這番混賴的話一出口,實在也必然難以接受,而且不會諒解。這時候,他能運用得最有效的武器,自然是他作為父親的權威。

在中國人的家庭之中,父親的權威,确然可以起很大的作用,白老大向白素兄妹看了一眼,暴喝道:“幹什麼?一個放聲痛哭,當老子死了?一個攥緊了拳頭,是不是想打老子?”

白素哭得傷心,根本無法反駁,白奇偉咬緊牙關,隻怕一開口,說出來的話會十分難聽,是以也不出聲。白老大一掌,拍在一支茶幾之上,這一掌,他還真用了大力,“嘩啦”一聲,将一張紫檀木茶幾,拍得四分五裂,他又大喝道:“以為你們成年了,誰知道你們還是那麼幼稚,白費了我多年養育你們的心血。”

白老大責備得聲色俱厲,他以為在自己的盛怒之下,白素兄妹自然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出聲了,他準備再罵上幾句,就“鳴金收兵”,心想白素兄妹一時氣憤難平,過一時期,就會沒事了。可是,白老大卻對他一雙兒女,估計得太低了。

白奇偉和白素那時,年紀雖然還輕,可是性格才能,早已形成,他們在一聽了白老大的話之後,一個失聲痛哭,一個呆若木雞,全然是由于實在意料不到,感到了極度的委曲之故。

等到白老大暴怒,直斥的時候,他們反倒從極度的驚惶失措的情形之中,鎮定了下來,知道事情不是靠哭和發呆可以解決,必須抗争。

一想到了要抗争,白素兄妹,自然有無限的勇氣,最出于白老大意料之外的,首先反倒是平時對父親順從得叫人心疼的女兒先發難。

白素陡然止住了哭聲,她的聲音之中,還充滿了哭音,氣息也不是十分暢順,可是她的态度,卻堅決無比,她陡然叫了起來:“不行。是你自己答應的,等我們成年,就把一切告訴我們。”

白奇偉這時,也陡然叫了起來:“虎毒不吃兒,你卻連自己的兒女都要騙。”

白奇偉的指責,比白素的話,嚴重得多,而且是嚴重的冒犯,白老大面色鐵青,暴喝道:“你說什麼?”

白老大一真正發怒,神态何等懾人,可是白奇偉性格強項,一點也不畏懼,竟然把那一句話,一字一頓又講了一遍。

後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他話還沒有說完,白老大就大喝一聲:“畜牲。”

随着一聲斥喝,一巴掌已掴到了白奇偉的臉上。

白老大的出手何等之重,這一掌,打得白奇偉一個踉跄,跌出了一步,半邊臉上,立時現出又紅又腫的手指印,而在手指印之外的地方,則又青又白,看起來,詭異可怕之極。

白素一見哥哥捱了打,那一掌,雖然不是打在她的臉上,可是也令得她心痛無比,她站向白奇偉的身邊,昂首挺胸,對着盛怒的父親,以無比的勇氣,大聲道:“我的意思和哥哥一樣,你騙我們。”

白老大又是一聲怒喝,大手再度揚了起來,待向白素打去,可是他一眼看到白素的俏臉,心中再暴怒,畢竟女兒還是痛惜的,這一掌如何掴得下去,手僵在半空,雖然沒有打下去,可是掌風已然令得白素俏臉生疼。

白素昂着臉,一點也不退縮,白老大的手停在半空,情形十分僵,他在等白素躲開去,好讓他下台。可是白素的脾氣犟起來,比什麼人都甚,就是一動不動,等白老大打下去。

這時候,在小書房中,隻有他們三個人,若是另外還有别人,勸上兩句,或者将白素兄妹拉開去,自然也可以沒有事了。而這時,三個人由于情緒的激動,而一定程度地喪失了理智,尤其是白奇偉,才捱了一掌,那一掌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奇痛徹骨。更是怒火中燃,自然也口不擇言。

他一看到白老大的手僵在半空,打不下去,而白素又沒有退避的意思,心中感到了一陣快意——打他的是白老大,他再喪失理智,也不敢還手打老子,是以隻好采用另一個途徑,以洩心頭之憤。

他忍着痛,一聲長笑,聲音凄厲道地:“打啊。好掌力。打啊。我們的母親,說不定就是叫這種好掌力打死的。是以才萬萬不能說。”

白奇偉在盛怒之下說出了這樣的話來,白素在當時,就知道要糟,她首先想到的是父親會再次對哥哥出手,是以她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側身,用肩頭向白奇偉撞去,想把白奇偉撞開去,免得白老大再出手打中他。

可是白奇偉也豁出去了,一動也不動,反将白素彈開了半步,同時又厲聲叫:“讓他打。”

而這時候,事情又有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變化,隻見突然之間,白老大的臉色,變得血一樣紅,紅得簡直可以滴出血來。

我在聽白素和白奇偉說起在小書房中發生的事,聽到白老大的臉色比血還紅時,雖然明知白老大身體沒有事,可是也忍不住吃驚,發出了“啊”地一下驚呼聲。

修習中國内家國術的人都知道,内家國術,又稱氣功,練的是體内的真氣,體内有一股内息在運轉,這股内息,有它一定的運作路線。而一旦有了極度的傷痛,過甚的驚恐,或是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刺激,一不小心,内息離開了應該運作的路線,那是一種十分危險的事。這種情形,有一個專門名稱,叫作“走火入魔”。

而一旦發生了這種危機,受害人的臉色,或是血紅,或是鐵青,并沒有一定,視乎這個人的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的旋轉方向而定,就像是有些人喝了酒臉紅,有些人喝了酒臉SG青一樣。

白老大突然之間,面色如血,自然是内息入了岔道之故,可以說是危險之極了。

白素兄妹一看到這種情形,他們自小習武,自然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陡然之間,如同一桶冰水,兜頭淋了下來,從激動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兩人不約而同,叫了一聲“爹。”

兩人一面叫,一面撲向前去,一邊一個,抓住了白老大的手臂,想按着白老大坐下來,保持和平日練功時一樣的姿勢,好令得内息再度暢順。

可是兩人才一握住了白老大的手臂,還沒有發力,白老大就雙臂一振,那一振的力度極大,兩人被振得址跌了開去,白奇偉撞倒了一個書架,白素則跌在一張椅子上。

白老大振開了兩人,張大了口,發不出聲音來,滿臉血紅,樣子可怕之極,像是他整個頭,會在一刹那間爆碎開來,化為一團血漿。

白素兄妹兩人,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當真是心膽俱裂,又齊聲大叫了一聲:“爹。”

随着他們的這一叫,白老大雙臂回轉,“砰砰”兩聲響,重重兩掌,擊在他自己的胸口。

接着,自他張大了的口中,發出了一下可怕之極的吼叫聲,随着那一聲叫,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簡直如同灑下了一蓬血雨。

噴了一口鮮血之後,他再是一聲大叫,第二口鮮血,又自噴出,小書房之中,到處是血迹斑斑,觸目驚心,至于極點。

白素兄妹再度撲向前去,抓住白老大的手臂。

兩口結郁在心口的鮮血一噴出來,白老大的臉色,蒼白無比,身子也軟弱無力,由得白素兄妹扶着,盤腿坐了下來。

這時,兄妹兩人互望着,心中也不免大有悔意,隻是誰也不說出來,兩人都覺得,無論怎樣,若是将老子夾生逼死了,這不孝的罪名,會壓得他們一生擡不起頭來。

小書房中,由剛才的天翻地覆,變得寂靜無比,隻聽到三個人的呼吸聲,其中又以白老大的氣息最粗。白素兄妹望着父親,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尚幸白老大功力深厚,是以不多久,他的臉色和氣息,漸漸恢複了正常,兩兄妹懸在半空之中的一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白老大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睜開了眼來。白素兄妹平日看慣了父親的威嚴無比,發号施令,英明神武,天人一般的樣子,而這時的白老大,神情不但憔悴,而且極之疲倦,頭臉上兀自血迹斑斑,兩邊口角,更有兩道血痕,看來十分駭人,又像是蒼老了幾十年,和兩兄妹平日看慣的父親,截然不同,這更令得他們不知說什麼才好,白素隻覺得陣陣心酸,白奇偉咬着下唇,竟有血絲滲出來。

白老大先開口,聲音苦澀:“想不到還能活過來。”

白老大剛才的情形,由于極度的憤怒和激動,氣血翻湧,引緻真氣走入岔道,當真是生死系于一線,他這時這樣感歎,不算是誇張。

白素兄妹仍然不出聲,白老大緩緩望向他們,問:“我為什麼能活過來,你們可知道?”

白奇偉仍然一動不動,白素則先搖了搖頭,後來,又作了一個雙掌擊向心口的手勢——她的意思是,得救,是由于白老大及時回掌自擊,力道又夠大,使郁結的血噴了出來,這才氣息暢順的。

白老大長歎一聲,緩緩道:“适才,我氣血翻湧,自知兇險之極,可是我那時萬念俱灰,了無生意,也根本不想自救。”

他聲音沉痛,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又望了白素兄妹一眼,這時,他的眼光之中,隻有倦意疲态,一點責備的意思也沒有,可是白素兄妹卻自然而然,低下頭去。

他們自然知道白老大說他自己“萬念俱灰,了無生意”是什麼緣故。那是因為他費盡心血,撫育成人的一雙子女,竟然和他作對之故。

雖然白素兄妹認為理由在自己這一邊,可是看到父親口角的鮮血未幹,話又說得如此痛心,他們的心中,自然也絕不好受。

白老大略頓了一頓之後,昂首挺胸,又回複了幾分豪邁的氣概,聲音也提高了不少:“是你們兩人,接連叫了我兩聲‘爹’,這才使我又有了生存的意願,我知道自己的孩子還認我是爹,我就要活着。”

白老大說到後來,又激動了起來,聲音發顫,身子發抖,白素早已淚流滿面,撲上去緊緊抱住了父親,連一直都在強忍的白奇偉,也虎目淚湧,走過去,雙手緊握住了白老大的手。

白老大昂着臉,想是不想淚水流出來,可是也不免老淚縱橫。

先是白老大血濺小書房,繼而三人擁抱灑淚,情景自然十分動人。

當年,我聽得白素講述到這裡時,也是心情好一陣激動,忍不住要大聲呼嘯。可是我畢竟不是當事人,隻是旁觀者,是以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想到了一個十分關鍵性的問題——白老大還是沒有把白素兄妹的秘密,告訴他們兩人。

年輕的白奇偉和白素,顯然敵不過老辣的白老大。

(本來想用“老奸巨猾”這個形容詞,但總不敢不敬——白老大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白老大先是發怒,動用了他父親的威嚴,繼之以氣血上湧,把自己推上了生死一線的關口——為人子女者,除非是禽獸不如,不然,處在這樣的關口之中,沒有不魂飛魄散的。

再接着,白老大又以濃得化不開的親情,感動了他的一雙子女。

經過這一連串的變化,白素兄妹兩人,自然再也不敢追問有關自己母親的事了,而白老大在他們自小就作下的許諾,也就可以不了了之了。

這一切,就算不是白老大的刻意安排,他至少也盡量利用了形勢,幫助他在子女之前,過了這個幾乎無法渡過的難關。

我想通了這一點,是以,當我聽完白素叙述完了小書房發生的事之後,我就道:“不敢說令尊玩弄了手段,但自此之後,你們自然是再也不敢提起有關母親的事了。”

