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五代 馮延巳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
很明顯，這是一首閨情詞，關注過咱們這個“古典詩詞賞析”的朋友們應該都知道，我們統一将這類詞中的女子，稱為“北宋庭院裡的獨居女性”，五代與北宋雖時代不同，但北宋詞人，尤其是以晏殊、歐陽修為主的文人士大夫詞人們，在作這類小令時，因循馮延巳的痕迹頗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便說道：“馮正中（馮延巳字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庑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是以，以馮延巳為代表的的五代詞人和晏殊、歐陽修等北宋詞人，在這類閨情詞或者閑愁詞上展現出來的氣質大類相似，而其中所表現的“庭院裡的獨居女性”所特有的那種哀愁與心緒也就可以拿來邊比較邊品味了。我們先來看馮延巳這首《鵲踏枝》。
“幾日行雲何處去？”首句以問句開始，直指這位獨居女子心中的疑惑。“行雲”二字在這首詞裡，曆來被解讀為像行雲一樣有着“浮浪、行蹤不定、心性不穩”特質的浪蕩子、冶遊郎。但就用典來說，自宋玉《高唐賦》：“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之後，雲雨便被解讀為歡好之事，若以此來了解的話，那首句便是，這位浮浪子與這位女子有過一段歡好的甜蜜時光，但沒過多久，浮浪子便外出不歸了，于是女子問道：“幾日行雲何處去？”
“忘卻歸來，不道春将暮。”前幾天看到一個話題說：哪類女孩比較招渣男？其中有兩個回答比較适合做這兩句詞的注解。一個是，容易自欺欺人的女孩，發現渣的迹象了還在為對方找理由。另一個是，比較天真，認為自己是渣男最後的歸宿，認為自己可以讓渣男痛改前非，有一種母性特質。那麼這兩句“忘卻歸來，不道春将暮”，就有點這個意思了。這位深院裡的女子，想着這位離家不歸的男子，一定是忘了歸來，他隻是忘了，而不是故意要負我的。她還在為對方說話呢！但不知不覺中，自己“最堪摘”的美好年華、春日時光卻已經快要結束了。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北宋時期，寒食清明期間，京城百姓阖家出動，或踏春、或祭祀，纖陌交通，香車路人，絡繹不絕。《東京夢華錄》描寫清明節的一段就有：“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抵暮而歸。”五代北宋風氣大約相類。但若是以踏春遊賞來解釋馮詞中這兩句，那麼在情感上則略顯囧澀，就失去了從開頭一以貫之的情感脈絡了。白居易《贈長安妓人阿軟》中有句：“綠水紅蓮一朵開，千花百草無顔色。”可知，百草千花在詩詞用典上也可用來比喻女子。那麼這兩句就可以解釋為，女子由了解和期待男子的歸來，轉而埋怨他的浮浪了：在這個寒食清明時節，最應該陪伴我一起賞春的時候，你究竟又在那個女子家裡流連不返呢？
這兩句所表達的，其實是一種“無望的猜疑”，女子已經被戀人的不歸，“折磨的”心緒煩亂、胡猜亂想了。有過這種經曆的人應該能懂得，這種單方面的猜疑，是極度消耗人精神的一件事。冶遊郎既不歸，不歸便不歸，但自己的心思卻完全被對方牽系，自己的腦子裡不由自主地便會想象他此時此刻正在做的事，一想到他此刻肯定沒有在想自己，一想到他此刻甚至有可能在背叛自己，自己就完全地陷入在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中。這完全是一場自己折磨自己的遊戲，一種無限的死循環，但就是這種“自我折磨”也是這位女子唯一所能做的事情。
她心裡的期待是，與男子乘着香車，遊賞踏春在京郊巷陌，正因為她是這樣期待的，是以她才會胡思亂想到這一面來，想着他或許是與别的女子遊賞踏春呢。
“淚眼倚樓頻獨語”，下阙這一句，便将庭院裡獨居女子的形象定格了，這句也是女子苦悶情緒的徹底爆發，她肯定是想到了某個痛心刺骨的“自憐”的點，又或者是情緒壓抑到極緻沒辦法了，于是迸發出了盈盈的淚水。她在此處憑欄，就像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中的那個獨居女子一樣，她每日裡最期待的一件事就是登上高樓，去眺望遠處的路口，看看是否會有自己所期待的事情發生，“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她帶着期待去憑欄遠眺，你不能說她這樣做很傻，因為帶着期待登上高樓去遠望，這已經是她唯一所能做的了。
“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這或許是女子“頻獨語”的内容，她憑欄所能看到的，隻有這深深的宅院，以及偶爾飛過她眼簾的雙燕，她便問那燕子：“你們從郊外飛來，路上是否看到他了呢？”這兩句太“癡”了，讀到這裡的時候，真的好想去抱抱這個女子，好好心疼她，她不該承受這麼“苦”的愛情折磨。你是否能想象到她對着雙燕問出這句話時的樣子呢？
“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最後這兩句或許是觸動這位女子自傷身世和哭泣的原因。紛飛的柳絮，和女子缭亂的春愁，像是一對互相催化的命運共同體，女子在暮春這漫天飛雪的柳絮中，仿佛看到了自己飄零易逝的年華，與無人堪摘的悲苦命運，也從柳絮的歸宿中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歸宿，于是哀愁加倍，最終變成郁結于心中的夢，恍恍惚惚，但即便是在夢裡，那不歸的夫妻，也依舊杳無蹤迹。
最後，我們來複盤一下這位女子的愛與哀愁。她是有所期待的，但她的期待又是極其無能為力的，她為了滿足這種期待唯一所能做的，隻有登上小樓憑欄遠眺，看看心愛的人會不會突然出現在路口的拐角。不過，期待和希望，都是一把雙刃劍，要是直接絕望那還好，最怕的是有那麼一點希望，但又絕不會讓希望成真，這種最折磨人，跟刀子割心似的。顯然，這首詞中的女子，就在承受着這種折磨，期待與失望的回環交織，便是她這樣“北宋庭院裡獨居女性”的愛與哀愁，隻不過這首詞中的女子，在此之外，還多了一層“癡”，“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癡極之語，世間最癡情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