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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作者: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記者 楊寶寶

坐在老式織布機前,70歲的老人徐永梅找回了十幾歲當姑娘時候的回憶,踩下織機踏闆,把磨得發亮的梭子從兩排棉線中飛速穿過,重重壓實,一根緯線就織好了。在松江布“衣被天下”的年代裡,一經一緯的重複勞動中,最熟練的織娘,一天可以織出一匹布。

9月30日起,“松郡棉布·衣被天下/葉榭扣布紡織技藝展”在上海永安百貨三樓開幕。展覽展出了畫家冬野從上海鄉間收藏的大量松江布,以及由松江布制作的服裝、香包等文創衍生品。

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觀衆在挑選松江布制作的香囊

布裡有厚重文化和悠久生活

展廳裡擺着一個架子,上面層層疊疊堆滿了一卷一卷的松江布,紋樣各不相同。這些隻是冬野收藏中很小的一部分。

進入展廳,正對面是一台織布機,左右一側是一架紡車,咿咿呀呀,尚可運轉。這些展示的部分,也來自于他的收藏。鄉村日漸城市化,許多老人搬進了樓房,帶在身邊一輩子的笨重織布機無法上樓,終于還是賣掉了。

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冬野收藏的土布層層疊疊堆在架子上

“這些布是陪嫁時的嫁妝,儲存很好,幾乎是全新的。”冬野彎下腰,翻着牛皮箱裡的一卷卷布。幾十年的土布,每一卷都細心地用紙封上,藍底鮮豔,看上去簇新。這是當年女孩子最珍貴的嫁妝,存在防潮的牛皮箱裡儲存,隻有需要時才拿出來一些使用。

直至上世紀中葉,上海郊區許多地方農家仍在織布。女孩從十幾歲開始學織布,在娘家為自己置下一箱一箱的嫁妝,出嫁後給孩子織尿布,給全家織布裁衣,一生的歲月在織機間流淌而過。

冬野20多年前開始收藏松江土布。起初,是源于童年的記憶和對松江布紋理的興趣。作為一名畫家,他對圖案有特别的敏感,松江布一經一緯之間頗具美感,令他着迷。

冬野是松江人,他的母親也從小織布,手速快時一天就可以織一匹布。冬野是穿着松江布做的土布衣服長大的,松江布在他心裡,始終是溫暖的回憶。

在收藏松江布的過程中,冬野開始接觸到織物背後的故事。他記得一次去收藏一張織機,到了地方,78歲的老人從田裡赤腳站起來迎接他。

“那種健康、生活化的氣息非常打動我。”本來隻是去收織布機的冬野忍不住問了一句,“您家裡還有布嗎?”

老人帶着他回到家裡,打開衣櫃,拿出20多件松江土布做的衣服,說這是她和先生以後要穿的壽衣。走到二樓,又打開另一個很舊的民國時期的櫃子,裡面都是白色的土布,老人說,這是她走了以後葬禮上大家要用到的。

冬野問,除了這些還有嗎?老人又拿出大概50厘米寬的一匹布,緯線是一根根五顔六色的彩色線條。冬野沒見過這種布,就問“這是什麼布?”老人說是香布,是她走了以後,他的親人要親手蓋在她身上的那塊布。

“她在聊到死亡的時候,完全是拉家常的态度。”看到老人對着女兒說,“這塊布你以後要蓋在我身上的。”冬野在那一刻非常感動。

他很不好意思地向老人要求買一點香布。老人開始不同意,說隻有這一點點。女兒在旁邊說,“媽,要麼你就給他剪一段。”最終,他花了120元錢,得到了一段香布。

“老人告訴我,她是12歲開始染色,15歲開始織布的。”冬野試圖去想象,一個15歲的女孩子,給自己織嫁妝,要織未來老公的衣服、孩子的衣服、自己的衣服,這些衣服裡還分田間勞作的,走親訪友的、居家的等不同門類。她哪知道以後自己會嫁什麼人呢?她哪知道死亡是什麼呢?

他開始意識到松江布背後承載的厚重文化和悠久生活,“我覺得松江布最大的精神核心是作為江南女性的嫁妝。從布裡面,是能看到她們的一生的,松江部作為江南女性的嫁妝,其實是每一位母親一代代傳遞的生活技能,其本身是一種傳統的活态的民間傳承。”

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展覽現場,70歲的老人示範織布

“衣被天下”,松江布曾是傳奇

2019年9月,冬野在華師大參觀了“經緯華章”——上海土布的時代叙事展覽,深受啟發。

“當時聽了一個講座,一下子把我又帶入了自己小時候穿土布衣服的那個情景。” 冬野之前收集土布,但很少去研究它的曆史。華師大的學術叙事讓他對手中這塊布的曆史有了興趣,“回過頭去梳理,原來松江布是這麼厲害,有這樣輝煌的曆史,還承載了江南女性的精神。”