白素神情黯然:“當然不敢了,爹那次内傷,足足養了大半年才好,誰還敢再提?我們不提,他也不提,就像是沒有這件事一樣。”

我低聲說了一句:“豈有此理。”

白素唉了一聲:“當然,我和哥哥是不肯心息的,我們一直在暗中查訪。”

有許多事,需要說明一下。白素把小書房中的事,和她自小就想知道自己母親的秘密的一切告訴我,是在那次我們在船上,我一句話破壞了氣氛之後的事。

還記得船上,我、白素和白老大三人在一起,由白老大講白素兒時的事這個經過嗎?我當時說了一句“要是白素的媽媽在”,就把愉快的氣氛破壞無遺,白老大當時就臉色一沉,轉身就走向船艙,在快進入船艙時,轉身,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忙分辨:“我什麼也沒有對他說過,是他感到我們家中有一個隐形人,覺得奇怪的。”

白老大這才臉色稍為好看了一些,一揮手:“把當年小書房的事,向他說說,免得他日後再說這種壞人胃口、敗人興緻的話。”

當時我不知道事情那麼嚴重,還聳了聳肩。等白老大進了船艙,白素才把一切告訴了我——後來,白奇偉又把事情對我講了一遍,自然是他們兩兄妹有意想要我協助,把他們母親的秘密探索出來之故。

《探險》這個故事,叙述到這裡,一定會有讀友表示不滿了:怎麼一回事,一直在說我和白素看女野人紅绫的錄影帶,怎麼忽然岔了開去,岔得如此遠,岔得如此詳細,什麼時候才收回來呢?

各位看官,絕不是寫故事的人忽然岔了開去,而是這個故事,本來寫的就是白素兄妹尋母記,從過去到現在,抽絲剝繭,把一個當年發生、驚心動魄、離奇之極的故事,呈現在各位眼前。

本來,這樣的一個故事,用《尋母記》做題目,再現成不過,也不會引起誤會。可是卻嫌這個題目太直接,是以才用了《探險》作題目——而且,和以往借用現成的名詞作故事的題目一樣,另有十分具有深意的解釋,這一點,在後文自有披露。是以,故事并不是岔開去,而是轉入了正題——絕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早有計劃的,一開始,我就提及白素有一些事,不為我所知,那就是故事的延續。

由于這個故事牽涉到的時間和空間十分複雜,是以也必須用時空交織,忽然向前,忽然後退的方法來叙述,才能生動有趣,那是寫故事的法門之一。

那麼,紅绫的事,怎麼樣呢?就不寫了嗎?

當然不是。

紅绫這個人物一出現,我就說過,在她的身上,有絕意料不到的故事,其離奇之處,可能超過一切衛斯理故事。可是也正由于如此,是以,她的故事,難寫之極,一點不假,有好幾個晚上,徹夜不寐,苦苦思索,應該如何寫法才好。本來,不應該這麼困難,可是其中有一個關鍵問題,不能點破,一點破,故事的懸疑性立即消失,趣味也為之大減。

可是偏偏這個關鍵性的問題,無法在故事的叙述過程中賣關子,連隐約提示也不行,一有透露,各位看官立刻就可以猜得到,是以這才為難。

千思萬忖之下,才得了如今這個好辦法——把紅绫的故事,放在每一個日後要叙述的故事之中,一點一滴,一段一片地寫出來。像《探險》的一開始那樣的情形,會出現在以後的故事之中,希望在若幹個故事之後,使紅绫的故事完整化,這是一種新的嘗試,也隻有在衛斯理故事這種創作方式之中,才能實作,是以很為有了這種新的寫作形式而高興。(自誇是人的通病。)那麼,是不是《探險》這個故事,在轉入了正題之後,和紅绫完全無關了呢?

非也非也,不但有關,而且關系千絲萬縷,大之極矣,當然,直到這個故事完結,各位可能仍然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迹來,這就是寫故事的人的巧妙了。

好了,真的“岔開去”太多了。

卻說白素兄妹,在經過了白老大血濺小書房一事之後,自然不敢再在他們父親面前,提及自己母親,可是,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卻又是非弄明白不可的。

令得他們啼笑皆非的是,若幹日子之後,白老大一次在酒後,“天良發現”,對他們兄妹說:“你們想知的事,在我離開人世之前,我必然會有安排,使你們在我死後,可知究竟。”

誰都知道,白老大的健康極好,而且,白素兄妹,再心切知道秘密,也沒有道理是以希望父親早死的。是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多少年來,白素兄妹自然用盡了心機,可是所獲不多,值得一提的,是來自一個陌生人的回憶。

事情在開頭的時候,十分偶然,那天晚上,白奇偉走進一家大酒店時,在門口,看到一個十分有氣派的中年人,拄着一根手杖,正在登上一輛黑色的大房車。

這是十分普通的情形,是不是?可是就在這種普通的情形之下,卻也會生出事來。

先要說明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人類曆史上,必然會記載中國在公元一九四八年起,到一九五一年止的這三年之中所發生的天翻地覆的大變化。那确然是天翻地覆的巨變——因為一切都反轉來了,正和反,黑和白,完全徹底地颠倒了。

在這樣巨大的時代劇變之中,必然有許多人由于不适應變化,或是在變化中的失敗者,或是看透了變化之後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人,離開了原來的土地,流落在海外,聚居在海外,等候機會,或幹脆下定了決心,就在海外落地生根,雖然心懷故國,但也不準備再踏上故土了。

這許多許多人,有着各種各樣的身份,有富商巨賈,挾巨資而行的,也有達官貴人将軍元帥,本來聲勢赫赫,指揮百萬雄師的,這時能保得一個完整的家庭,已經不錯了。也有超卓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也有十分普通的小人物,有各種各樣的工藝巧匠,也有形形色色的作奸犯科之士。更有豪氣幹雲的幫會人物,像白老大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有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科學家,還有更多的,是身份十分稀罕,難以分類的人物——在這個故事之中,就很有一些這樣人物的出現。

時代的動亂,自然會有不少動人的故事,這個故事,也可以說是無數悲歡離合,血淚交織的故事之一。

好了,忽然加插了時代背景,是由于故事向後發展,這個時代背景相當重要,反正一開始就時空交織,形成了十分獨特的叙述法,忽然加上一段時代背景,也很可以起特别引人注意的效果。

說到哪裡了?對,白奇偉在大酒店的門口,看到了一個很有氣派的中年人,握着一根手杖,走向石階,在石階之前,一輛黑色大房車停着,顯然是在等那個中年人,車上的駕駛位置上,坐着司機,另外有一個身形十分矮小,又伛偻着站不直的黑衣人,在車子的一邊,已打開了車門,在等那中年人。這時處于剛才交代過的時代背景相距已有若幹年,但是,聚在這個城市中的三山五嶽人物還是極多,卧虎藏龍,什麼樣的人物都有,白奇偉本身,作為白老大的兒子,也已在江湖上嶄露頭角,那時,是在我認識他之前不久。

白奇偉年紀雖輕,可是由于家庭關系,什麼樣的人物都見過,那中年人的氣焰雖大,可是也引不起他的特别注意,他身手矯健捷,上石階當然不是一級一級走上去,而是身子輕輕一縱,就上了三四級,是以,一下子就在那中年人的身邊掠了過去。

恰好在那時,那中年人揚起了手杖來,向下點去——那是使用手杖下石階的人的一個十分普通的動作。

也就在那一刹間,白奇偉的視線,掠過了那根手杖。

必要說明的是,白奇偉的反應極快,決定也極快,動作更極快。

是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是在極短的時間内發生的,離他一眼看到了那根手杖,隻不過三秒鐘,至多四秒鐘。可是叙述起來,卻需要相當的篇幅——根據說故事的技巧,甚至可以說好幾萬字,但是我自然不會如此,隻是所發生的事,和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那是必須說明白的。

一看到了那根手杖,白奇偉心中就陡然打了一個突。那手杖看來并不起眼,作深紫色,形狀是一截天然的老藤,是以它的握手處是不規則的藤頭。可是,手杖通體都鑲嵌着一條龍,看得出龍是銀子鑄出來的,并沒有刻意擦亮,是以那銀龍是一種神秘的、象征着古老的黯黑色。

那條銀龍并不是用銀絲鑲嵌在手杖之中,像一般的鑲嵌工藝品那樣,摸上去是平面的,這手杖上的銀龍,是一條真正用銀子打出來,手工精絕的龍,卻又令之巧妙地盤在手杖上。

白奇偉随白老大行走江湖,曾好幾次見過,有些強行乞讨的惡丐,将從小養熟了的毒蛇,令之盤在竹杖上,吓唬人以達到乞讨目的,一條真的蛇盤在竹杖上,情形就和這時,那條鑄銀的龍,盤在那根手杖上一樣,而龍頭部,巧妙地把藤頭包住一半,形成天然和精巧手工的美妙結合,十分好看。

而更令得白奇偉心動的,還是是這根手杖的外觀,十分美麗貴,而是他見識廣,一見就看出了,制那手杖的那一截藤,是非同小可的寶物,這種藤,稱之為“紫金藤”,就算在可以找到這種罕見的紫金藤的蠻荒山區,也有“一截紫金一截藤”之說──一根紫金藤,和同樣長短的紫金的價值相等,而紫金的價值,是黃金的十倍以上,由此可知這種紫金藤的名貴。這種紫金藤之是以名貴無比,不但是由于它的罕有──它确然十分罕有,在窮山惡水之間,貼着峭壁生長,生長的速度極慢,每一年,隻長一指──一指手指的長度,大約是一公分。

這種珍罕的植物,不能和動物相遇,不論是鳥飛過停上一停,還是猿猴攀過,抓了一抓,甚或至于蛇蟲經過,蟄伏一下──若有這等情形,立時枯死。

這樣的生長習慣,可知它能留下來的機會是多少了,而且,它還生長在臨江的峭壁之上,一面必定要是奔騰澎湃的江水,它才能在峭壁上生長,是以,就算發現了紫金藤,要把它采下來,也是千難萬難,是以有“北難得是野山參,南難得是紫金藤”之說,紫金藤生長的地域,是在中國西南,雲南、貴州、西康一帶的深山絕壑之中。

可是,它又有一項最奇特的特性,──普通的生物,一碰到它,它立時枯死,然而,那生物若是本身有毒的,情形卻又大大不同,恰好相反。

有毒的生物,不論是蛇蟲鼠蟻,是爬的還是飛的,一碰上了貼崖而生的紫金藤,就是死路一條──紫金藤上,有一種黏液分泌──這種分泌,對一切毒物,可能有吸引作用,不然,哪有那麼多的毒物會死在它生長的地方來。

有毒的生物一沾上了紫金藤,就被有黏性的分泌物黏住,難以脫身,直到本身的毒質,全被紫金藤吸收殆盡,這才油盡燈枯,屍體下墜。

紫金藤生長的地域,正是最多有毒生物生長的地域──這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如果不是這樣,像紫金藤這樣的植物,早就絕滅了,或者,根本不會産生。

那一帶的毒物之多,毒性之劇,簡直駭人聽聞,一隻指甲大小的毒蟲,可以輕而易舉,令人緻死。剖有國際著名的毒物學家,到雲貴一帶的蠻荒地區考察了一個時期之後,說,全世界的有毒生物,有五成是在那裡,而全世界所有的毒物學家,對有毒生物的認識,SG加起來,接近零。

紫金藤的生長營養,就來自各種各樣有毒生物的劇毒部分。

白奇偉當時,聽一個父執說紫金藤,聽到這裡,他就忍不住插口:“稀有又怎麼樣,它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用處,才是真正的珍貴的所在。”

那個父執在向幾個後輩解說紫金藤的來曆時,是指着他所戴的一隻闆指在解釋的。

那隻闆指,自然是紫金藤所制的了,他套在手上,不肯脫下來給人傳觀,怕年輕人一不小心,有什麼意外,但肯讓人仔細觀看。

白奇偉不但看了,而且還伸指扣了扣,發出的聲音,非金非玉,相當奇特。

在那隻闆指上,也有着銀質的鑲嵌,嵌的是一條小小的蛇。

那種異樣的,隐隐泛光的深紫色,給白奇偉的印象相當深刻,是以他一看到了那根手杖,就立時可以認出,那是紫金藤。

試想,當年那位父執,隻有一枚小小的紫金藤闆指,已經珍而重之,不肯除下來給人看,而一整根用紫金藤制成的手杖,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無價之寶了。

當時,那位父執指着白奇偉:“問得好,若是沒有用處,隻是一段枯鐐,何珍貴之有?世兄,它既是集萬毒而長,你且說,它有什麼用處?”

