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老舍和趙樹理

作者:思想與社會

作者:胡 青

老舍去世4年之後,另一個當代作家趙樹理也受盡折磨悲慘地離開了人世。人民一下子失去了兩位自己的作家。“自己的”,我覺得,隻有這三個普普通通的字分量最重,不必再說什麼,一切意思和感情都包括在裡面了。

老舍和趙樹理,出身不同,年齡不同,經曆不同,創作道路不同,作品體裁不同,風格不同,語言不同,但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們兩人有着非常近似的地方。

他們都來自窮人階層,都是底層裡鑽出來的;他們勤奮一生,是一雙“套不住的手”;

他們的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土生土長的小人物,一個叫祥子的人力車夫和一個叫李有才的農民,後來都成了聞名的人物;他們酷愛各種各樣的民間文藝和地方戲,對其中的若幹形式,自己會唱、會寫、會表演,而且以此相當自豪;他們都特别對自己的家鄉感到驕傲,一個寫了一輩子北京城,一個寫了一輩子山西農村,他們的“北京味”和“山藥蛋”味成了别具一格的重要文學流派;他們熱情,慷慨豪放,像一團火;

他們幽默,都是說笑話的能手,幾句話,就能把大家樂得前仰後合,自己卻一點也不笑。

他們都很謙虛,但在原則問題上眼睛裡不揉沙子。對待自己非常嚴格,在生活上嚴肅,過着異常簡樸甚至有點古闆的生活。

甚至,連他們的死,都是那麼近似,他們的耿直使他們根本沒法明白1966年以後的事态究竟是怎麼回事。

而且,他們的悲劇使許多許多同輩人和後人感到震驚和傷心,在心裡産生了同樣的問号,大家都在琢磨同一個問題,教訓何在呢?

老舍和趙樹理互相很尊重,他們之間的友誼是極為深厚和真摯的。可以說,彼此很愛慕。老舍一生很少寫文學評論,在他留下來的少數的幾篇文學評論中就有一篇是評趙樹理的。1960年趙樹理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發表在《人民文學》上,叫《套不住的手》,老舍當即寫了一篇兩千字的短文,題目是讀《套不住的手》,文章雖短,但字字句句充滿了老舍對趙樹理的發自内心的喜愛和敬佩。文章一開始,老舍就說:“每逢讀到趙樹理同志的小說,我總得到一些啟發,學到一些竅門兒”。

歸納老舍的意思,他得到的幾點啟發大概是:

第一、歲數越大,文字就越嚴整。看上去,趙樹理的文字,好像來得一點也不費力氣,事實上可是字斟句酌,沒有輕易放過一個字。

第二、趙樹理相當細緻地描寫了農村勞動的經驗,而這些經驗卻是非久住農村而又熱愛耕作的人不會寫出的。寫東西沒有深厚的生活底子可不成。

第三、一些零散的事情本來并不相幹,趙樹理把它們用一條繩——那雙手套--穿上,有起有落,避了瑣碎,頗為巧妙,顯出了藝術的手段。

第四、趙樹理沒有用任何智語口号去鼓動,誰讀了他的這篇作品都會手癢,想幹點什麼;同時也會覺到懶惰是極其可恥的。這是形象的威力。

第五、趙樹理的這篇作品不是小題大作,而是大題小作,篇幅不長,而意義很大。人應該以勞動為享受,手應該見了活就伸出去,帶不住手套!創造世界全仗着一雙勤勞的手,這就是趙樹理細緻地、生動地、親切地通過小故事告訴讀者的大道理。

第六、趙樹理知道一大串老農陳秉正的事,假如他高興,他可以寫一大學《老農陳秉正傳》,可是,他隻由手套寫到手,通過這雙手,趙樹理讓讀者看見了陳老人的最可愛的性格和品質。這也就夠了,既不需要手套,也不須寫一本傳記。結論是:用夠寫一大學長篇小說的材料去寫一個短篇。

老舍談的這些趙樹理創作經驗,帶有相當的規律性,的确很有啟發性。單就第一條來說,在老舍身上就頗為靈驗。大約3年之後,老舍自己開始動手寫一篇自傳體的長篇小說,就是去年發表的那部未完成的遺作《在紅旗下》。在這部作品中,人們不難看到:“年歲越大,文字越嚴整”,很有道理。據評論家們說:《在紅旗下》的文字的确流暢而且精煉。可是,老舍在廣州話劇會議上承認,寫它的時候,真是苦不堪言,幾乎每個字都要思索很久,足見他是“字斟句酌,不輕易放過一個字去”。這麼看來,“年歲越大,文字就越嚴整”真成了規律。

老舍說完“每逢讀到趙樹理同志的小說,我總得到一些啟發,學到一些竅門兒”之後,寫了兩句感人的話:“從字裡行間,我還能看到他的微笑,那個最親切可愛的微笑。”

