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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保群《夢憶》拾屑︱張岱用錯典故

作者:澎湃新聞

《夢憶》卷三的《包涵所》與卷二的《朱雲崃女戲》有些相似,都是寫老不要臉而冬行春令的,但寫法卻有些不同。朱雲崃是閹黨馀孽,張岱可以直斥其為“無知老賤”;包應登就不一樣了,他是張岱祖父的老朋友,為尊為親都應該有所忌諱的。但寫“家傳”都用史筆的張岱,對此老的名聲并無顧惜,隻不過字裡行間皮裡陽秋,用了“春秋筆法”。

這位包應登是從福建按察使司副使任上“退”下來的。此老在官時是一省的紀檢大員,退下來時,他的宦囊真不羞澀,在西湖南北連造了兩處名噪一時的别墅。一處是雷峰塔下的“南莊”,另一處是張岱在《岣嵝山房》中提到的離靈隐不遠的“包園”。“倚蓮花峰,跨靈隐澗,深岩峭壁,蘿徑松門,饒樸野之趣。而其中崇台傑閣,曲房洞戶,入者迷不得出”。這北莊是包應登藏嬌的金屋所在,從“八卦房”一節可以看出,前紀檢官員穩據中帳,轉匝八床,可想此老起碼要有八位如夫人才能讓八卦房物盡其用。張岱二十八歲時讀書于岣嵝山房,離包園很近,也曾到那裡串過門,那時張岱祖父尚在世,包應登如果活着,當不吝面皮,會把八卦房當成自己的“巧思傑作”向孫兒輩的張岱炫耀吧。張岱對此的評價是“窮奢極欲”,窮盡奢侈以供色欲,當然不是什麼好話,而一句“金谷、郿塢,着一毫寒儉不得”,就把包應登跻身于石崇和董卓之倫了。金谷綠珠,郿塢貂蟬,張岱用典雖然是隻取“藏嬌”一節,但以這兩個不得好死的惡人相比拟,九泉之下的包老爺終當恨恨不已的。

張岱對這位祖父朋友品格的評價,除了把他與董卓、石崇排成一隊之外,還有一處,就是又拉來了一個宋子京與其類比。我覺得這卻有些不大妥當,試着舉出來與大家探讨。

除了兩座别墅之外,包應登還有另一個創舉,就是造了大中小三艘樓船,載了一群家養的歌妓,滿湖山轉悠,事見原文,不叙。其中談到此老認為“聲伎非侍妾比,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是以他家的後房編制是兩部分,侍妾是藏起來不見人的,另有聲妓一群,可在客人面前獻歌獻舞。石季倫即金谷園的主人石崇,史稱其“後房百數,皆曳纨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備有歌妓,用以侍客”。這些歌妓不僅獻歌獻舞,還要像當今“紅樓”一樣用來陪客人睡覺的,這些當然不是自己的妻妾。但石崇也未必不以侍妾見客,像他那位美而豔的寵姬綠珠,如果深鎖金閨,怎麼會讓政治暴發戶孫秀知其豔名而挾勢橫索,以緻石崇身遭非命呢?

栾保群《夢憶》拾屑︱張岱用錯典故

而宋子京呢,恕我孤陋,從所讀的書中尚未找到宋子京以聲伎見客的記載。而宋子京以文才驟顯,雖然官至尚書,就是拼命搜刮,其“後房”儲備也達不到石崇輩立此“家法”的資格。

宋子京就是宋祁,與兄宋庠(即宋郊)同年舉進士。子京本為第一,而其兄宋庠第三,隻是皇太後覺得弟弟不能壓哥哥一頭,才把二人的名次調換了。二宋家本貧寒,發達之後,大宋已經位居樞要了,上元夜尚且在書院讀《周易》,而小宋則點華燈擁歌妓醉飲。大宋聞知,令人傳話給小宋:“請問學士:不知記得某年上元在某州州學内吃鹹菜稀飯時否?”小宋笑答:“請問相公:不知當年吃鹹菜稀飯為的是什麼?”由此可見二宋優劣。