白奇偉一挺胸,十分有自信:“它毒,劇毒。”

那前輩深吸了一口氣,大點其頭:“是的,它劇毒,毒性無與倫比,什麼孔雀膽,鶴頂紅,南美洲的黃色雨蛙,西非洲的血色竹衣,都不如它毒,它是萬毒之宗。”

當時,一起聽的幾個青年,十分駭然,其中一個指着那闆指:“那你還把它戴在手上?”

父執輩“呵呵”笑着:“沒見上面鑲着銀器嗎?隻有銀能克制它的毒性。銀非但可以克制它的毒性,而且可以使它變成萬毒的克星,别看我這闆指隻是一小截紫金藤,戴着它,萬般毒物,盡皆辟易。”

能使萬種毒物都遠避的東西,對生活在現代化大都市的人來說,沒有什麼作用,都市人被毒蛇咬中、毒蠍螯中的機會少之又少,但是對于在窮山惡水、蠻荒之地、各種毒物出沒之地生活的人來說,那就等于是無價之寶,是生命的保障。

它的名貴之處,自然也在于此了。

也由于白奇偉知道,紫金藤必然和銀器聯結在一起,是以他一看到那根手杖上盤着一條銀龍,他更可以肯定,那是紫金藤所制的手杖。

那時,白奇偉雖然大是心動,但如果不是那位父執輩後來還有一番話,他也還不會有接下來的行動,因為劇毒,氰化物就是劇毒之物,萬毒辟易,對現代人來說,也沒有什麼用處。

令得他有接下來的行動的主要原因,是那位父執,在解釋了紫金藤之後,忽然喟歎:“我在蠻荒時,曾見過一柄小刀,刀長七寸,刀鞘竟然是一截紫金藤,這已是稀民奇珍了,更不得了的是,以藤為鞘的小刀,十分細小,竟是緬鋼鑄成的,小夥子,你們自然知道緬鋼是什麼了?”

當時聽的人,包括白奇偉在内,都連連點頭。

他們都是學武之人,自然知道緬鋼是什麼樣的寶物。

白老大曾精心研究過這種精鋼,用現代冶金學、金相學的觀點來研究,用精密的儀器來分柏,在實驗室中,完全按照緬綱的成分去煉制,發掘出緬鋼的最大特點,是含碳極低,低到接近零──和他一起作研究的一些科學家,怎麼也難以相信在雲貴、緬甸、寮國邊境生物的苗人和瑤人,用接近原始的煉鑄裝置,而可以生産出這樣優秀品質的鋼來。

可是白老大的研究還是失敗了,他得到的,隻是仿制的緬鋼,而不是真正的緬鋼。真正的緬鋼,有它十分神秘的一面,不是現代化的裝置所能完成的,據說,需要煉鑄者本身鮮血的配合,才能達到目的。

(幹将莫邪鑄劍,甚至需要犧牲生命。)

緬鋼的特點是疑利無匹,而且,延展性極強,可是鑄成十分薄的薄片,也就可以随意彎曲──一般的說法是,它是柔軟的。

用緬鋼鑄造的兵器,自然是學武之士夢寐以求的寶貝。雖然說火器盛行之後,再好的緬鋼刀,都不如一柄手槍。可是緬鋼畢竟是難以一睹的寶物,是以當時那前輩一說,那些青年,便自嘩然。

後來,有一次,白奇偉把那位前輩所說的,說給他父親聽,白老大聽了之後,嗤之以鼻:“哼,那人的見識真淺,一柄緬鋼匕首,用紫金藤作鞘,那算得了什麼,還有整柄緬鋼劍的哩。”

白奇偉當時,聽過就算,直到那天,在大酒店的門口,看到了那個中年人手中的紫金藤手杖,他才心中陡然一動,想起這莫非是一柄杖中劍?如果劍又是緬鋼的話,那真是驚天動地,非同小可之至了。

白奇偉那時年紀輕,很有野心在江湖上揚名立萬,超越他的父親,青出于藍一番。而這樣一件非同凡響的寶物,對他的誘惑力之大,也可想而知,是以他在一瞥之間,不到半秒鐘,便已經決定了要将那中年人的紫金藤手杖,據為己有。

(早已聲明過,事情發生的過程,隻是三到四秒鐘,可是叙述起來,卻需要相當篇幅——可不是嗎,到現在為止,才不過半秒鐘,已用去接近四千字了,而且還是十分潦草簡單,不是詳盡的描述。)

白奇偉那時,隻是一個人,并沒有和白素在一起。如果和白素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至少和白素交換一個眼色,才會采取行動,而白素也必然會阻止他,那麼以後發生的事,自然也大大不相同了。

白奇偉幾乎是一決定了要下手,就立即出手的,他使用的工具,十分獨特,是他自己創制的,那是一隻如同乒乓球大小的圓球,裡面有極強力的彈簧,一按機鈕,就會有一股細鋼絲,電射而出,細鋼絲的一端有一個小鈎,是以鋼絲可以纏住物體。

這件别出心裁的武器,十分厲害,白奇偉也真的下了苦功,練得十分純熟,能放能收,而且準頭十足。

他一起了意,便已将鋼絲球握在手中,腳下并不停步,就在他和那中年人擦身而過,那中年人揚起的手杖,還沒有垂下來之際,他一翻手腕,鋼絲已激射而出,一下子就在手杖上繞了三個圈,白奇偉再一揚手,便把手杖自那中年人的手中,奪了下來,向半空之中,直飛了起來。

白奇偉在出手之際,早已看好了地形,他知道一出手,必然能得手,他身子已轉向左,準備鋼絲一縛住了手杖,他就向左竄去,同時,收回鋼絲,把手杖帶回來,就可以伸手握住手杖了。

他的盤算,十分精确,而且,一開始,也真的恰如他所算,可是就在那時,出了意外。突然之間,隻見一條黑影,如鬼似魅,迅疾無倫,陡然騰空而起,撲向被鋼絲奪走,飛向半空的手仗。

白奇偉剛看出那是一個人,絕認不出那是什麼人之際,那人已雙手齊伸,抓住了手杖,他的右手,抓在杖頭上,隻聽得,“铮”地一聲響,一道藍殷殷的光芒,閃了一閃,那人身在半空,已從手杖之中,抽出了一柄細而狹窄的長劍出來。

白奇偉一見杖中果然有劍,心頭狂跳,他應變也算是快絕,陡然一振手臂,把鋼絲向外甩去——那人左手仍握住了手杖,白奇偉想借那一甩之力,把那人抛向半空,再設法對付他。

可是,白奇偉這裡,手臂才向上一振,“叮”地一聲,在半空中的那人,手起劍落,已一下子就把鋼絲削斷,白奇偉的那一甩之力,全無了着落,那令得他下盤不穩,一個踉跄,幾乎沒有直滾跌下石階去。總算他武功根基好,一隻腳向後,踏住了下面的一級石階,就已把身形穩住。

而當時,發生在他眼前的事,他所看到的情形,事後他回憶起來,仍然不免搖頭,表示不能相信。

他看到的是,那人一把手杖奪了出去,身在半空,一個翻身間,藍光一閃,已然還劍入鞘,身子已落了地,面對着那中年人,單膝跪下,雙手捧着手杖,高舉過頭,恭恭敬敬,奉給那中年人。

白奇偉也直到這時,才看清那人就是在大汽車之旁,打開了車門,恭候那中年人上車的那個人。從他的行動來看,這個身材瘦小如猴的人,分明是那中年人的仆從小厮之流,可是身手竟然矮矯捷到了這等地步。

那中年人在這時,卻不伸手接杖,隻是擡頭,向白奇偉望來。

白奇偉在那時,雖然不知魂飛魄散,但是卻已知道,萬萬不能再停留,連停多半秒鐘都不能。

他本來就是u準備向左邊撤走的,是以就勢,身子斜刺裡竄出去,一下子就處身在十公尺之外,這才全轉過身去,雖然狼狽之至,但總算全身而退。

離開了之後,白奇偉想起剛才的情形,兀自心有餘悸,他找到了白素,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白素看到他神情仍然十分驚悸,想要取笑他幾句,但又怕他老羞成怒,是以隻是抿着嘴笑。

白奇偉歎了一聲:“慚愧,那飛身而起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竟然沒有看清,更不知道那中年人是什麼來曆,真氣人。”

白素有了一個提議:“問爹去。”

白奇偉正有此意,白老大見識廣,可以有答案,不過他叮囑了一句:“千萬别把我奪劍不成,落荒而逃的事說出來……”

白素揚起手來,和白奇偉擊了一掌,算是應允。兩人一起去見白老大,卻正有兩個人在向白老大報告一事,這兩個江湖人物,神色凝重,一個道:“紫金藤的鞘、緬鋼的劍,真有這樣的寶物。”

白素兄妹一聽,互望一眼,立時不出聲。

白老大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沒有什麼希罕。”

白素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越是心裡想要什麼,表面上就越是裝成若無其事,這時,她心中也一動,心想若是能把這寶物弄了來,博父親一粲,也大是佳事。

另一個江湖人物道:“在大酒店門口,有人見到……有人出手搶劍,可是失敗了,劍主人的一個……不知是什麼人,身手奇佳……”

白奇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沒想到,在江湖上,事情竟傳得如此之快,他隻好祈求沒有人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然,可丢人之至了。

白老大仍是淡然:“哦。能有這種寶物的人,自然不是等閑人物,那出手奪劍的是什麼人,也未免太不量力了,全身而退了嗎?”

