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向是懷着悲壯的心情讀譚嗣同的絕命詩《獄中題壁》:“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也一直不忘卻他的那句話:“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是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救亡圖存,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中國的脊梁,大丈夫當如此。
不去讨論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去說清末的帝後黨争,也不想罵袁世凱卑鄙的出賣……咳,戊戌變法的失敗是必然的。隻是想說說譚嗣同的這首詩的用典。愛屋及烏嘛。
古人寫詩作文常用典。用典又稱“用事”。典故,經典的故事,它往往蘊涵着生動的曆史和文化内容。作者在自己的文字中用典,能起到言簡意赅,引人聯想,深化主題的作用。
比如該詩中的兩句:“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張儉,東漢末年高平人,為人直爽,因彈劾宦官侯覽,被反誣“結黨”,被迫逃亡,在逃亡中凡接納其投宿的人家,均不畏牽連,樂于接待。事見《後漢書·張儉傳》。
忍死:裝死。須臾:不長的時間。杜根:東漢末年定陵人,漢安帝時鄧太後攝政、宦官專權,其上書要求太後還政,太後大怒,命人以麻袋裝之而摔死,行刑者慕杜根為人,不用力,欲待其出宮而釋之。太後疑,派人查之,見杜根眼中生蛆,乃信其死。杜根終得以脫。事見《後漢書·杜根傳》。
譚嗣同在獄中能想到張儉和杜根這兩個人來,可見他的史學功底。這兩處的“用典”表達出譚嗣同迫切的心願:事已至此,我已決心赴死,我希望出逃的康有為、梁啟超能像張儉一樣受到人們的保護。也希望戰友們能如杜根一樣忍死逃生等待時機去完成變法維新的大業。
用典的妙處在于“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
比如李商隐詩《錦瑟》中的“莊周夢蝶”,“望帝化鵑”語。
比如李商隐的《無題》句:“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再比如,王維的詩《辋川閑居贈裴秀才迪》“渡頭馀落日,墟裡上孤煙。複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接輿”,是春秋時楚國人,好養性,假裝瘋癫,不出去做官。王維這裡以接輿比喻裴迪。“五柳”指陶淵明。陶淵明,又名五柳先生,棄官,不為五鬥米折腰,歸去來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人以“陶淵明”自比。讀此,你一定看到了兩個超然物外,醉酒狂歌的不羁之人,栩栩如生。
有人說,好的詩人比天分,偉大的詩人拼境界。一定程度的學識具備了,學問不足,還可以靠家裡書多。李商隐作詩好用典,李商隐作詩有“獺祭魚”之稱(注),據說他寫詩時會把書一本本翻開在桌子上,從中搜尋能用的典故。是以也不大清楚他是學問大還是家裡書多。
說起“張儉”,倒想起孔融。東漢末年官員、名士、文學家,為孔子的二十世孫。孔融四歲讓梨。後被曹操所殺。
在《後漢書·孔融傳》中記載了另一件事,挺有意思:(張)儉(逃)亡抵于褒(孔融的哥哥孔褒,孔褒和張儉是同窗好友),不遇。時融年二六(十二歲),儉少之而不告(看孔融年齡太小就沒有告訴自己的事)。融見其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因留舍之。後事洩,國相以下(全國境内),密就掩捕,儉得脫走,遂并收褒、融送獄。二人未知所坐。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我是一家之長,應該由我擔責)。”一門争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谳之。(漢獻帝)诏書竟坐褒焉(定孔褒有罪)。融由是顯名(從此孔融名聲大噪)。
《後漢書》記孔融的死: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郗慮,孔融的仇家)複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路粹,孔融的同僚)枉狀奏融曰:
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動亂),而招合徒衆,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暗喻劉姓皇帝不該坐天下)”。及與孫權使語,謗讪朝廷。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秃巾(不戴帽子)微行,唐突宮掖(亂闖後宮)。又前與白衣祢衡跌蕩放言,雲“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祢)衡更相贊揚(互相吹捧)。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顔回複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
書奏,下獄棄市。時年五十六。妻、子皆被誅。就有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故事。
孔融卻以不孝之名被曹操殺了。我一直不相信,孔融能說出這樣不孝的“父母無恩”的言論。
扯遠了……繼續說說“用典”。
用典不是“掉書袋”。辛棄疾就是用典高手,随手拈來,為我所用,“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壘塊”。
辛棄疾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詞: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寄奴”是典故;“封狼居胥”是典故。“佛狸”是典故,“尚能飯否”更是典故:廉頗,戰國時趙國名将。《史記•廉頗蔺相如列傳》記載,廉頗被免職後,跑到魏國,趙王想再用他,派人去看他的身體情況,廉頗的仇人郭開賄賂使者,使者看到廉頗,廉頗為之米飯一鬥,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使者回來報告趙王說:“廉頗将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一飯三遺矢(遺矢:拉肚子),趙王以為廉頗已老,遂不用。
更讓詩人痛心的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佛狸是鮮卑族所建北魏的皇帝拓跋焘的小名。元嘉二十七年(450年),他曾率兵反擊劉宋,兩個月的時間裡,兵鋒南下,從黃河北岸一路打到長江北岸。在長江北岸瓜步山建立自己的行宮,即後來的佛狸祠。如今,距南宋已有七八百年之久,而現今卻是“一片神鴉社鼓”,南宋的老百姓把他當作神來供奉,宋人祭祀着别人的祖宗,而不知道它過去曾是異族皇帝的行宮。此句,也暗合了前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倉皇北顧”。
如今金人南侵,同是烽火連天,中原淪陷,可堪回首!最後一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詩人仰天長歎,英雄報國無門!痛哉,悲哉!我少年時就讀辛棄疾,我存有《稼軒詞》。當然,最終,辛棄疾的奢靡和堕落,那是後話了。
宋人李颀《古今詩話》中說:
“作詩用事(用典)要如水中著鹽,飲食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藏也。杜少陵詩,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淩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
歐陽修填詞:《少年遊•詠春草》:
“欄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裡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歐陽修寫春草,滿篇不見一個“草”字,一句“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卻道盡了“春寒草萋萋”。
謝家池上,指謝靈運作詩的故事:
謝靈運贊賞其族弟謝惠連之才思,嘗于永嘉西堂思詩競不成,忽夢見惠連,即得句雲:“池塘生春草。”(《南史•惠連傳》)
江淹浦畔,出自江淹《别賦》,中有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注:獺祭魚。獺喜歡吃魚,經常将所捕到的排列在岸上,從古代中國人的眼裡,這情形很象是陳列祭祀的供品。是以就稱之為獺祭魚或獺祭。《五總志》中說:“唐李商隐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