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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馬識途阿來三位作家《成都商報》撰文 懷念周克芹

作者:紅星新聞

今天上午,紀念周克芹誕辰八十周年座談會在成都舉辦。周克芹是四川簡陽人,1936年出生,首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創造出《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文學作品。

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著名作家馬識途、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特地為《成都商報》撰文紀念周克芹。

1、克芹老師是我青年時代唯一遭逢的著名作家

◎阿來 四川省作協主席

李敬澤馬識途阿來三位作家《成都商報》撰文 懷念周克芹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壇是多麼喧嘩啊!當時我隻發表過很少一點作品,而且都是在一些無名的雜志上。不要說在全國,就是在省内。數上十個青年作家的名字,我的名字仍在孫山之外。

那一年,看到一個四川省作家協會的通知,說是要與北京某雜志開筆會在全省征集短篇小說,經過初選的作家有機會參加這個筆會。我把兩篇小說寄給四川作協。信是春天寄出的,秋天得到通知去參加這個筆會。

寄信人是四川作協的上司之一、當時很有名氣的作家--周克芹。那時,看過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沒有看過他的小說,但知道他的名字。從一個農民到一個名作家,他是媒體上宣傳的用文學改變命運的一個傳奇。

信寫得很平和、很節制,有限度地表揚我很有小說感覺。并且說,如果有機會去成都,希望見面談談話,如果不願意到機關,請到他家裡去。後來,我們若幹次見,都是在他家裡。談讀什麼書,讀書的大緻感覺。我覺得這個樸素的人,給我的好感比他小說給我的好感更多。我也談一些關于寫作的想法。那時,一個少數民族身份的人寫作,總被認為有很多優勢,但我并不這麼認為,我談用漢語表現非漢語生存與思想的困窘。

參加那次筆會是我和克芹老師第一次見面。北京雜志來的人,自信得有些傲慢。這也阻礙了和他們正常的交往。後來,我被告知,兩個短篇都被留用了。散了筆會,坐長途車回家。記得公路經過的大山上已經積雪了。雪下露出未被完全覆寫的秋草,很蕭然的樣子,心境差不多也是一樣。當然,也一直盼着那本雜志發表我的小說。那兩篇小說沒有在這本雜志上發表。而且,這兩篇手寫的沒有複本的小說再也不會回到我手中來了。編輯部總被受寵的作者描繪成溫暖的搖籃,須知很多時候,也可能是座用偏見建構的墳場。我有遠不止一篇東西沉沒不同的編輯部,再無消息。

有了這次經曆。克芹老師再告訴我,他推薦我的小說進入作家出版社的新星叢書時,我不抱什麼希望。但為了不拂他的好意,也為了一點不肯熄滅的希望,把當時得以發表的小說彙集起來,寄給了他。沒想到,這書真的得到了出版。而且,還意外地看到了他寫在書前的序。期間,我們見過一面,但他并沒有提起寫序的事情。那次,是到西昌市參加一個他主持的省内文學會議。那個晚上,在晃晃蕩蕩的卧鋪車廂裡,他說了很多的話。他一直在談他構思中的短篇小說。這個談到生活常常會陷入沉默的人,談到工作時總有些無奈的人,這時卻生動起來。直到今天,想起這個真心幫助過我的人,就是兩個形象。一個是他在抽煙,再一個就是談自己小說時頓時生動起來的人。也許,我們的小說是不大一樣的。我們對生活與文學的了解也不大一樣,但這兩個形象,可能也是我容易留給别人的印象。

這個逝于盛年的人,我并不常常想起他。想起他時,曾經想也要像他一樣對待和幫助後進的作家,一起談談文學,感到無話可說的時候,就一起把臉藏在煙霧後面。但我承認,我沒有做到。書裡遇到的不算,克芹老師是我青年時代唯一遭逢的著名作家。但我去看他,隻是要談談小說。他幫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而我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他替我寫了序,我也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我沒有做到像他對待我那樣對待後進的文學青年,不是說我沒有遇到,我遇到過很多,隻是今天的文學青年有些不一樣了,如果有人找你,不是要跟你談談文學,大多數人都省掉這個環節,直接要你寫序言,讓你介紹出版。現在更直接了,序那麼長的東西都不要了,就要腰封上那句表揚話,那些表揚的話大多是過頭的。現在這個社會有一種病,就是怕青年人不高興。我也染了這種病。是以。我也寫一些這類話,真誠的不到兩三本,真想表揚的也就這兩三本。其餘都是扯淡。我不止一次檢讨自己,警告自己在這些方面要檢點,但是,警告總是不能奏效。即便如此,我在很多人眼中,還是一個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前些日子,收到一個作者責怪我的短信,說從此不喜歡你了,你太驕做了。其實我就是想對自己稍稍嚴格一點。一張嘴巴說話多少有人聽時,還是稍稍把緊一點。這跟驕傲有什麼關系呢?其實,驕傲一點有什麼不好呢?這樣人至少可以有點自重,有點自尊。是以,今天來回憶自己第一本書的出版,其實就是回憶一個人,回憶一種風範,一種文人之間互相交往的方式:不計功利,回味悠遠。

克芹老師逝去後,又過了些年,一次在青城山下一個常開文學會的地方,午睡的時候,我夢見了他。他還是那副有些心事的樣子,場所也很真實,就在房間外面的花壇旁邊。我醒來,走出屋外,那花壇的青碧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我燃了一支煙,放在青草之上,一叢栀子花前,我自己也點了一支,煙霧升起來,模糊了視線。如果這算是一次祭奠,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但這并不表示我不再懷念,我隻是不願儀式性地頻頻顯現自己的此時與往事的關聯。