那江湖人物道:“看到的人隔得遠,沒看清是什麼人,倒是一擊不中,就飄然遠揚了。”

白老大“哦”地一聲,到這時,才向白素兄妹望來,白奇偉心虛,有點不自在。白老大道:“江湖上能人異士極多,絕不能仗着自己會點功夫,就任意胡為,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白素應着,走近去,問道:“爹,真有那樣的寶物?兩樣那麼難得的東西,竟會湊在一起。”

白老大像是一點也不感興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白奇偉這時,也定過神來,他問:“爹,你以前曾告訴過我,有這樣的緬劍,可就是那一柄?”

白老大懶洋洋道地:“我告訴過你們不知多少事,哪裡記得那麼多。”

白素兄妹兩人,都看出父親不是很想提這些事,是以不再問下去,倒是那兩個江湖人物在問:“那劍主人,是何等樣人?”

白老大不耐煩地一揮手,聲音也不怎樣客氣:“我怎麼知道。”白素兄妹暗中吐舌,慶幸自己沒有去碰這個釘子。

事情叙述到這裡,好像和白素兄妹母親的秘密,沒有什麼關連,但事實上大有關系。

就在白奇偉奪劍不成後的三天,白奇偉竟然又見到了那中年人。

那是在一個會議中,會議是一個國際性的金融業的聚會,白老大高瞻遠矚,早已把他可以動用的資金,作各種形式的投資,是以,他也有着國際金融家的身份。在正式會議完畢之後,有輕松的聚會,會員可以邀請親朋參加,白老大就帶了白素兄妹前去。

這種性質的聚會,自然是場面偉大,冠蓋雲集,紳商名流,衣香鬓影(真老土),足有兩三百人,白素兄妹自己并沒有熟人,是以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邊。

而那個中年人,則是由本地一個銀行家領着進來的。看來,那個中年人在金融界一定有相當高的地位,因為他一進來,立即就有許多人圍上去,争着和他打招呼、握手,人人都一副谄媚之色。

那中年人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根紫金藤的手杖,他的身邊,也跟着那個一身黑衣,身形瘦小,體型若猴的那個跟班。

那中年人進來的時候,白老大他們三個,正在大廳的中心部分,離中年人約有二十多公尺。白奇偉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中年人,一見“冤家路窄”,他不免有一下震動。雖然立即恢複了鎮定,可是白素離得他近,也就立時察覺到了。

中年人手中的那根手杖,看在識貨者的眼中,簡直礙眼之極,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物,決不可能再有第二根了。

是以,白素立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立時輕碰了哥哥一下,白奇偉悶哼了一聲,略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留意那小個子。”

白素聽白奇偉說起過那小個子的身手,是以也特别小心留意——白奇偉心中暗叫一聲慚愧,因為他也是直到此時,才有機會看清那神秘小個子的臉面。

隻見這小個子膚色極黑,接近非洲人,臉型也十分怪異,聳額削頰,扁鼻厚唇,不但身型如猴,連面貌,也有點像猴子,可是一雙眼睛,卻又大又亮,他一直垂着眼皮,隻是偶然一擡眼之間,就精光四射——而且,白奇偉一下就感到這對精光四射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迅速地轉了一轉。

這一瞥,不禁令得白奇偉身子發熱,他知道,當那小個子揮劍斷絲,把手杖又奪了回去時,應該是認清了他的臉面的。

不但是那小個子,那中年人,也應該記得三天之前的奪杖人是什麼樣子的。

本來,大廳中有兩三百人,白奇偉覺出形勢不妙,想要避過去,也不是什麼難事,人多,往人從中一站,也就遮瞞過去了。

可是,偏偏要去巴結讨好這中年人的人十分多,又有更多的人,向他靠聚過去。以白老大的身份,自然不會也去湊熱鬧的,這一來,在他們三人身邊的人就少了,再加上白老大身形高大,神态威猛,白奇偉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白素更是明豔絕倫,極其突出,那就更引人注目了。

那中年人在和人寒暄間,就自然而然,看到了他們三人。

那時,白老大連視線都不投向那中年人,可是白奇偉由于心虛,是以留意那中人的動作,隻見那中年人在一看到了他們三個之後,就震動了一下。

當時,在那種情形下,白奇偉自然當作是那中年人認出自己來了。他正在設法如何可以脫身,卻已看到那中年男人摸着手杖,微微揮動着,他身邊的那個小個子,也張開雙臂在開路,兩個人迳直向他們走了過來。

白奇偉在那一刹間,奇窘無比,躲無可躲,真應了一句老話: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下去。

出了人群之後,中年人和那小個子,步子越來越快,二十多公尺,一下子就到了身前,白奇偉的心情,緊張之極,雙手握着拳,手心已全是冷汗——白素也代她哥哥緊張,可是她畢竟旁觀者清,在中年人還未太接近之際,她就發現,中年人并不是望向白奇偉,而是望向白老大。

而且,那中年人的眼光和神情,也奇異和難以形容之極,他現出一副又高興,又焦急的神情,而且充滿了感激和喜悅,像是見到了什麼久别的親人一樣。

白素看到了這種情形,不禁大奇,向白老大看去,白老大卻像是沒事人一樣,正在和一個人說話,還裝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自然是有點嬌揉造作,是故意發出來的不在意。

和白老大在說話的那個人,有點沉不住氣了,提醒白老大:“白老,殷老來了。”

那時,白老大和那走過來的中年人,都正當壯年,不是老人,但是在社交場合上,習慣尊稱“老”,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白老大直到這時,才适當地半轉過身來,向那中年人看去,那中年人一看到白老大轉身望向他,他的行動,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

隻見他陡然搶前幾步,直來到了白老大的身前,這時,白奇偉也看出,中年人不是沖着自己而來的,反是那小個子,在走近的時候,冷冷地看了白奇偉一眼,看得白奇偉渾身發脹。

那中年人搶到了白老大的身前,陡然啞着聲音大叫:“恩公。”

他一面叫,一面向着白老大,竟然就要跪倒。

這一下自然出人意表之至,看白老大時,卻是一臉茫然,不知如何才好,白素兄妹一見有人要向父親跪拜,為人子女,自然要阻擋,是以他們兩人一下子搶上去,一邊一個,在那中年人身子曲到一半時,已然把他扶住。那中年人直到這時,才向白奇偉看了一眼,顯然認出了白奇偉是奪杖人,略有訝異之色,可是立時又向白老大望去,仍是啞着聲:“恩公,受我一拜。”

白老大聲音洪亮,搖着頭:“閣下認錯人了。”

那中年人像是聽到了最荒唐的笑話一樣,大搖其頭,這時,他的神情已沒有那麼激動,是以聲音也恢複了正常,他道:“陽光土司,我是殷大德啊。你曾救過我性命,我怎麼會認錯人?”

殷大德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更是詫異莫名。老實說,“陽光土司”這四個字,寫出來,就算一看就每個字都清楚,但也不是一下子就容易了解那是什麼意思,多半會叫人認為那是一個日本人的名字。

而當時,殷大德把這四個字叫了出來,他又有一口四川土音,真正聽得懂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的人,隻怕一個也沒有。

隻不過白老大是聲名顯赫的人,個個都知道他姓白,人皆尊稱“老”或“老大”而不名,決不會是什麼陽光土司,是以一下子,倒有一大半人,都認同了白老大的說法,認錯人了。

帶殷大德進來的那銀行家,這時也笑着道:“殷行長,這位是白老大,你老認錯人了。”

殷大德一進來時,能有那麼從人趨前去,他自然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銀行家稱他為“行長”,是的,殷大德是一家銀行的行長,這家銀行總行設在一個國家,那國家的國民經濟,并不發達,可是上層人物,卻坐擁巨資,高得超乎想像,殷大德的銀行,就和這個國家的上層人物,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是以資金雄厚,在地區的金融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白老大這時,又以十分宏亮的聲音道:“原來是殷行長,真是久仰了。幸會。幸會。在下姓白——”

白老大十分高傲,他給人家叫“老大”叫慣了,竟然在這樣的情形下,隻是報姓氏,不報名字,架子之大,一時無倆。

但是他說着,總算是向殷大德伸出手來——這時的殷大德,神情惶惑之至,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竟然不知道和白老大握手,反倒伸手抓自己的頭,遲遲疑疑,哪裡還有半分身為金融巨子的氣概,他道:“白……先生?你不是陽光土司?我怎麼會認錯?恩公,你明明是陽光土司,十八年前,你救過我一命。”

白素在這時候,心中一動,因為那時,她正好十八歲,也就是說,殷大德若是沒有認錯人,那麼,她父親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曾救過殷大德。不過,其實,白素也沒有聽懂“陽光土司”這個稱謂是什麼意思。

白老大笑得宏亮:“當然是錯認了,要不是我一雙小兒女身手還靈巧,生受老史一拜,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把剛才殷大德的行動當笑話說,其他不少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

殷大德仍然惘然之極,望了望白素,又望了望白奇偉,“哦哦”應着:“這是令郎令媛?唉——雖然事隔十八年,可是恩人的容貌——”

白老大打斷了他的話:“再也别提,殷行長是四川人?聽口音是。”

殷大德深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老家小地方四川龍塘站,不過長年在雲南瀾滄一帶營商。”

白老大眨了眨眼:“殷行長早年營的商,不會是‘土’吧。哈哈。”

這句話,聽懂的人倒有許多,白老大口中的‘土’,是鴉片的簡稱,雲南南部,正是盛産鴉片的所在。

白老大這樣“開玩笑”,是很不禮貌的,因為販賣鴉片是公認的不道德行為。

可是殷大德這個金融大亨,卻像是全然不知道白老大在說什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哦哦”連聲,又道:“陽光土司……不……白先生對那一帶熟?”

白老大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不置可否。這時,白素和白奇偉已退到白老大的背後,兄妹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大是疑惑。

殷大德仍是神情十分疑惑,忽然,他轉過頭去,向身邊那小個子說了一句發音十分古怪的話。

那句話,敢信全場,隻有白老大一個人聽得懂,這可以從他立時有反應這一點,得到證明。

殷大德話才出口,那小個子立時向白老大跪下,可是,他還沒有叩下頭去,白老大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肩頭,雙臂一振,将小個子的身子直提了起來。

那小個子被白老大提了起來,仍然縮着雙腿,維持着下跪的姿勢,隻是發出了一下怪異之極的呼叫聲來。

那一下呼叫聲,聲音響亮刺耳,令得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怔呆——這本來是冠蓋雲集,一個十分進階的場合,可是d之間,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偏偏這樣的奇事,又發生在殷大德和白老大這樣大有身份地位的人之間,誰也奈何不得,隻好眼睜睜地看着。若是發生在普通人的身上,早就攆出場外了。

白素兄妹這時,也早已看出事情大有蹊跷,殷大德是大有身份的人,總不會錯認“救命恩人”,可是白老大又一口否認——這其中是不是大有古怪呢?

