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作家蕭乾來到雲南,采訪滇緬公路的施工程序。
山連着山,森凜得可怕,亞熱帶的藤蔓纏繞着參天古木,腳下的怒江猶如“宇宙間的一條巨蟒”洶湧奔騰。滇緬公路向前延伸,攪醒了荒涼的雲南高原。它的存在,釋放了兩個信号:第一,現代化強勢到來;第二,雲南不再是邊地,而是前線。
當時,日軍為摧毀中國的抵抗力,封鎖中國沿海口岸,截斷中國與國際的交往。滇緬公路由此成為抗戰的生命線。
人們歌頌着現代化,贊歎“過着遠古生活”的邊民已經全副武裝起來,“站在一列列咆哮的汽車上”,唱着山歌,追着山風,跨過山巒裡寬敞的路,馳向遠方“那争取自由的呼嘯着槍彈的戰場”。但現實情況是,這是一條以原始的勞作方式修築的道路。換而言之,這是一條用血肉築成的公路。
滇緬公路沿途大山巨川連綿不斷,海拔起伏很大,每年夏季更有長達4個月的雨季,工程的艱苦不言而喻。可是,中國缺乏機械裝置,隻能依賴數以十萬計的人力(施勞工數最高時達20萬人)。這支勞動大軍基本由鄰近地區的農民組成,分屬于十幾個邊疆民族。
他們需要自帶繩索、鋤頭、簸箕、扁擔、刀斧等簡單工具,跋涉百餘裡山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工。到達工地後自搭草棚,有的住洞穴,有的甚至直接在岩石上、樹林中栖息。
▲滇緬公路上的力夫。圖源:網絡
蕭乾行走在嶄新的滇緬公路上,被一種無名的沉甸壓住了。
一千多橋工全部在平壩上搭棚聚住,夜間洪泛漲到棚口,卷去了三、四十條性命。
絕壁上打炮眼的漢子,他手腳一如既往地勤快,收工時間已到,想再多打一個,然而自己卻因這多出的一個被炸而亡。
一位年近六十歲的老秀才,祖孫三代修路,天天給家人打氣,講家國大義,最後因瘧疾而死。
……
除了邊疆的力夫之外,還有千千萬萬技術人員(司機和修理工)。他們之中,有廣東人,有華僑,有印度人。
蕭乾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印度公子哥(中文名為“王亞龍”)。他家在馬來半島開汽車公司,自身受過很好的教育,卻丢下家裡産業,來到滇緬路上做一名機工。他與蕭乾見面都會行軍禮,後因水土不服生病。蕭乾前去探望時,他仍“顫巍巍地要向我行個禮”。
蕭乾問他:“為什麼甘心替我們受這份苦呢?”
公子哥回答道:“先生,一個人隻有一輩子好活。我必須有所愛,也有所恨呀!我愛中國文明,恨那倚勢淩人的——先生,亞洲真要淪到這種人手裡,亞洲就變成野蠻了。”
不久之後,似乎嫌這片西南的小小天地血灑得還不夠多,野蠻的日軍殺來了。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争爆發。随後,日軍席卷東南亞,長驅直入緬甸,威脅滇緬公路。為配合同盟國作戰,1942年2月,中國遠征軍揮戈入緬。
抗戰以來,國土陷落,屢敗屢戰。入緬作戰,不僅是抗擊侵略,也是為了“人類的自由和正義”而戰。正如時人所寫的那樣,聽見了“從火中的歐羅巴,從火中的太平洋,從着火了的蘇維埃,從着火了的我的祖國,一齊向着你激動的緬甸,發出了雷電的召喚”。
抗戰的意義,不僅在于抵抗外侮,也在于建國。如果擊退了日本侵略者,可國家還是如幾十年前那般孱弱,這不是人們想要的結果。
出于“要世界刮目相看”的豪情壯志,許多知識分子參軍入伍,給我們留下了衆多滇緬抗戰日記和戰地紀實,為這場遠征增添了不少浪漫主義色彩。
206師616團士兵劉鎮海夜哨站崗時,遠望着夜色中農家的屋頂,聽着蛙鳴、鴉叫,心中卻澎湃不已:
“今夜,
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我像王朝的執政者,
獨自占有,
一件偉大的藝術品”
201師601團炮五連士兵稼克,把參加遠征軍當作是“成人的誓詞”:
“我們需要的隻是進軍、進軍,
為了祖國的光榮與患難而來,
我們的目标是勝利、建設,
遠征的工作誠勤勞、艱辛,
但我們永遠駕駛時代前走。”
屈辱了百年,終于有了“揚威異域”的機會,如何能不令人激動呢?
