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濟學界,林毅夫與張維迎這兩位頂尖學者,可說分别代表兩大營壘。自1995年“北大交火事件”以來,他們迄今已“互撕”了近25年,也一起陪伴着中國,跋涉過千山萬壑,經曆無數風雨。

林毅夫,1952年生于宜蘭;張維迎,1959生于陝西吳堡人
這些年來,在聚談、演講、會議、報端等各種場合上,談及中西經濟問題,他們每每針鋒相對,鬧鬧嚷嚷。而他們之間的舌戰筆仗,最大的意義可能在于:雙方的怒怼,不是私怨,不為争強,更非無聊口角或狗血八卦之類,雖結果都 “終不能奪其志”,可雙方都能大度,顯示雅量,不至于“悻悻然小丈夫”。《财經》雜志就注意到,他們“聽到對方駁斥自己時,臉上始終挂着笑容”。
在2016年11月9日的一次讨論會上,二人再度短兵相接。當場,林毅夫公開釋疑,稱“我和張維迎不同而和”,并且語帶深情地說,“我們倆是30多年的老朋友了,秉持着中國知識分子對學術研究、對國家發展的責任感,各自把看法毫無保留的提出來”。在張維迎呢,每言及林毅夫,也都是“先生”雲雲的恭敬,一副“苟利國家,何敢避也”之狀,這是前些年我自己所親見親聞的。
前“模範軍官”林毅夫,1979年舍命泅渡至陸,再無機會回老家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均為“國之邦彥”,這些表面上的口水戰,往往直接影響到我們的國家決策或導向,此其為德也大矣。是以,在尚需荟聚各方智慧,以圖繼續負重前行的當下,林毅夫與張維迎的“無诤之辯”,顯得至為可貴。這也是一個成熟社會的應有之義,瓜衆無需擔心,二人是否會當場“友盡”。
可以說,這是一場公開、文明、理性的“互撕”,多多益辦。這是我對這起“學界恩仇錄”的基本定調。
那麼,我等吃瓜群衆可能要追問:張維迎和林毅夫,倆人20多年來的呶呶不休,到底在争什麼呢?
我的簡單歸納,是朝野之争,是學派之争,是左右之争,是市場萬能與政府主導之争,是國中特色與西式藥方之争。或者再明白講,就是某些朋友似有意去“污名化”的“真話與假話之争”。再濃縮了解就是:在現行經濟程序中,我們的政府,該出演什麼角色之争。
交鋒實質:政府與市場關系?
張林之争,小打小鬧不斷,實在難以盡數。但是,可以清楚的是,他們大的辯論至少有兩場以上:其一,是1995年在北大,就國企改革問題交手;其二,是2016年11月圍繞産業政策的激辯。正是這兩三起“華山對陣”,吸引住了海内外諸多人士的眼球。
林毅夫自稱屬新古典經濟學派的改良系,而張維迎則自認是新奧地利學派的正宗嫡傳,其實已大體能說清辯論内容。張維迎号稱市場經濟理論的“最堅決捍衛者”,秉持西方經濟學尤其是新奧地利學派理念,主張先推行最優的機制安排,以此來發展經濟克服“後發劣勢”,進而強化法治、護衛産權、改善秩序,思路與當年的楊小凱有着不謀而合的落點。他自稱為企業家及群眾說話,坦承繁華盛世下危機重重。
最底層貧民出身的張維迎,屢稱,“我不會為讨好任何人而說話”
而林毅夫先生呢,是中特經濟理論的維護者,更是現實政策的辯護士,一再批駁張的那套是對西方理論的生搬硬套,認為就現實與經驗而言,後發國家固然需對現有經濟結構、社會機制作出變革,但絕非要機制改革搞定後才能去實施,且确信晚近40年,我們的政策是基本正确的,按部就班就能大體ok了。
另外,張維迎還堅持認為,國内還特别匮乏健全、完善的思想市場,這是諸多弊端難以克服的根源,是經濟問題險象叢生的觸因,也是“有識之士”們避席畏聞的最大障礙,為此憂心忡忡,三複斯言。而林先生則辯稱,思想收歸是任何一個發展中國度,都必要的管理舉措,“思想市場”還有更好的疏通管道。
這些争論,抛開各種諱莫如深的煙霧彈,其核心委實還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即政府的角色扮演,及其如何“收”、如何“放”,尤其是程度如何把握的分歧。粗淺地說,在理論假設上,張認為市場經濟“不是最好但是最不壞”,搞不好就是政府責任;而林毅夫言下之意,則是自由資本都攜帶惡意,一旦管控不好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用個更粗俗的比喻,張的主張,猶如極端自由的男女婚戀觀,隻要你情我愛出軌也是愛情;而林的理念,則傳統保守的多,反複強調婚戀的責任,堅稱一旦出軌将使整個家庭出現傾覆的惡果。