是以,他們十分留意接下來發生的事。

白老大一出手,場面有相當程度的混亂,因為許多人都知道白老大身負絕頂武功,而且脾氣暴烈。殷大德在這時候,也叫了起來:“陽光——不,白老,手下留情!我隻不過請他代我行禮,答謝你救命之恩。”

殷大德每次開口,還是忘不了稱白老大為“陽光土司”,連這次,也是叫了一半才改口的,而且,雖然改了口,可是言語之間,卻還分明當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

白老大悶哼一聲,手一松,那小個子落了下來,落地之後,仍然跪着,白老大半轉過身去,顯然是絕不願受他的跪拜。

白老大手指着殷大德,沉聲道:“殷行長,我們初次見面,你怎麼開我那麼大的玩笑?”

殷大德受了指責,一副想争辯但是又無從開口的神态,額角和鼻尖都冒出汗來。

白老大又道:“我不是你的恩人。老實說,我白某人沒有救過人,隻殺過人。”

白老大闖蕩江湖,率性而為,快意恩仇,這其間自然有許多救人或殺人的經曆,那是每一個過着刀頭舐血的江湖曆險生活的人所難免的。而這時白老大說他,隻殺過人沒救過人,自然是表示他心中相當惱怒,要對方再也别提“恩人”兩字之意。

殷大德吞了一口口水,連聲道:“是。是。”

白老大悶哼一聲,憤然拂袖,他那次穿的是一襲長衫,這一拂袖之際,霍然風生,氣勢懾人。可是在他身邊的那小個子,卻還是直挺挺地跪着,想來未得殷大德的指令,他不敢起身。

而白老大的那一下拂袖動作,帶起了一股勁風,幾個知情識趣而又有眼力的行家,正想大聲叫好,緩和一下異樣的氣氛,好讓白老大和殷大德兩人都可以趁機下台時,事情卻又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隻見一股勁風過處,那跪在地上的小個子,頭上竟然飛起了一蓬頭發來。

這一下變化,确然出人意表——那時,假發未曾盛行,是相當罕見的物事,而且,一般人的心目中,也少有“戴假發”這樣的概念,是以一看到小個子的頭上,忽然飛起了一蓬頭發來,人人都大吃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有一些人,更以為白老大的武功,竟然精純到了這一地步,自然更是張大了口,出不了聲。

及後衆人看清了自小個子頭上,被白老大拂袖所帶起的勁風拂落的,是一頂假發之後,大夥才松了一口氣。

同時,大夥也看出了那小個子為什麼要戴假發的原因。原來這個膚色黝黑的小個子,有一個十分滑稽可愛的古怪發式。

他的頭上,留着三幅桃形的頭發——一幅在正中近前額處,兩幅在耳朵下面,除此之外,剃得精光,是青滲滲的頭皮。

這種發式,自然古怪之極——早年,兒童剃頭,很多在前額上留下桃形的頭發,但是有三幅之多,也十分罕見。

這時,殷大德又說了一句各人都聽不懂的話,那顯然是他和小個子之間使用的語言,那小個子一聽,黯然不語,一挺身站起,俯身拾起假發來,放在頭上,又回到了殷大德的身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若不是三天之前,白奇偉确曾領教過他的身手,真不能相信這小個子是身懷絕技之士。

白素在這時候,看到了那小個子奇怪的發式,心中一動,她印象之中,有這種古怪發式的記憶,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是以她先向白奇偉望了一眼,白奇偉搖了搖頭。

白素于是出聲問:“爹,這位的發式很怪,不知是什麼地方的人?”

白素的聲音十分動聽,這時,大家由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以沒有說話,大堂之中十分靜,白素的聲音一起,人人注意。白素發問,也正有緩和氣氛的用意在内。

可是白素卻大是失算,白老大悶哼了一聲:“誰知道。我們走。”

說着,他已大踏步向外走去,幾個銀行家趕過來,想要勸阻,可是一看到白老大滿面怒容時,誰還敢出聲?沒地自讨沒趣。

白奇偉和白素自然也急步跟了上去,和白老大一起離開了會場,兩兄妹全是一樣的心意,是以對剛才發生的事,絕口不提,白老大也不說,三人之間,倒像是有了默契一樣。

後來,白素對我說:“爹若是回答了我這個問題,我和哥哥或許還不會那麼起疑——你想想,我和哥哥對那個發式都有印象,那自然是他在談天說地之間告訴我們的,而他竟然想也不想,就說不知道,是不是可疑之極?”

我同意:“是,他老謀深算,可是這次卻失算了,欲蓋彌彰,他正竭力想掩飾什麼。你們采取了什麼行動?”

白素道:“我們感到,那個殷大德,他可能沒有認錯人,是以去找他。”

我吸了一口氣:“應該這樣,嗯,殷大德一直稱令尊為‘陽光土司’,你當時可知那是什麼意思?”

白素現出佩服的神色來:“當時隻聽懂了這四個字的音,沒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自然知道了。你……一聽就知道?”

我笑了起來:“也得和其它的話配合起來才知道,如果單是那四個字,還以為是一種烘面包呢。”

英國式的烘面包,譯音是“土司”,但殷大德口中的土司,自然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一種官職,在中國,曆史悠久,元朝已經有了。土司這個官,管領苗蠻之地,由土人世襲,長久以來,在湖南、四川、雲南、貴州、廣西等地,苗瑤蠻人所聚居之地,都有這個官職,而且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不過,這個官職,都由當地土人受領,大多數是原來的酋長、族長、峒主之類,絕不由個人擔當,而殷大德居然稱白老大為“陽光土司”,真有點匪夷所思。

我的回答是:“我聽到殷大德提到,他在雲南瀾滄一帶營商,那正是苗疆,是以也想到了‘土司’這是一個官職的稱謂。但是我也隻是明白了一半,我就不明白‘陽光’是人名或是地名。”

白素道:“是人名,殷大德告訴我們,爹那時就用這個名字,在當土司,還是大土司,威望很高。”

我心中也充滿了疑惑,忽然想起:“素,白老大刻意隐瞞這些事實,是不是由于那一段事,和你母親的秘密有關?”

白素一揮手,她平日很少有這樣的大動作,這表明她心情的激動:“我們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才去找殷大德的——殷大德說的時間,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等着白素再說下去,叙述他們和殷大德見面的經過。白素卻忽然不再說下去,隻是用挑戰的眼光望着我。那時我們雖然新婚不久,但是心意相通的程度,卻已然相當高,她各種神情,我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麼。

我微微一笑:“那古怪的發式,是雲南貴州一帶,一種稱作羅黑人的特點,羅黑人也可稱之為倮倮人,正由于他們留這樣特殊的發式,是以别人就稱他們為‘三撮毛’,自然,那不是很恭敬的稱呼。”

我一直說下來,白素一直點頭,接着鼓掌:“你答得出這個問題來,倒也罷了,可是你居然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問題,這才難得。”

我哈哈大笑:“什麼叫‘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有何難哉。”

白素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爹當年——殷大德說的,曾當土司,管轄的範圍,正是羅黑人聚居的所在,他還說……還說……”

白素說到這裡,神情大是沉重,望着我,竟像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是好。我大是詫異:“老實說,你我之間,有什麼不能講的。”白素歎了一聲:“還是得從頭說起,你才明白……我們得到的結論……十分駭人,我和哥哥連想也不敢想,要聽聽你的意見。”我是一個性子急的人,聽得白素這樣說,更是心癢難熬,高聲道:“快說,快說。”

白素又歎了一聲:“我們的結論是……我和哥哥……的母親,有可能是……”

我聽到這裡,大吃一驚,失聲道:“是羅黑女子。”

白素向我望來,張大了雙眼,并不出聲。過了好一會,白素才道:“你看我……像是苗人瑤人擺夷人倮倮人嗎?”

我也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這是一個以前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問題,突兀之極。我自然不是大漢族主義者,對于少數民族,還有特殊好感,曾和一個有着黑夷血統的怪人,有極深的友情,我相信白素這時,有駭異的神情,原因也和我一樣,是因為事情實在太突兀了,是以前無論如何設想,都設想不到的。

雖然如此,可是我還是要安慰白素:“不管是什麼人,都是人,沒有什麼分别。”

白素美眉微蹙:“隻是太突然了,我們的外形……我們如果有倮倮人的血統,外形就應該像是……殷大德身邊的那個小個子一樣,那個小個子……很有可能,是我們的親戚。”

我不禁笑了起來,雖然事情越來越古怪,我不應該笑,可是白素的神情,卻使我忍不住失笑——白素那時的樣子,就像是怕她會變得和那小個子一樣的奇醜無比。當然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但是女性對自己的容貌,都十分着重,白素也不能例外,竟然為了不可能的事而瞎擔心。我一面笑,一面道:“你美若天仙,不會變醜,而且,倮倮人和漢人一樣,自然有醜的,也有俊的。或許你們得到父親的遺傳多些,或許那倮倮女子美豔如花——我就見過極美麗的苗女。”

白素望着我,半晌說不出話來,連吸了幾口氣,才道:“你這樣說,倒像是我母親必然是倮倮人一般。”

我連忙雙手亂搖:“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是你自己說你們兄妹得出了這樣結論的,我并不知道你們和殷大德見面的經過,你先把這一段經過告訴我,看看你們的結論,是不是可以成立。”

白素輕輕擁住了我,我知道她心情有點異樣,是以伸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拍着。

白素的心情異樣,是可以了解的。她自小在極好的環境下成長,白老大固然在江湖有上有赫赫的地位,可是卻也是進階知識分子,有好幾個博士的銜頭,無論是文學修養、科學知識,都是頂尖的人物。

白素雖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但不論怎樣設想,都不會想到是一個倮倮女子。

就算在苗疆蠻荒之地,倮倮人在一衆苗人瑤人擺夷人等等聚居的深山野嶺的少數民族中,倮倮人也屬于十分落後的一族。

外人對于倮倮人,可以說一無所知,一提起他們來,那等于是落後、野蠻、神秘的代名詞——正如白奇偉後來對我說的那樣:“老天,那簡直和原始人差不多……”

白素那時的心情,自然也受到了這一點的影響。我隻好輕拍她的背,無法用言語安慰她,因為他們兄妹所得出的結論,是不是正确,還要聽了他們和殷大德的交談之後,才能斷定。

白素過了一會,才開始說兄妹兩人去見殷大德的經過,那過程相當長,殷大德有問必答,而且主動告訴了他們許多事——隻要在陽光土司和白老大之間,可以劃上等号的話,那些往事,就都和他們兄妹有關。

而在殷大德的心目之中,是認定了陽光土司就是白老大的,是以他才對‘恩公’的一雙兒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招待得十分殷勤有禮。

這一段經過之中,夾雜了當年在苗疆蠻荒發生的事,使得這個故事的時空交錯,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十分複雜,也很引人入勝,因為在那時候,發生在邊遠蠻荒、的一些事,遠離文明社會,令人匪夷所思,難以想像——比紫金藤這種罕見的怪植物更要怪得多。

殷大德的銀行,在本城也有分行,而且規模相當大,在那年頭,就有了一幢屬于銀行的大廈。白素兄妹先通過電話聯絡——電話才打着的時候,根本找不到殷行長,隻是在秘書處留下了話。可是半小時之後,殷大德就親自打電話來了。

殷大德在電話中的聲音,又是焦切,又是熱烈,白素後來的形容是:聽他講話,像是可以看到他一面在抹着腦門上的汗珠。

白素兄妹表示想見他,“有一些事要請教”,殷大德表示無限歡迎,是以,三十分鐘之後,他們已在銀行大廈頂樓,殷大德的辦公室中見面了。

一見面,也沒有寒暄,殷大德便把手中的紫金藤杖雙手奉上給白奇偉,十分誠懇:“公子若是喜歡,請笑納。”

這一下,殷大德熱切過了頭,倒令得白奇偉發窘,因為那等于說,三天之前的奪杖行動,人家是認出了是他所做的了。

是以他臉發紅,用力推了一下:“今天來,我們不是為這個。”

殷大德看來也是跑慣了三關六碼頭的,一下子就知道自己的行動,有點過火了,是以就立刻收了回來,隻是一疊聲地讓坐。

白素兄妹留意到,坐定了之後,那位小個子從一扇門中,走了出來,一聲不出,在殷大德的身後站着,看來他是殷大德的貼身保镖。

白素開門見山就問:“殷先生,你認識家父?”