中國遠征軍是國軍的精銳部隊,尤其第5軍第200師更是全機械化的王牌師,師長為戴安瀾。1942年3月8日,戴安瀾部抵達重鎮同古,與英軍第1師換防。18日,與日軍交火。第200師阻擊四倍于己的日軍,以犧牲800人的代價殲滅日軍5000餘人。然而,日軍以空中30多架轟炸機和地面的坦克、重炮構成優勢火力,狂轟濫炸。30日,戴安瀾率部撤退。
▲戴安瀾。圖源:網絡
4月中旬,負責西路防守的英軍第1師和裝甲第7旅在仁安羌以北被圍。新38師第113團馳援,經過三天苦戰,以千餘人對抗四千日軍,救出七千英軍。
憑遠征軍之戰力,與日軍在緬甸境内形成對峙不成問題。然而,正當西線取得進展之際,東線卻出了大問題。宋希濂将軍曾回憶道:“當時重慶軍委會軍令部對于敵情有一個錯誤的判斷。他們認為沿着滇緬公路東進的日軍,隻是敵人為實行追擊任務而臨時編成的一個快速部隊,最多不過二三千人,孤軍深入,不能持久。”實際上,這是一支有航空、坦克、重炮、汽車部隊加強的軍團,人數在15000—20000之間。
蔣介石曾估計中國軍隊戰力,三個師抵一個日軍精銳師團,而且還得是像第200師這樣的精銳部隊。而遠征軍在東線僅有第6軍暫55師一支部隊,兵力5000餘人,戰鬥力也不行。其結果可想而知。
日軍的計劃缜密且大膽:攻擊西線英軍防守薄弱的地方,布下疑兵之計,吸引遠征軍,然後從東線迅速突進,切斷遠征軍退路,形成包圍圈。
反倒是同盟國這邊昏招頻出。關鍵時刻,西線英軍求援,中、緬、印戰區美國陸軍司令史迪威棄東線而不顧,調集最精銳的三個師援救英軍,第5軍軍長杜聿明不同意,與史迪威發生争執。
史迪威說,難道中國遠征軍隻吃飯不打仗嗎?
杜說,中國軍隊不是任何人的雇傭軍,而是反法西斯戰争的堅強先鋒、中流砥柱!
很可惜,杜聿明未能堅持到底,他在戰後回憶道:“我的最大責任是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九日未與史迪威、羅卓英徹底鬧翻,未能獨斷專行。”随着東線失守,遠征軍被各個擊退,整個戰線崩潰。
史迪威在4月20日的日記中寫道:“英國人是想利用我們逃跑嗎?是的。結局正日益明顯。”顯然,他錯誤地将英軍之利益淩駕于中國遠征軍之上。
1942年緬甸戰役的慘敗有諸多原因:英軍戰鬥力薄弱,意志也不堅決;史迪威為維護美、英同盟的利益,總想進行會戰,導緻戰局失控;蔣介石害怕得罪美國,遷就史迪威的錯誤指揮;緬甸人追求民族獨立,反抗英國,與日本人合作……
▲史迪威。圖源:網絡
上層陷入混亂,前線卻要用血來填補。
士兵陸夷在随軍日記中寫道,3月12日有很多傷兵送下來,其中一個傷了腿的娃娃兵,“坐在床上,摸弄着當作賞金的五個銀盧比,張着大口笑。還是不斷地在講,他是怎樣受的傷,是怎樣‘摸’上去的”。英國醫生得知中國士兵在做輕手術時不用麻醉劑,因為根本也沒有什麼麻醉劑可用,隻能贊歎着“神奇的中國兵”!