所謂松江布,指的是“松江府”生産的布,而非現在的上海市松江區,其範圍相當于現在上海市吳淞江以南地區。

松江是“上海之根”,有“先有松江府,後有上海灘”之說。元朝初年,松江府烏泥泾人黃道婆,從海南把先進的棉紡織技術帶回了家鄉,并向老百姓傳授制作紡織工具的技術。這使松江棉布由原來粗糙、單一、稀松變得精緻、牢固、美觀。

明代中葉,棉紡織生産已經成為松江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各鄉鎮幾乎家家都投入了紡織活動,所産布匹通過漕運銷往全國各地,乃至東亞、南亞、歐、美等地。随着布市的興起,從事沿海運輸的紗船麋集于港口,帶動了上海港口貿易的興盛,造就了松江府在明、清時代成為了全國棉紡織業的織造中心,也有了“蘇、松賦稅半天下”與“衣被天下”的美譽。

松江布不但質地柔軟,而且花樣繁多,不完全統計有上百種之多,一般常見有葉榭扣布、标布、三棱布、斜紋布、紫花布、飛花布、柳條布、格子布、藥斑布等。

冬野收藏了中國各地的土布,随手撿出幾匹比較,河南的土布紋理更粗,質地較硬,而松江著名的葉榭扣布則軟軟薄薄,顔色清淡,最适合做初生嬰兒的尿布。桐鄉距離上海不遠,但土布顔色更豔麗,松江布雖然也有不同配色,但整體是壓得住的“穩”。

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松江布有不同紋理花樣,但審美都很“穩”,這源自文人士大夫審美對民間的影響

“明代的時候,松江布技術上面有黃道婆創新,審美上面則有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派’,文人士大夫雲集,這樣的語境催生出這個地區的審美,他們的審美也會影響到民間,兩方面影響,造就了松江布‘衣被天下’的傳奇。” 冬野說。

展覽中,兩匹“紫花布”被放在展櫃裡妥善儲存。“紫花布”曾是松江府著名的織物,由天然彩棉織成,名字來源于原材料。這種棉花開花為紫色,成熟後的棉果為黃色,纖維細長柔軟,織成的手工布未經染色就呈現天然的黃色,經久耐用,被稱作“紫花布”。

紫花布早在18世紀就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行銷海外。冬野在研究中得知,當時歐洲貴族最常見的裝扮,就是“上身着絲綢上衣,下身着紫花布褲子”。

這是屬于松江布曾經的傳奇。現在僅僅是一兩百年過去,了解的人已然不多,會織松江布的老人,更是凋零到所剩無幾。

讓松江布重新融入現代生活

如今,紫花布的原料彩棉已經消失,伴随着棉花品種消失的,還有手工織布的技藝。

滄海桑田,日月如梭,今天的松江已經是上海市的一個區,在城市化過程日益加劇的時代,人們的生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原來的手工棉紡織物由現代化的新技術、新面料取代,傳統的松江布織造技藝也在這時空的轉換更疊中漸漸隐沒。

冬野想要為松江布做些什麼。2012年,他就和夥伴們在松江天馬山下的一個叫九曲的小村莊内創立了“九曲創意工坊”,嘗試着向群眾推廣不同形式的藝術創作。到2019年,聽了華師大的講座,他開始意識到松江布無論是故事性還是精神層面都更有深度,于是将松江布的項目獨立出來,單獨做了一個工作室。

如今冬野出門,身上總會有一兩件松江布做成的物件,有時候是一件拼布夾克,有時候是格子布褲子,有時候是土布面的鞋子,有時候是一件小配飾。

昔日衣被天下,黃道婆改良的松江布該如何重新走入大衆視野

展覽現場擺了不少松江布制作的服裝和文創物件

“不論什麼,總會穿一點,自己的身體是最好的代言。” 冬野說。他的工作室也開發出了一系列圍繞松江布衍生的文創服飾、玩具以及非遺體驗材料包。同時以布為媒,通過不同形式展覽的圖文叙述,以及行走過程中與陌生人的互動,讓松江布以不同的形式“行走天下”。

“包括這次展覽也是這樣。”冬野通過各種方式,試圖讓松江布重新走入人們的視野。他覺得随着城市化速度加快,關于松江布的記憶消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記憶的消失有兩種,一種是我們腦海裡的記憶,一種是手上的技藝,是以這個才是更重要的。”

他希望松江布呈現方式的多樣化,有助于喚醒人們對鄉村、對文化、對生活的感懷,“作為非遺傳承的松江布,不單單是進入博物館,更重要的是通過每個人的努力,把這些前人的智慧、理念、方式,融入到我們的現代生活中。”

“今天松江布重新走進永安百貨,有标志性的意義。”華東師範大學田兆元表示,在一個世紀前,以松江布為代表的手工土布曾是百貨商店裡的暢銷品,但随着機器工業布大規模進入中國,傳統的手織布因為成本高日漸退出商場,繼而退出曆史舞台。但經過百年發展曆程,在經濟發展、生活富足之後,人們開始重新認識到傳統的價值,開始認識到手工織物背後屬于人的溫度以及其中傳承了數百年的精神核心,讓松江布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如今恰逢其時。

責任編輯:張喆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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