殷大德見問,就長歎了一聲:“令尊是何等樣人物,我怎敢說認識?但他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斷不會認錯人。甚至你們兄妹兩人,我也是見過的。”

兩兄妹陡然之間,聽得殷大德這樣說,當真如同頭頂之上,忽然炸響了一個焦雷一般。一時之間,隻覺得全身發僵,頭皮發麻,兩人的反應一緻,都伸出手來,指住了殷大德,可是目瞪口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以前,他們也曾聽一個父執說起曾在小時候見過他們——當時,白素是在襁褓之中,白奇偉大約兩三歲,那是在文明世界。可是殷大德如今卻說,在蠻荒的時候,就曾見過他們。

如果那麼小,就在蠻荒,那麼,兩人和蠻荒,自然有脫不了的幹系,兩人想到這裡,忽然又想到,在殷大德的心目中,自己根本是陽光土司的兒女,那不單和蠻荒有關,簡直就是蠻荒野人。

兩兄妹一時之間,作聲不得,殷大德笑了起來,拍着白奇偉:“那時,你才會說一些話,也剃着三撮毛的頭發,和現在雖然不同,但是輪廓還在,那是走不了的。”

白素咽了一下口水:“那我……多大?”

殷大德笑了起來:“什麼多大,才出世兩天。”

白素和白奇偉兩人不由自主,各自發出一下呻吟聲來,面色了白——他們的這種情形,看在殷大德的眼中,自然大是奇訝,連聲問:“兩位怎麼了?”

白奇偉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若是要别人講出實情來,自己就先不能向别人隐瞞什麼。是以白素道:“殷先生,實不相瞞,家父一直提都不肯提有關我們母親的事。我們明查暗訪,完全不能獲得絲毫線索,隻知道家父曾有四川之行,三年之後回來,已多了我們兄妹兩人。”

殷大德聽到這裡,也肅然動容,大聲道:“我說我不會認錯人,是不是?他明明就是陽光土司,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認?”

白素兄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問題,他們自然不會有答案,但是他們隐約也有了一點概念,事情多半和自身母親的秘密有關,也就是說,他們找到殷大德,算是找對人了。

他們一齊搖頭:“請你告訴我們,那時,你必然曾見過我們的母親。”

殷大德卻搖頭:“不,我未曾見過令堂。”

白素叫了起來:“怎麼會?你見過我,而我那時,出世才兩天?”

殷大德站了起來,握着紫金藤杖,來回走了幾步,又向那小個子作了一個手勢,小個子動作極快,一下子就斟了三杯酒,分别送給三人,神态十分恭敬。他用來給白素兄妹的杯子是普通的瓷杯,給殷大德的是一支看來黑黝黝的碗,也看不清是什麼所制,也說不定又是什麼罕有的寶物。而酒,是從一個很古舊的粗竹筒中倒出來的,那和極現代化的陳設不是很配合。白素細心,看到那小個子在斟完了酒之後,對竹筒邊上的幾滴酒,用手指沾了,放進口中吮着手指,而他的眼光,一直盯着杯中的酒看,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而那種酒,也确然芬香撲鼻。

盡管這時白素自己心亂如麻,可是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是以,當殷大德舉起杯來,向他們祝酒之際,她向那小個子一指:“何不請這位也來一杯?”

殷大德聽了,先是一怔,然後笑了起來:“他想這一天,可想了很久了。”說着,他向那小個子說了一句話,小個子才一聽,一臉充滿了不相信的神情,眼睛急速地眨着,但随即發出了一下低呼,先一轉身,來到了白素的面前,向白素行了一個相當古怪的禮,接着,又向白奇偉行了一禮,這才再向殷大德行禮,走過去,老實不客氣,倒了滿滿一大杯,走到一角落,蹲了下來,捧着杯,慢慢喝着,向白素望來之時,仍然一臉的感激之色。

殷大德笑道:“這個,是苗人特釀的,我和苗疆一直有聯系,這種酒,用一種稀有的果子釀制,十分難得,每年我也隻有一竹筒。他是倮倮人,知道這種酒強壯筋骨,大有好處,是以這時滿心歡喜。”

白奇偉趁機道:“這位好俊的身手,幾天前我曾領教過,他是——”

白奇偉這時隻此一問,不但可以把自己日前的行為揭過去,再提起也不會很尴尬,而且也可以打聽一下那小個子的來曆,實是一舉兩得。

不過殷大德搖頭;“他是什麼來曆,我也不知道,他跟我多年,是我那次死裡逃生之後不久,也是一個土司,推薦給我的,他忠心無比,隻是……”

他說到這裡,遲疑了一下,并沒有再說下去,想是那小個子有什麼缺點,他不想說了。

白素喝了一口酒,隻覺得異香滿口,十分舒暢,白奇偉又道:“當時的情形——”

殷大德雙手捧着酒碗,緩緩轉動着,望着金黃色的酒,道:“當時,正是天下大亂的時候,雖然是蠻荒邊遠之地,也受到了天下大亂的影響,一方面勢如破竹,節節取勝,另一方面,兵敗如山倒,有陣前棄械投降,倒戈相向的,有帶了敗兵,四處流竄的,敗象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唉,真是氣數。”

白素兄妹兩人,想不到他會從“天下大亂”說起,不約而同,一起咳了一聲,以示抗議。

殷大德道:“我的遭遇,以及我能和陽光土司見面,和時局變易,兵荒馬亂,大有關系,兩位請聽我的從頭說起,稍安毋躁。”

白素兄妹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自然隻有連聲答應。

殷大德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令尊曾問我,在雲南營商,是不是和‘土’有關,确然,我那時的商務,就是以煙土為主。”

關于那時候,煙土(鴉片)的販賣情形,白素兄妹倒知之甚詳,自然都是從小聽父親和父執輩說起的。雲南出上好的鴉片,稱為“雲土”,不但經由向東的販毒路線,運到外國去,也經由向西的路線,運到中原來。

長期以來,由于販賣鴉片的利潤太深厚,人人眼紅,是以一直控制在有勢力者的手中,幫會、官吏、軍隊等等的強勢,結合起來。當然也少不了有利害沖突時,要浴血争奪。

是以,一個人若能以鴉片為商務,那麼,其人的身份,必然十分複雜了。殷大德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我由于和一個國家的皇族,十分稔熟,是以專替他們販賣,江湖上知道這個關系,是以都給我幾分薄面。”

兄妹兩人都一樣的态度,十分淡然置之,并不大驚小怪,以免主人難堪。

殷大德又道:“那一次,我帶了三個夥計,六匹健馬,帶的是三百斤上好的熟土,準備運出國境去。雖然一直以來,各處關節打通,都沒有什麼岔子,可是一切總還是小心為上,按照慣例,晚上搭營過夜之前,由帶隊的把貨物,找一個隐蔽之處,妥為收藏。”

由于鴉片等于是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是以在販運途中,沿途遭了搶奪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下手搶奪的,自然都是窮兇極惡的作奸犯科之徒,為了不暴露身份,也為了不被失了貨物的人尋仇,是以下手十分殘忍,不但越貨,而且殺人,不但殺人,而且絕不留一個活口。

販運鴉片的馬隊,一上了路,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在作賭注,當然,他們也有保護自己的法子,例如配備精良的武器,重金聘用亡命之徒來作保镖,等等。

劫匪若是在白天下手,雙方若是勢均力敵,自然不免有一場惡鬥,若是強弱懸殊,那自然是弱肉強食,在蠻荒的窮山惡水之間,哪裡還有什麼公理天道可言?

而到了晚上,要應付劫匪,就加倍困難,販貨者在明,搶劫者在暗,防不勝防,說不定什麼時候,劫匪自黑暗之中,撲了出來,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殺了,搶了貨物遠走高飛,就算派人放哨站崗,也一樣作用不大。

是以販貨者想出了一個辦法,入黑紮營之前,由帶隊者一個人,把貨收藏在隐蔽之處——蠻荒的山嶺,山勢險峻,山洞又多又深,又十分曲折,原始林木參天,草叢又高又密,隐蔽之處十分多,而所帶的貨,一般也不過兩三百斤,要藏起來,十分容易,而要找,卻又困難之至。

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劫匪一現身,若是把人全打死了再說,十之八九,找不到貨物何在,隻是白白殺了人,得不到好處。是以久而久之,劫匪也就不敢一上來就趕盡殺絕。

在這樣的情形下,劫匪一出現,雙方自然決鬥,若是匪方勝了,那情形就十分慘烈,必然要拷問出鴉片所收藏的地點來。

殺人不眨眼的匪徒,為了要知道鴉片的下落,什麼樣的手段用不出來?人類相殘的本領,在所有生物之上,斬手斷足,挖眼去鼻,還是最輕的,開膛破肚,活剝人皮,是匪徒在得不到貨物之後,惱怒之餘的報複行為。

如何可以在被匪徒逼供之餘,咬緊牙關,堅不吐實,那是十分重要的問題。本來,鴉片再值錢,也比不上人命,在人命和鴉片之間,應該選擇人命才是。

可是販運鴉片的人,卻另有想法,他們認為,若是劫匪容易得手,隻有使劫匪越來越多,而且,說出了貨物的所在,也難免一死,是以一定要硬挺過去。

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酷刑接二連三,總有受不住痛楚而崩潰的時候,是以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來——收藏貨物的是領隊,一旦遇到劫匪出現,并且占了上風之後,都另有早已雇定的,極硬的漢子,出來自認是領隊,承受匪徒的酷刑。由于這個人根本不知道貨物藏在什麼地方,自然不論怎樣拷問,也問不出實在來,而在匪徒拷問的過程之中,事情就有出現轉機的可能,或是有人經過,或是有後援隊來到,那就可以得保不失了。

這些,都成了鴉片販運者的成規,匪徒除非真有内應,能認出誰是領隊來,也無法可施。

殷大德那一次,帶了三百斤上好的熟土,出發的第二天晚上,就遇上了一隊敗兵,領兵的,居然是一個上校團長,敗兵約有一百人之衆。

像殷大德這樣,在江湖上十分吃得開的人物,黑道上的匪徒,不會去碰他,就算碰上了,殷大德自然也有法子化得開,可是遇上了敗兵,那就有理說不清了。

殷大德才牽了三匹馬,藏好了鴉片回到紮營地,就看到上百人,有二三十人,端着槍,圍住了三個夥伴,對方人多,三個夥伴看來連抵抗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反手綁在三株大樹之上。

殷大德一現身,看出情形不妙,想要逃走,哪裡能夠?