2、我們唯一的遺憾是,過早失去周克芹老師

◎李敬澤 中國作協副主席

李敬澤馬識途阿來三位作家《成都商報》撰文 懷念周克芹

紀念周克芹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周克芹老師的作品緊跟時代發展,作時代的書記員。同時,又是一個真正做到紮根生活紮根人民的作家。從他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刻畫出特殊時代下四川人民的生活面貌,然後他寫了《山月不知心裡事》到《秋之惑》。從1979年出版《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一直到1990年去世,這10年創作高峰期,我們現在能夠完整清晰看到,四川乃至中國農村,從文革到經曆改革開放,在農村改革中取得的成就和面臨問題,整個這個過程,我們都能在周克芹的作品中清晰看到。是以,他确實是時代書記員。

他确實是一個一生忠誠于土地鄉村的作家。我曾經看到一個細節令我記憶深刻,周克芹生前說的,“我熟悉農村,我坐在家裡,閉着眼睛都能想到,國家出台一個政策,農民們是什麼反映,然後睜開眼睛去實地一看,果然是這樣。”這說明他的心真的是和農民在一起。

我們現在回望周克芹這樣有根的作家,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哪些和自己有血肉聯系。這片土地,有沒有一個人群,有沒有一個人物是跟你息息相關的。過去我們國家有一批這樣的作家。現在這樣的作家是否還有,是否足夠多,還是個問題。

我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和人民土地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從這個意義上,重溫周克芹的創作曆程和他的人生,這個有重要的意義,不光在中國文學,乃至整個世界文學,我們常常覺得,失去了重要的人物,本來有巨大可能性的人物。

新時期文學中,我們唯一的遺憾是,過早失去周克芹老師。53歲就離開了我們,這對中國文學是一個重大遺憾。我們可以預期和相信,他會寫出更重要的作品,但這樣遺憾的無法彌補和假設。慶幸的是周克芹留下的作品,經過這麼多年,依然沒有失去光芒。它們依然對研究中國鄉土寫作,特别是研究中國新時期文學生存和發展,乃至研究中國鄉村在巨大社會變革中的精神史,都是繞不過去的作品。

四川文脈,從李劼人先生開啟四川鄉土風格寫作、沙汀、艾蕪到周克芹,再到現在的阿來,他們都是互相非常不同的作家,有個人風格,某種程度上講,他們特點恰恰在于始終和主流的藝術趣味,主流的藝術方式有一定的距離。但他們都是高度忠實于自身藝術天性的作家,在這個意義上,都很獨特的。

現在,希望四川作家繼續延續下去,繼續新的故事。

3、悼周克芹同志

◎馬識途(著名作家,寫于1990年)

李敬澤馬識途阿來三位作家《成都商報》撰文 懷念周克芹

克芹同志,你走了,你悄悄地走了。帶着對未竟事業的遺憾和同志們的痛惜,你永遠地走了。

我以一足之失,自贻終身之恨;一趾之疾,幾毀七尺之軀;憂思百集,身心交困,接受了醫生的告誡和朋友的勸導,我到青衣江畔一個療養院裡來療養,才知道四川有這般清靜的地方,平生有這般散淡的時光。正吟誦詩詞,自得其樂,忽然宿疾痛風複發,痛不可耐,偏偏在這時,我連續收到你病危和病逝的長途電話。我的确感到青衣江畔一聲巨雷,脫口而出叫了一聲:“蒼天竟不佑斯才!”

你正當英年,大有可為,藝海尋珠,豐收在望,卻忽然撒手而去,抱恨終天。真如艾蕪老慨歎的:“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

我對你的成長,沒有出過一點力,認識你也是在“文革”之後了。這十年中我們有較多的接觸,在交往中,我看出你是一個誠實和謙虛的人,從來沒見你有口是心非,張牙舞爪的表演;我看出你是一個勤奮寫作的人,孜孜不倦,常有作品問世,從來沒有想躺在一本書上過一輩子;我看出你是一個強調深人生活而又身體力行的人。二十年在農村觀察和思考,不計因頓生活,是以有一鳴驚人的作品出世(當然,也是由于生活艱苦,搞壞了身體。才釀成最後的不治之症);我看你是一個在創作中堅持現實主義而又不故步自封、抱殘守缺的人,你在五花八門的新潮中,從不人雲亦雲,卻用敏銳眼光,細察文學流變,努力創新;我看你是一個關心後學的人,和青年作家平等讨論,交流思想,諄諄教誨,不辭辛苦,甘為人梯;我還看你是一個勇于擔擔子的人。組織上要你挑行政上司擔子,你雖覺力有不及,還是勇敢地挑起來;我以為你是一個想努力做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人。雖然許多訃文用這句話,真能當得起的人不多,而你蓋棺論定,也許是當得起這八個字的吧。雖然你并非完人,還有弱點缺點,也犯錯誤,且有時很煩惱。

是以之故。我決心把我挑的擔子交給你挑下去,你也勉力接過去了,但是誰知蒼天不佑,把你奪走,我這匹老馬昏庸驽鈍,不堪重任,該怎麼辦呢?你說。

我現在寂然身在江畔松林裡的小亭上,凝望峨眉山上,浮雲霭霭,青衣江中,洪波滔滔。天曷有極。情何以堪?我因病沒有回來參加對你的告别儀式,也沒有答應紅文同志要求為報紙寫篇悼文,拙文怎敢上大塊之版?我隻希望作協内部報刊上給我巴掌大一塊版面,讓我刊出我急就的七絕悼詩,一抒悼念克芹之情:

青衣江畔起驚雷,

巴蜀文壇星耗來。

叵奈英年遭殂拆,

蒼天竟不佑斯才!

成都商報用戶端記者 陳謀 編輯 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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