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成為生産建設兵團的知青,母親在為我準備行裝時,将一身淺灰色的毛衣褲放進行李箱中。她長籲一口氣說:“總算全家每人一身毛衣褲了,我這輩子也就這麼點心願”。
母親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心願的?我說不清。隻記得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在織毛衣。慢慢長大後,聽母親經常說她的一些心理變化。母親從小在農村長大,進城後住進了機關大院,又長期從事幼兒教育工作。在她接觸的人中間,有不少是比較時尚的。也正是在接觸過程中,她發現了毛衣這東西。五六十年代的時候,毛衣是屬于時尚範疇的。這一點,從當時出版的廣告畫,筆記本插畫和電影中都能看出來。母親的同僚們之間也經常交流,誰家男人有件毛衣,誰家孩子有了毛衣。母親好強,她想讓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與其他家庭一樣,都有拿得出手的毛衣。
我記得,家中的第一件毛衣是給父親的。我上國小放假的時候,曾跟母親坐公共汽車到她機關去。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母親不斷向其他阿姨請教織毛衣的方法,然後,一點點的織毛衣。回到家裡,母親讓我和姐姐幫她纏毛線。當時的生活條件并不好,母親買毛線是一點一點的買。經常聽她說:“今天買回了一條腿,今天買回了一隻胳膊”。父親笑着說她:“你說這話,聽着真吓人。”父親的毛衣就是母親這麼一支胳膊一條腿織出來的。當父親穿上新毛衣的時候,母親臉上樂開了花:“咱鄉下人也穿‘洋貨’了”。在以後的許多年中,母親又先後給哥哥姐姐織了毛衣褲。在許多人看來,織毛衣屬于休閑活動,邊玩邊幹。可我們家卻不是這樣。我家孩子多,父親身體又不好。母親要管理全家人的生活,除了買菜做飯之外,全家人的棉衣都是母親一個人做,她還給我們幾個孩子做過布鞋。後來,實在忙不過來了,她才開始給我們買鞋穿。在一大堆家務面前,母親織毛衣隻能是抽空來做。為此,她不知犧牲了多少休息時間。
當哥哥姐姐陸續有了毛衣外,母親怕我有想法,就對我說:“你在家最小,毛衣最後穿也是應該的,不要和哥哥姐姐比。”直到1972年,我在家中最後一個穿上了毛衣,母親的心願實作了。這時,母親也穿上了毛衣,也是淺灰色的。是父親過去的舊毛衣拆洗之後,重新織起的。我清楚地記得,這件毛衣拆洗時,上面已經有了幾個破洞。母親重新給父親織了件新毛衣,這件舊毛衣自己穿在了身上。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上。有一年,突然興起了羊絨毛衣,有朋友要到西北去進一批貨。我讓他買回了幾件,其中有給母親的。當我把毛衣送回家時,母親笑了:“我有好幾件毛衣了,穿不着”,我硬逼着她穿上這件毛衣試試。母親笑着說:“真是很暖和,還是小兒子好。”可是,随後她就把毛衣脫了下來,仍然穿上那件淺灰色的舊毛衣。她一邊把新毛衣放在盒子裡,一邊說:“我這輩子很滿足,起碼全家人每人一身毛衣(褲)。我身上這件就挺好,你們以後别再買毛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