上校團長走過來,一挺沖鋒槍抵在殷大德的腰眼上,那上校團長的身形甚高,簡直如同兇神惡煞一樣。

而且,上校的一隻左臂,還用繃帶吊着,繃帶之上,全是血污,可見他非但受過傷,而且,傷得還不輕。

殷大德一看到這種情形,心中就知道不妙,因為敗兵還容易應付,最難應付的是傷兵。傷兵在戰場上死裡逃生,也就變得格外兇狠,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了。

殷大德把遇到了那一隊傷兵之後的情形,說得相當詳細,白素兄妹到後來,實在忍不住,幾番催促,殷大德才算轉入了正題。

殷大德和那隊敗兵打交道的經過,若是詳細轉述,當真是驚心動魄之極,單是寫他的三個夥伴,如何在上校團長的指令下,被逐漸處死的情形,已經在一切人所能想像的殘酷之上。

上校團長在殷大德的面前,用盡了殘酷無比的方法,處死了那三個被綁在樹上的夥伴,目的就是要殷大德說出貨物所藏的地方來。

殷大德自述他自己目睹了那麼兇殘的殺人方法之後,整個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何處,若不是自知講了是死,不講也是死,有那麼一點反正是死的信念在支撐着,早已整個人變成一灘爛泥了。

在對付了他的夥伴之後,就輪到殷大德了,先上來一個士兵,用剃刀,将他的頭發,齊中間剃去一绺,寬約三指,剃得精光。

殷大德也是跑慣了江湖的人,頭發一剃光,他就嚎叫起來:“長官,是……要……剝……剝……剝……”

他的舌頭不聽使喚,僵住了,在那個“剝”字之後,再也接不出其它的聲音來。

上校團長狠狠道地:“對了。照說,用燒滾了的水,把你頭上那些毛燙下來,更省事得多,要不要?”

殷大德全身,像是篩糠一樣地抖,他剛才目睹一個夥伴的雙手雙腳,被放在滾水中煮熟的慘狀,這時,他還能說得出什麼話來?

上校團長向那手執剃刀的士兵一揮手,士兵就用鋒利的剃刀,在殷大德的頭皮之上,自前額到後頸,一刀劃出了一道血痕來,并不是很深,隻劃破了頭皮。

頭上的皮膚,本來就是繃緊了的,是以一刀劃開之後,自然而然,裂口處向上翻卷,鮮血淋漓,順着頭臉,流了下來。

殷大德在這時,慘叫了起來:“我……要是說了……怎樣?”

上校團長倒也老實,揚了揚手中的槍:“給你一個痛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殷大德存着萬一的希望哀求:“我叫殷大德,我很有錢,我給你很多錢,你們可以越過國界去,安身立命,我給你們很多錢。”

他這一番話,自然不是一口氣說出來的,而是斷斷續續,大約拖延了兩三分鐘時間,而就在這段時間中,救星到了。

山角一邊,轉出了一小隊人來,目前一人,步履穩健,身形高大,氣勢懾人,雙目有神,才一轉過山角,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一隊窮兇極惡的敗兵,三個已不成人形的死人,和一個還活着,被綁在樹上,血流披面的人。

那為首的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以石綻春雷,陡然大喝一聲:“住手!”

他一面喝,一面加快腳步,大踏步向前走來。白素兄妹一聽得殷大德說到這裡,就知道,那應該是自己父親到了。

兩人互望一眼,心中都在想:那時,自己在什麼地方呢?

那人威風凜凜,一下陡喝,竟在山崖之中,引起了回聲。

有雲“先聲奪人”,那人的氣勢,先叫人感到來人非同小可。他身形很快,一下子已到了上校團長的面前,隻見他赤手空拳,挺身而立,向上校團長,怒目而視。上校團長仍然兇神惡煞一樣,可是不知怎地,和那人一比,氣勢低了不止一截。

那人又喝到:“兩陣交鋒時,要是有這樣手段,也不會落敗了。”上校團長想發怒,而且真是極怒,可是面對着那人,硬是發不出怒來,隻是空自把一張滿面橫肉的兇臉,憋得通紅,額旁的青筋暴綻。

就在這時,敗兵之中,有好幾十人一起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幾十個人突然發喊,聲勢也頗驚人,那被稱作陽光土司的漢子,略擡了擡頭,看到發聲叫喊的人,都同時在向他行禮,有的拱手,有的鞠躬,有的行的是苗人的禮節,他也向各人點了點頭,衆人都看到他雖然威風凜凜,可是神情眉宇之間,卻又像是有着極大的悲痛一樣。

敗兵都是當地的部隊,對苗疆中的事,都很熟悉,一下子有人認出了那漢子的身份來,也不足為奇,因為“陽光土司”在方圓千裡的苗疆蠻荒之中,是一個大名鼎鼎、響當當的人物。

這時,認出他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其餘沒有認出他的人,也聽過陽光土司的大名,而有兩個人,心情絕不相同,一個是殷大德,他已經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了,居然在這時候,陽光土司出現了。陽光土司處事公正、行俠仗義的種種傳言,他是早已聽說了的,陽光土司出現的場合,自然也不會再容敗兵行兇。

是以殷大德也沒有去想,陽光土司一個人如何對付一大隊敗兵,他隻是感到自己有救了,大叫兩聲:“救命。救命。”

他一叫,頭上被割開的頭皮,重又裂開了些,再有鮮血湧出來,自頭頂湧出的鮮血,濃稠無比,令得殷大德看來,更是可怖。

另一個,是那上校團長,上校團長能在這一地區帶兵,當然不會孤陋寡聞,他也一樣聽過“陽光土司”的大名,知道自己會有麻煩。

本來,了和陽光土司對面而立,氣勢就大大不如,這時,一聽到了陽光土司的大名,身子又縮了一縮,自然更顯得落了下風。但這個軍官,本來就是土匪出身,又當了十多年的兵油子,兇殘無比,十分有狠勁,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一百多人,怕對方一個作甚?

是以他陡然一提氣,叫了起來:“管你是陽光是月亮,大夥一起上。”

他在叫“大夥一起上”的時候,自己反倒退了一步,他估計有幾十個人沖上去,雖然在傳說之中,陽光土司可以以一敵百,總也有一陣子耽擱,自己就可以從容行事了。

誰知道他叫大夥上,那一百來人,個個如同腳下生了根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竟然沒有一個人,聽他這個軍官的指令。

團長一看到這等情形,心知不妙,可是又不能就此退卻,想要再大喝一聲,恰好和陽光土司的目光接觸,陽光土司目光如炬,懾人之至,他一張口,沒有叫出聲,想揚起手中的沖鋒槍來,已然慢了一步,眼前一花,陽光土司已到了他的面前,一擡腳,踢在他的手腕之上,把他手中的沖鋒槍,踢得直飛向半空。

殷大德在向白素兄妹說到這一段經曆之際,手舞足蹈,興奮之極,他道:“令尊——對不起,我認定了令尊就是陽光土司——的行動之快,當真比豹子更甚。那時我血流滿面,視線模糊,可是我還是拚命睜大了眼看。令尊一下子到了上校的身前,一起腳,就踢飛了他手中的槍,立時轉身,一肘撞出,就撞中了那厮的胸口,那厮連聲都未出,整個人就像紙紮的一樣,飛了起來,跌出之後,已經出了懸崖,這才聽得他的慘叫聲,自萬丈深淵之下,悠悠傳了上來。”

殷大德一口氣說着當時的情形,當然十分精彩,可是白素兄妹,卻是臉色慘白,身子在不由自主發着抖。殷大德看了,不禁一呆,因為白素兄妹的反應,也未免太強烈了一些。

他又哪裡知道其中的緣故。

原來殷大德如實形容陽光土司如何一招兩式,就解決了那個上校團長,白素兄妹一聽,就知道那是自己父親在武學上的絕學之一,那一招喚作“虎躍龍騰”,一躍,一腳,轉身一肘,當者無救。

陽光土司竟然能使出這一招來,那他不是自己的父親,還會是什麼人?

可是父親又矢口否認,這使兄妹兩人知道,其中必然有十分隐秘的秘密在。

兄妹兩人連喝了幾口酒,并沒有把這一點向殷大德說出來,殷大德就繼續說當時發生的事。

陽光土司一招之間,就解決了上校團長,敗兵之中,不少人也精通國術,不禁齊聲叫起好來,更有一大半人,動作一緻,一起跪了下來,手中持武器的,也都遠遠抛了開去,口中不斷叫着:“陽光土司!陽光土司!”

這等于是所有的人,都向陽光土司投降了。

陽光土司高舉雙手,令各人靜下來,又喝道:“起身,還不放人。”

當然立即有人把殷大德的綁松了,死裡逃生的殷大德,身子先是軟在地上,但還是努力掙了起來,直挺挺地跪着,在他要叩下頭去的時候,陽光土司一把把他抓了起來:“和你商量一件事。”

殷大德站直了身子,聲音激動得發啞:“恩公你怎麼說怎麼好。”

白老大臉色嚴峻,先不望他,望向那些敗兵,現出了一種十分深切的悲痛,陡然長歎一聲,顯出他的心胸之中,有無限的郁結。

(根據上下文,此處似不應用“白老大”之名,而應沿用“陽光土司”之名)

當他望向那些敗兵之時,所有人,個個都和他目光接觸,也都看出,陽光土司雖然神威凜凜,可是心中實在有着說不出的悲苦。

這些人,雖然行為乖張,絕無現代的道德标準,可是其中也不乏血性漢子,義烈之士,江湖草莽之中,原是什麼人都有,而且行事也絕無準則,當時,就有不少人看出,這個威名赫赫的陽光土司,自己本身可能有着極度的悲哀。

是以,那些人一起又叫了起來:“陽光土司。”

這一聲叫喚的意思,陽光土司自然明白,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人,這些人的意思,是說他如果要幫助,那麼,剛才出聲的人,就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刹那之間,他現出激動的神情來,豪意頓生,一聲長嘯,竟震得栖息在林中的飛鳥,撲喇喇飛出了一大群來。他朗聲道:“多謝各位好意。”

他拒絕了各人的好意,立時又轉身對殷大德道:“你帶了多少貨?”

