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晉書》,不免為潘安惋惜。這位最負盛名的美男子,不枉為上帝的寵兒,他美姿儀,“花慚潘嶽貌”,做官也懂浪漫,做河陽縣令時,因地制宜,令滿縣栽桃花,澆花息訟,甚得百姓遺愛,赢得 “河陽一縣花”的美譽。難得的是,美男多花心,他用情卻專,妻子楊氏去世後,作《悼亡詩》三首,情真意切,連李商隐都忍不住贊美“隻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三首詩,比起賀鑄、東坡的悼亡詞也許差了點,和元稹的同類作品倒不相上下。
潘安還寫過《閑居賦》,宦海沉浮三十年的他,“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絕意乎寵辱之事”,表達的意思與陶淵明“守拙歸田園”異曲同工,隻想躬耕隴畝,逍遙林下。就是這樣一個有高情逸趣的雅士,實際生活中,所做之事卻與文字表述的反差較大,《晉書》說他“性輕躁,趨于世利”,與大富豪石崇等谄事權臣賈谧,馬屁拍得肉麻,行事缺乏節操,“每候其出,辄望塵而拜。”
文人總得有點風骨,中國人的老話,軟骨病、缺鈣總歸不好。是以金代第一詩人元好問忍不住問了一句:“高情千古《閑居賦》,争信安仁拜路塵?”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這話可以哄哄讀書不多的年輕人,就算哄,也是善意的謊言。像潘安這樣精通文字美容的人在曆史上代不乏人。早年讀隋炀帝的“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 一望黯消魂”,哪敢相信這是弑父弑兄淫亂後宮的一代暴君手筆?看書法,也一回事,蔡京、秦桧、董其昌都是書法名家,一手字漂亮飄逸,人品卻有目共睹。康生也是書法行家,自誇左手寫字都比郭沫若好,看他的字,見不到陰骘狠毒。我倒是相信蕭綱的名言,他在《誡當陽公大心書》中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後人進一步闡發,說“詩心與人品不同,人欲直而詩欲曲,人欲樸而詩欲巧”,也不錯,文字從來都是騙人的,一動筆,就隐瞞了些什麼,又誇大了些東西。真直來直去,剛正不阿之人,文筆反而不好,你幾曾見過包拯、海瑞的詩篇流傳後世、衆口贊譽的?
我還是喜歡《閑居賦》。對潘安的軟骨病也能了解,莊子早就描述過吮癰舐痔可以得到現實中的好處,一般人哪能抵制得了誘惑?明代王世貞《鳴鳳記》寫嚴嵩慶壽之時,群臣“附勢趨權,不辭吮癰舐痔;市恩固寵,那知瀝膽披肝”,吮癰舐痔,罵得實在酣暢淋漓,令人解氣。
說潘安軟,不如說潘安熱,心熱。話說回來,有幾個人不是心熱的?唐太宗大網一開,天下英雄盡入彀中,還算好的,人總得建功立業吧,壞就壞在有人口是心非,明明心熱,卻裝着超脫,最後,翩翩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令人跌了眼鏡。朱熹對這點看得透,也不留情面:“晉宋間人物,雖曰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
朱熹接着寫道:“淵明卻真個能不要,此其是以高于晉宋人也。”紅樓夢裡有一味藥,冷香丸,醫寶钗的熱毒症的。寶钗的病,病在對功名利祿的熱衷,她周期性發作,也周期性服藥,可沒有治好,最後活活把丈夫吓出家了。陶淵明也患過這病,42歲前也周期性發作,前後5次,終于他服了一粒冷香丸,治好了心熱症,“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返”,這比宦海沉浮好玩多了。
服冷香丸要勇氣的。陶潛文字的美,後人能體會,服冷香丸後生活的艱辛,後人體會就少了。白居易《贈内》詩說:“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算是懂了淵明“草盛豆苗稀”的含義,杜牧“陶潛官罷酒瓶空,門掩楊花一夜風”,何止是酒瓶空,史上記載,他要靠朋友顔延之接濟才能活下去,小太白還是太浪漫了,錦繡堆裡出生的人,沒有餓過肚子,隻記得了淵明的閑适與高古,這就象和一個90後、00後談三年自然災害,總是隔膜大于了解。能了解陶潛的數王維與東坡,他們也是服了冷香丸的人,王維僞事安祿山後,絕意仕途,年輕時社交界的美少年走向終南山,心向空門,他遠比陶潛幸運,别的不說,光能買宋之問的鄉間别墅來修行這一條,陶潛哪敢想?潑天的富貴享過,纏綿的愛情有過,王維的心真涼了。東坡九死一生,才華與命運落差太大,也像陶潛,不過,東坡在世時名震天下,享年65歲,功德圓滿,放眼世界,恐隻有魯迅,雨果、歌德能如此幸運。陶潛是在唐代才被“價值重估”的,身前寂寞,默默無聞,東坡比他命好很多。
我總覺得,服了冷香丸的陶潛還是有點怨氣與不甘。虛構桃花源,是不能忘情于現世,他還有《責子》詩,對陶氏家族的未來也不能忘懷:“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中國人總愛把自己沒實作的希望寄托在兒輩身上,幾個兒子算是完了,他隻好長歎一聲,老天讓我家如此,還是喝酒吧。身前落寞,身後無望,這冷香丸服得真叫透心涼。
曾看到李白的一則史料,凄涼之至,令人難受。李白本想葬在青山綠水間,但兒子伯禽家貧,不能滿足他的遺願。李白死後三十年,仰慕李白的宣歙觀察使範傳正探訪到李白後人,其時伯禽已殁,遺有一兒兩女,兒不甘農村貧困,出外漂泊,兩女嫁與農民。範傳正聽後,欷噓不已,讓地方免其徭役。他完成了李白的遺願,将墓遷葬青山,并親撰 《唐左拾遺林學士李公新墓碑》,這碑文已成研究李白的寶貴資料,讀來讓人揪心、淚下。
李白有強烈的功名心,又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時而喝60多度的二鍋頭,又不時服點冷香丸,自己是風光一世,後代淪落如此,不能蔭庇子孫,讓人隻有搖頭歎氣的份。二十多年來,大陸知識界持續了一股“陳寅恪熱”,易中天忍不住要給這股熱火降降溫,陳寅恪談談是可以的,但我們“頂不住”、“守不住”、也“耐不住”,學不來那種風骨。陳老說,“弦箭文章苦未休,權門奔走喘吳牛”,望塵而拜的事,别以為隻有潘安做過,老杜也做過,“朝扣富兒門,暮随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你連肚子都吃不飽,還談什麼冷香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