如鬥膽去評判林張之争是非,我這個外行的基本看法,确實有點“左右袒”式和稀泥,以為各有優勝,又各有缺陷。
學理上,張維迎要比林毅夫優勝的太多,他遵循國際慣例的普适理論,幾乎無一不正确,把林先生質問的隻能“顧左右而言它”,也反襯得林前後失踞,宛如一“大忽悠”;可在現實問題的考量上,林先生顯然更深謀遠慮與實用主義,同樣也對照出了張維迎的迂遠疏闊,甚至是有人嘲笑的“畢竟一書生”。很大程度上,這是二人身份不同導緻的:一個是“理論家”,挑刺批判就是盡責;一個是“參策者”,重在建設,掣肘也更多。
争論背後的隐身人物:已故傳奇經濟學家楊小凱(1948-2004)
我素來都認為,很多時候,我們的經濟學界,壓根就沒有“經濟學”,隻有政治經濟學。林張之争的焦點,本就在于政府在經濟中的地位與功用,張重點揭示的是普遍的經濟規律問題,是深入問題的本質與原因;而林着眼于現實經濟的施行問題,是最具經驗性的觀察。各有側重,自然屢屢扞格。
是以,真要論其高下,似可一句話說明:張理論嚴密且顯正确,可在具體施行中不一定得當,譬如他當年主持北大改革大業,區區一校政,最後還不是鬧得天怒人怨;而林是頂級經濟智囊成員,是決策參與者,其言論代表現實經濟決策的思路,是“老成謀國”之論,需要考量的還有各方力量之間的博弈,需要兼顧各端狀況、各種勢力的折沖妥協 ,也不可能完全暢所欲言。這位一腳分踏政、學兩造之人,多少也是以長期背負“經濟學界的郭沫若”的罵名吧。
也就是說,張維迎不在其位,代表監督、批評、谏言的“在野經濟學家”的聲音,“衆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谔谔”,他的敢于直言令人肅然起敬,盡顯知識分子本色;而林先生身在局中,是建設者的身份,實力不是徒盜虛聲而來,在一個羊腸曲徑的時代,以他所持水準、所受訓練,哪會不知道有些會議室裡鼓吹的經濟大綱實有漏洞?然而,“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代人分謗”是其使命也是宿命,面對張教授的質疑,他的見招拆招隻能出之以遮掩與狡黠的味道,為經濟背書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也隻好漫口即來。
是以,就認知與情感而言,我更親近張維迎,相信他所言說才更符合“經濟學真理”。可是,對林毅夫先生,我亦深緻禮敬,盡管更多的還是了解與同情。遙想民國時代,學者蔣廷黻入閣,說了句名言,“避謗不能作為有血氣底人的人生哲學”,我想林先生對此當深有體會。為了中國經濟的持續騰飛與穩健前進,不少“林毅夫”式的學者,都忍辱負重太多。
是以,從最大善良去了解,盡管觀點乃至立場時常針尖對麥芒,但張林兩先生,都是有濃厚家國情懷的中國知識分子。
對任何彌漫這種情懷的經濟學家而言,讓自己的國家走在他以為的正确道路上,比起口角之勝負、名譽之榮辱,可能是更重要的工作。而且,我們如今的問題,确實還不是哪個經濟理念更高明的問題,仍舊還是飯碗問題、民生問題、公正問題,乃至安甯問題。有些話似乎是負能量的牢騷,可也是不得不發的牢騷,因為問題若已存在,與其強加裱糊,還不如将它戳穿。洞穿之後,我們才可能了解到它,才能去思考,才能去解決。
改革開放40年,我們的經濟民生之路,多少風狂雨暴,多少蒼黃翻覆。現在回顧也好,展望也罷,有太多一以貫之的問題或規律,是我們瓜衆了解不了,也想象不到的。但是,需要明确的是,它一定是中國經濟脫胎換骨,繼續上路的另一個重要契機。“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信心缺失是必不可少的,謹慎也是不可或缺的。
張維迎和林毅夫之争,誰對誰錯,任何人說了沒用,需要此後的事實去證明。而寡淺如我,所能支吾其詞的,也就這幾句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