殷大德半秒也沒有耽擱:“三百斤,全是最好的,本來準備給那邊的皇族帶去的。”

殷大德在說的時候,向南指了一指。

陽光土司點了點頭,向那群敗兵一擺手:“這些弟兄吃了敗仗,無以為生,你把那三百斤土拿出來,給他們分了吧。”

本來,敗兵叢之中,一聽到殷大德竟然有三百斤好土之多,都在交頭接耳。上好的雲土極貴,殷大德又說是給皇族送去的,自然更非同小可,三百斤好土的價值,抵得上三千兩黃金,是以個個都在交頭接耳。

而陡然之間,卻又聽得陽光土司作了這樣的提議,人人都屏氣靜息,一聲不發,要看殷大德如何回答。

殷大德也是走慣江湖的,應聲便道:“好。”

在一衆敗兵還沒有回過氣來時,陽光土司已朗聲道:“不論官兵,人人均分,有争多論少的,最好以後别叫我遇上。”

百來人一起轟然答應,顯是再也不敢有人違背陽光土司的話。

陽光土司向殷大德道:“我有事趕路,你把土取出來,分了吧,要不,由你帶着他們過國境去,交了貨,收了錢,分錢也是一樣。”

敗兵之中,有人有見識的,立即叫:“願意過國界去分錢。”

殷大德不但死裡逃生,反倒等于多了一隊百來人的護衛,真叫他感慨世事變化之劇。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陽光土司不是一個人,是有一小隊人跟了來的。

殷大德這時,已完全定過神來,而且,他的地位,也和一刻之前大不相同了,早已有人過來,替他抹幹淨了頭臉之上的血污,也在頭皮上塗上了金創藥——雲南的白藥,舉世聞名,這些敗兵身上多的是,隻是被剃去的頭發,不能在立時三刻就長出來。

他看到,跟着陽光土司的那一隊人,六男二女,全是一式的倮倮頭,三撮毛,隻不過女的頭上,那三撮頭發長得多,且還有銀飾。

六個壯男,有四個擡着兩個軟兜,軟兜之上,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子約莫兩歲大,頭發也剃成了三撮,另一個女嬰,卻是一頭的烏發,顯是才出世,眼睛還緊閉着。

敢在這種蠻荒之地,帶着小孩子趕夜路的,隻怕也隻有陽光土司一人了。

殷大德這時,感恩莫名,一見這等情形,忙道:“恩公,走夜路大人還好,小孩子難以提防,蛇蟲鼠蟻多,我這裡有一小截紫金藤,您先帶好給孩子防身。”

陽光土司沉聲道:“多謝了,兩個孩子身上都有,我要趕路了,再見了。”

殷大德還想說些感激的話,可是陽光土司一揮手,已大踏步向前走去,那一隊人,也跟在後面,一下子就轉過了彎角,隻見火把的光影亂晃,再隔一會,就連火光也看不到了。

有了陽光土司的吩咐,殷大德自然再也沒有風險,一切都照陽光土司的吩咐辦事,一帆風順了。

殷大德講到這裡,略停了一頓,白素忙道:“不對,你根本沒有向……陽光土司提及我們,怎知我那時,出世才兩天大?”

殷大德笑:“倮倮人的規矩,不論男女,出世三天之内,一定要把頭發剃成三撮,你那時一頭烏發,又不像是第一天出世,是以我說你出世才兩天。”

白素兄妹,這時已經目瞪口呆,白奇偉又問:“這……陽光土司究竟有什麼神通,令得人人敬服?他若不是當地土人,又如何當得上土司?”

殷大德道:“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蒙他打救,自然對他留上了意,曾經搜集了不少有關他的資料,可以對你們說說。”

白素卻又道:“等一等,你說那隊人之中,有兩個倮倮女人……會不會……其中有我們的母親在内?”白素由于心情缭亂,講到這裡時,連聲音都變了。

殷大德聽了,“啊”的一聲:“原來你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是倮倮族的烈火女,怎麼會是那兩個普通的倮倮女人。那兩個,身體壯健,我看是哺育你們的奶媽。”

白素兄妹還是訝異莫名:“什麼叫倮倮族的烈火女?”白素對我說起這段經過的時候,曆時頗長,而且,有時中間還隔了相當長的時間,有時白奇偉也在。

當她講到她問殷大德,什麼叫做“烈火女”之際,她停了一停,不說殷大德如何回答,卻向我望來。我知道,由于我剛才向她解釋了“陽光土司”和“三撮毛”,是以她在考我,是不是知道什麼是倮倮族的烈火女。

這下子,倒真的把我問住了。

這“烈火女”一詞,我真是聞所未聞。不過,我也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對,因為倮倮族聚居的地區,全是荒山野嶺的蠻荒之地,交通不便,與文明世界,幾乎是完全隔絕的,在那裡有什麼事發生,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種環境之中,倮倮人完全照他們自己祖傳的方式生活,與毒蛇猛獸,蟲蟻爬蟲為伍,他們的生命價值,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就和其他的生命,沒有什麼分别。世上需要了解,需要學習的事情那麼多,我不知道什麼是倮倮族的烈火女,自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是以我立時搖了搖頭:“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是一個名銜?一種身份?”

那時,白奇偉也在,他眉心打結:“先是殷大德和那小個子告訴我們,什麼叫烈火女,由于他說得十分怪誕,我們不相信,又曾多方面去打聽,去問對蠻荒苗疆情形熟悉的人,被問的人,除非是根本不知什麼叫烈火女,凡是知道的,說法都是一樣,其中有一個,甚至說他親眼看到過倮倮族産生烈火女的怪異情景,和那小個子說的一樣。”

聽得白奇偉這樣說,我知道事情一定怪異莫名,不禁心癢難熬,忙道:“先說說,究竟什麼叫烈火女。”

白素知道我心急:“烈火女的情形,相當複雜,但是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身體會冒出火焰來的女子。”

白素所作的“最簡單的說法”,卻聽得我一點也不明白,不知那是什麼意思。

看到我疑惑的神情,白奇偉拍着胸口:“你說得不清楚,我來說。倮倮人的人數不算少,散居在各地,是苗疆中十分團結的一群,他們有的在湘西,有的在雲南,相隔千裡,可是語言都大緻相同,而且,他們互相之間,一直都有着定期信使的聯系。這是一項十分好的制度,使得為數接近十萬的倮倮人,十分團結,其他的民族,等閑不敢和他們作對,是以倮倮人的聚居地區,平安豐盛,可稱是世外桃源。”

白奇偉的解說,雖然沒有一下子說明“烈火女”是什麼,但是比起白素無頭無腦的話來,要容易了解得多。我知道事情一定相當複雜,心急不來,是以也耐着性子聽白素W的叙述。

在他略頓了一頓之後,我問了一句:“有關這一點,都是白老大告訴你的?”

白奇偉悶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一大半是殷大德說的,還有一些,是我們千方百計問出來的。”

白素也苦笑:“在見了殷大德之後,回來,有一天,我們試探着問爹,問他知不知道倮倮人的詳情,他一聽,面色難看之極,悶哼一聲,厲聲道:‘不知道。’那時,恰好又是在小書房之中,我們看他面色之差,生怕上次血濺小書房的事再來一次,那就糟之極矣,是以也就不敢問下去了。”這一點,我倒可以了解的,因為白老大有心隐瞞,以他的老謀深算,自然有很多方法,可以不說出真相來。

我道:“你們在殷大德處所得的資料也夠多了,他甚至知道陽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白奇偉道:“殷大德說,當他被爹……被陽光土司救下來的時候,他對陽光土司的一切,所知不多,知道的那些,全是他後來搜集來的訊息,他在那一帶十分吃得開,陽光土司又是人所皆知的大人物,要打聽,自然不是難事。隻不過,由于陽光土司不但出名,而且奇行甚多,是一個傳奇人物,凡是這樣的人物,自然有一些不盡不實的故事,編在他身上的……”

我同意:“自然是,好了,先弄清楚什麼是倮倮族的烈火女。”

我忍到了這時候,才問出了這個問題來,實在是到了極限了,白素了解我的心情,是以她向我望來,伸過手來,給我握着。

白奇偉苦笑:“我需逐漸說,不然,就是妹妹的說法。”

白素的說法我已聽過,聽了之後并不明白,是以隻好耐着性子聽白奇偉逐漸說。

白奇偉吸了一口氣:“散居在各處的倮倮人,平時不斷有信來往的主要原因,除了一般性質的聯絡之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就是維持他們三年一度舉行的烈火女誕生大聚會。”我望着他,為了快一點知道什麼是“烈火女”,我決定不再插問,以免浪費時間。白奇偉也說得十分快速。

白奇偉的叙述,一半是來自他們那次見殷大德的時候,殷大德提供的資料,再加上在後來,又向别人詢問的所得,但是主要的,還是來自殷大德處。因為在當時,殷大德一說到有不明白處,就叫那個小個子過來問。

那小個子捧着一碗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神情欣喜莫名,他剃着“三撮毛”的發式,是倮倮人,殷大德還介紹說他的地位相當高,是一個有幾千人大族中的巫師。苗疆各族之中,巫蠱盛行,巫師和蠱師的地位,往往比族長更高。

至于那小個子的一身武功是怎麼來的,殷大德也不知道,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當時,白奇偉兄妹,自然也沒有空追問。

那小個子是倮倮人,自然對于倮倮人的風俗習慣,再熟悉也沒有。出自他口中的那個三年一度的大聚會,經過殷大德的翻譯之後,正式的名稱相當長,是:“天降烈火女給倮倮人的大聚會”。

大聚會的人數不限,可以來參加的,都會來,這“烈火女的産生”,當然有着極濃厚的宗教色彩,是以可以想像,參加這種聚會,對倮倮人來說,是和回教徒一生都希望有一次麥加朝聖,是差不多的。是以當小個子說他曾參加過三次這樣的聚會之際,在他的臉上,黑裡透紅,有着極興奮自傲的神情。

每次參加這樣的聚會的倮倮人,人數都超過三萬以上,是以堪稱是三年一度,苗疆的大盛事。日期是固定的,每年的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地點也是固定的,是一個山壑之上的大石坪,那大石坪在一座危崖之上,足可以容納四萬人,而不見擁擠,是大自然的奇迹。

會期雖然是在三月初一開始,但有的倮倮人住得遠,交通又不友善,除了靠雙手雙腳,翻山越嶺之外,一點别的辦法也沒有,是以自然要提早出發,有早到了半年之前就出發的,沿途幾百裡的途程,經過之處,自然不免要提及這個聚會。

聚會雖然有宗教的目的,而且,奇誕之至,不可思議,但是倮倮人生性坦率,并不瞞人,也不禁止其他各族人參加觀看,隻是若不是倮倮人,不能踏足那個石坪,必須在那個大石坪周圍的山峰上遠觀,然而雖然是遠觀,到了最後一天,奇事發生的時候,由于是三月十五,皓月當空,明鑒秋毫,在石坪上發生的一切,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各族都知道倮倮人有這樣的聚會,也知道在聚會中會産生烈火女,而且産生的過程,十分怪異,是以聞風而來,臨場觀看的,每次也有上萬人,而尤以各族的青年男子為多,有的,甚至是不遠百裡,一早就跟了來的。

原因是三年一度的聚會,倮倮人有一個十分奇特的規矩,其他人,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唯獨在那一年,年屆十五歲的少女,都非參加不可。

每年聚集在這大石坪上,十五歲的少女,數以千計,這個年紀的少女,自然個個明眸皓齒,美麗動人,而又活潑爽朗,自然吸引青年男子。雖然苗疆各族之間,極少異族通婚的現象,但是年輕男女之間,單是調笑追逐,打情罵俏一番,也就樂在其中了。

當白奇偉說到這裡的時候,我總算明白了一點:所謂烈火女,必然是在參加聚會的那些十五歲少女之中所産生的。

但是如何産生,我還是不知道。

這時,緊靠着我的白素,在我身邊歎了一聲:“過程很殘忍,聽得我全身發抖。”

我向她揚了揚眉,一時之間,也無法領會她所說的話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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