宋子京晚年多蓄姬妾,雖以十數,但與石季倫那樣世代公卿加上劫殺商旅的豪門遠不能相比。《曲洧舊聞》曾記宋子京一事:他的姬侍中有一從某宗室家散出者,一日大雪,子京燃如椽巨燭而修《唐書》,問此婢道:“你家主人遇此天氣,當複如何?”此婢道:“隻是擁爐命歌舞,引滿大醉而已。”于是宋子京哈哈大笑,并當做笑談,逢人便講。

這故事與陶谷學士買得黨太尉家婢事相似而異趣,陶谷之婢答以“太尉粗人,但能于銷金暖帳中淺斟低唱,吃羊羔兒酒而已”之後,陶谷遂默然而慚了。這故事的用意是,文人寒酸,得志之後,沾沾自喜,關上門顧盼自雄,或在朋友圈中曬曬菜盤子均不妨,如果想和甲第連雲、後房百數,連門房馬崽都家擁萬貫的軍閥财閥較勁,那就隻有像陶學士一樣默然而慚了。至于小宋學士一時文章風雅,再加上有一群紅袖夾侍秉燭,便以為可以視豪門如土鼈,那也不過是“自我視之”。在對方看來,宋學士隻是窮酸文人在冷闆凳上加了幾層棉墊:收斂了一群我們不要的丫頭,便以為豔福,不過是抱着黃臉婆自稱好色罷了。總之我的看法是,盡管宋學士“後庭曳绮羅者甚衆”,也不能證明他立了見妓于客的“家法”,而且他有沒有“内寵”以外的“聲伎”編制都難落實。

或者有讀者要問:官至尚書級的宋子京養不起兩套編制,難道包應登就養得起麼?明末是個很不正常的時期,是一個幾乎無官不貪,而且貪欲膨脹到不顧死活的時期。張岱雖然數代仕宦,但在官場上都不是順風順水,尚且在會稽和杭州有多處園林,還養了幾個戲班子。他們哪裡來的那麼多錢?不可問也不必問,大約隻是在“合理腐敗”度内,是以還沒有背上“貪穢”的惡聲。但在那個時期,張家也遠遠算不上“豪門”,不要說牛首山一獵,張岱便看出官宦(巨貪除外)與豪門貴族之間的懸殊,就是和包應登相比,張岱也要自視“寒儉”的。至于包應登的錢是哪兒來的?張岱當然明白。《明神宗實錄》萬曆二十九年正月丙辰下雲:

吏部都察院考察方面官。素行不謹,副使包應登等;貪,知府盧泮等;才力不及,布政使沈修等;浮躁,副使郭光複等;年老,運使伍士望等;及府州縣官雜職若幹員,得旨革職、閑住、緻仕、降調俱如例。

所謂“素行不謹”,聽起來輕飄飄的,好像隻是忘記了孔夫子的教誨,辜負了萬歲爺的信任,放松了個人的修身齊家似的,說穿了,其實就是貪贓枉法、荒淫無恥!其惡在“貪”之上,并不是說他不貪,而是因為“貪”已經成了此類高官的基本素質,沒有貪贓枉法,哪有錢荒淫無恥?第二天,大學士沈一貫請求萬曆皇帝升朝面賜處分。我們且不管沈一貫為人如何,但這個建議是希望借此整肅一下官風的,但皇上理也不理。可以想到的是,包應登名列“素行不謹”之“榜首”,除了罷官之外沒有任何處分,是以他才能宦囊充盈地回到西湖繼續“素行不謹”下去,而且隻有令人豔羨,絕對無人舉報。不要命地搜刮,不要命地揮霍,成了整個統治階層的癌症,最後是精盡人亡——民氣盡而國亡。話扯遠了,還說宋子京。