老舍和趙樹理的友誼是一種非常令人羨慕的友誼。他們兩人在一起,一舉一動都叫人看着親切、溫暖、可愛。而趙樹理的微笑則是這親切可愛的标志。

趙樹理是個很有特點的人,他的一身農民氣質由始至終都沒有變。他的清貧的生活方式,他的特殊的生活習慣,常常成為朋友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好題材。趙樹理聽戲的時候,兩隻手從不停止活動,他把一雙手的兩個食指當鼓錘,敲着椅子,合着樂隊的拍子,為演員伴奏,一心一意,身臨其境,全神貫注,自己也成了這台戲的成員。趙樹理的喝酒方式是華北大車把式的喝酒方式,一路走,一路喝,一個酒鋪一杯,一仰脖,一飲而盡,不要任何佐酒的菜,把錢往櫃台上一放,一句話不說,出了門,還能趕上往前走了的馬車。趙樹理非硬闆床不能入睡,出國通路,隻好鎖上門,悄悄地睡在地闆上……文人的幽默使這些趣談顯得格外親昵。每當這種時候,趙樹理總是在一旁笑眯眯地聽着,老舍的眼睛也在眼鏡後面閃着光亮。輪到趙樹理抒情的時候,不管老舍的客廳多狹,他會扯着嗓子以震耳欲聾的高腔“喊”幾段上黨梆子,手舞足蹈,拍着大腿。在場的人,先是目瞠口呆,後是笑得喘不過氣,直不起腰……何等融洽的氣氛啊。

友誼除了幫助、批評、諒解,體貼,那能沒有這些輕松和舒暢呢?

友誼是需要微笑的。

10年浩劫破壞了許多人間寶物,就連友誼也被糟蹋得不象樣子了。需要鳴不平的時候,不能站出來說話;需要安慰的時候,不能登門問候。人與人的關系輕率地被搞成了敵人關系,為了避嫌,為了劃清界限,隻好彼此躲得遠遠的。最好的朋友要僞裝成完全陌生的路人。更有少數意志弱者,抵不住壓力,為了儲存自己而出賣了朋友,搞得人人自危,誰跟誰都不敢說心裡話,彼此防着一手。甯折不彎的鬥士,為朋友說幾句公平真話,往往要付出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

這種時代總算是過去了,真正的友誼又開始複蘇。今天,在嘗夠了孤單、相鬥、冷酷的大苦之後,真摯的友誼是多麼需要重新倡導一下啊!

在老舍的話中,“在字裡行間,我還能看到他的微笑,那個最親切可愛的微笑”,有着何等細膩、何等豐富、何等深厚的感情。人情味兒多濃啊!

老舍有一次聽說趙樹理坐公共電車扭了膀子,十分放心不下,讓我到老趙那裡去看望。我去了,發現他的傷勢很重,徹夜疼得不能入睡,回來趕快告訴了老舍。老舍立即打電話給中國文聯秘書長,請他馬上想辦法送趙樹理住院治療。可我沒有想到,幾年之後,趙樹理在山西被打斷了肋骨,晝夜不能平卧,在極端痛苦和虛弱的情況下,還被拉着到處遊鬥,最後竟一頭由三張桌子疊起來上面栽了下來……那時,老舍已經無法去護着趙樹理了,他已不在人間,活着的老朋友們也都無法護着趙樹理了;他們自己同樣非常困難。一切都颠倒了,友誼何用?起碼的人道何在?相比之下,關心朋友進醫院這類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是格外值得回憶嗎?

幾年前,趙樹理的女兒來到北京為他父親的平反奔走,談到她們母女的窘境,聽着無不凄然落淚。趙樹理生前沒有給他的兒女留下什麼錢财。他不是交了黨費,就是幹脆不要工資。我曾多次代表老舍去過趙樹理在北京住過的三處住所——霞公府宿舍、煤渣胡同裡的南山胡同的小院以及大佛寺街路西的北房。對趙樹理的房子的内部裝飾可以一言以蔽之——四壁皆空。趙樹理去世之後,他的老伴和女兒被趕回老家,一無所有。老趙的家鄉栽着不少樹,已經成林,其中有些是趙樹理生前寄錢回來獻給家鄉人民的。正是這些樹救了他的親人。憑這些樹,鄉親們誰也不信那些往趙樹理臉上抹黑的胡說,他們接納了孤兒寡婦。

聽了這些訴說,老舍的那兩句話,突然又湧入了我的腦海:“我還能看到他的微笑,那個最親切可愛的微笑。”

今天,可巧,我接到西德福芝克福城寄來的兩本新出的德文本,裡面有德國朋友最近翻譯的趙樹理和老舍的小說。看着這些紫紅皮的小書,我樂了。

多好啊,不僅老舍和他的老朋友看到了趙樹理的微笑,全國的城鄉都像那綠樹成蔭的山西小農莊一樣看到了趙樹理的微笑,就連遙遠的世界的另一頭也看到了趙樹理的微笑,那個永遠親切可愛的微笑。

1980年7月15日于北京

(原載香港《文彙報》)

注:本文作者胡 青系老舍夫人。

老舍和趙樹理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