《宋稗類鈔》卷七有雲:“宋子京好客。嘗于廣廈中外設重幕,内列寶炬,百味具備,歌舞俳優相繼。觀者忘疲,但覺更漏差長,席罷,已二宿矣,名曰‘不曉天’。”這裡說的“歌舞俳優”固然有女子,卻未必就是宋子京自家養的歌妓。估計這是宋子京在成都做府尹的事,宋代教坊官妓本來就有赴長官宴席獻歌獻舞的服務。

如此看來,張宗子的“仿石季倫、宋子京家法,都令見客”一句是很不可靠了。但張岱為什麼會讓宋子京給石季倫陪綁呢?我想,張岱有可能把另一件與宋子京相關的“出妓見客”的事記混了。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卷十記有曾布所述一事:

昔晏元獻公(晏殊)當國,子京為翰林學士。晏愛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見,遂稅一第于旁近,延居之,其親密如此。遇中秋,晏公啟宴,召宋,出妓,飲酒賦詩,達旦方罷。翌日罷相,宋當草詞,頗極诋斥,至有“廣營産以殖私,多役兵而規利”之語。方子京揮毫之際,昨夕餘酲尚在,左右觀者亦駭歎。

晏殊十四歲中進士,是有名的神童,官至宰相,一生以養育人才為己任,是以見了宋子京這才子自然格外垂愛,才有設宴出妓之事。隻是出妓見客的是晏殊,宋子京隻是那個“客”。可惜宋才子涼薄于德,頭天晚上喝了恩主的酒,第二天帶着酒勁就在草詞中對晏殊極盡诋斥。張岱肯定是看過《東軒筆錄》的,隻是年長日久,記不大清,把晏殊的出妓見客誤記成宋子京也不是沒有可能。此外張岱還可能還夾雜着個人的感情因素,就是他對宋子京是鄙其為人,是以把他與石崇并提,就此也惡心了包應登一把。晏殊史稱賢相,如果張岱把此事記憶無誤,他也不會寫“仿石季倫、晏元獻家法”的。

順便說一下,用錯事典,這不是《夢憶》中唯一的一例,卷四《張氏聲伎》中把宋武帝劉裕的事誤記為東晉謝安,比此篇中的錯誤更嚴重。錯當然不好,但也不足以為宗子文章大病。張岱文章寫得好,史學也能在當時獨樹一幟,但他不是泛濫群書、長于記誦的“學問家”,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不是那種“兩腳書櫥”。雖然他編過一本《夜航船》,幾百年後被人稱為“百科全書”了,但與同時或之前的諸多類書相比,實在也算不上傑構。所謂“夜航船”中的學問,正如葉盛在《水東日記》中所說:“其破碎摘裂之學,隻足供談笑也。”其閱讀對象本來就是鄉間百姓,記住一些典故,隻不過讓牛氣轟轟的草包秀才縮縮腳而已。至于草包秀才見了《夜航船》而驚為“天書”,由此虛心向學,不要到處伸腳,也是此書的一個功德。

為了替張岱的誤記辯護,這裡再拉出同時二人為擋箭牌。顧亭林以博聞強記知名于世,王士祯一日偶會顧氏于邸舍,謂之曰:“先生博學強記,請誦古樂府《蛱蜨行》一過,當拜服。”顧即琅琅背誦,不失一字,其辭曰:“蛱蝶之遨遊東園,奈何卒逢三月養子燕,接我苜蓿間。持之,我入紫深宮中,行纏之,傅欂栌間。雀來燕,燕子見銜哺來,搖頭鼓翼,何軒奴軒。”但即便如此,顧亭林經營半世、反複審校的《日知錄》,還難免被晚輩找出一些誤記誤用之處。而另一位更年輕的吳任臣,連顧亭林都稱贊說“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可是他的《山海經廣注》也同樣能找出一堆錯誤。張岱的博聞和強記當然比不了以上二位,是以也就不必苛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