3月23日,陸夷找到了一位陣亡将士遺留的照片,和一張未完成的明信片,内容是讓學校裡的兒子到鄉下去找祖母,以免被飛機轟炸。陸夷不禁想道:
“他的兒子,他的妻,正在為他祈禱,盼望着他底信。随着他陣亡的消息,雖然跟來了一大串好聽的名詞,盡忠,報國,成仁,英勇……可是這一切在她們欲裂的心上,是不會發生一點作用的。從此後她們的快樂幸福全飛逝了,生命崩潰了。”
5月6日,抛棄笨重的東西,所有汽車用炸彈炸毀。要翻過崇山峻嶺,回到祖國去了。
5月14日,已行軍十日,已有不少的馬在路上死了,四處都是焚燒東西的煙,每個人除了一支槍、幾發子彈,便是一口袋米,其他一切均化為灰燼。
不知這西南的崇山峻嶺,還要埋葬多少人的生命。
據杜聿明回憶,中國遠征軍入緬時約10萬人,隻有4萬人撤出。大部分将士從野人山撤回雲南,另一支則轉至印度。
他這樣描述遠征軍撤退的經曆:“整天傾盆大雨……原始森林内潮濕特甚,螞蝗、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蟲到處皆是……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一個發高燒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蝗吸血,螞蟻侵蝕,大雨沖洗,數小時内就變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後相繼,沿途屍骨遍野,慘絕人寰。”
▲杜聿明。圖源:網絡
在大部分人的記憶裡,野人山就等同于死亡。那時正值夏季,傳染病肆虐。螞蟥不僅水裡有,樹上也有,被叮的時候一點感覺都沒有,等發覺有螞蟥時,它已經吸足了你的血。蚊子一群一群的,被叮後常常染病,生病後加上沒藥,沒東西吃,基本上過不了生死關。
女兵李明華是幸存者。她在第5軍任政治部上尉幹事,當時随部隊撤退的女同志約四十多人,最後隻有四人到了印度。因斷糧已久,士兵隻能吃樹皮、草根。她記得同住在一個芭蕉葉搭的棚子裡的三個女兵,因病不能前行,李明華把僅存的碎餅幹給了她們。三天之後,她聽後面趕來的戰友說,那三個女兵已經在棚子裡長眠了。
年僅十幾歲的李明華心裡隻有憤怒:年輕人滿懷報國之志來參戰,“如今卻壯志未酬而暴骨荒山,怎不令人悲傷惋惜!所有罪惡都因日寇的侵略而起,想到他們和她們的慘死,更加增強了我内心的敵忾心與雪恥複仇的怒火”。森林裡陰雨綿綿,她分不清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但總要“親眼看到日寇敗亡”。
靠着複仇的意念,李明華撐了下來。
詩人穆旦也經曆了野人山。他在1945年寫下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直面那段慘痛的經曆: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着密雨,還吹着細風,
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穆旦的好友、詩人王佐良回憶道:“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滇緬撤退,他從事自殺性的殿後戰。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去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着,在熱帶的毒雨裡,他的腿腫了……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瘋的饑餓,他曾一次斷糧到八日之久。但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青人,在五個月的失蹤之後,結果是拖了他的身體到達印度。”
▲穆旦。圖源:網絡
遠征軍崩潰之後,日軍對滇西長驅直入。1942年5月5日,日軍進抵怒江西岸,劍指昆明。若要阻止日軍,必須要炸掉怒江天險上的惠通橋。
當天,惠通橋兩岸公路上擠滿了軍車、商車、撤退的軍人、回國的華僑和商人,以及避難的群眾。此時,一支工兵車隊來到惠通橋東岸,他們接到了上級的指令,一旦情況有變,立刻炸橋。
很快,日軍發起了攻擊,戰車、輕炮、擲彈筒亂轟,機槍掃射,彈如雨下。中國軍隊不到百人,很難抵擋。突然間,幾聲巨響,惠通橋被炸斷。橋身鋼梁沉入湍急的怒江之中,殘餘的鋼索懸空晃動。不少難民隔絕于西岸,遭到屠戮。
惠通橋被炸,隻能阻止日軍的坦克、裝甲車、汽車。随後,一支500人的大隊乘橡皮艇搶渡至怒江東岸,奪下了橋頭堡。見日軍上岸,中國軍人奮不顧身,躍出戰壕,大呼殺賊。沿江群眾,亦憤起助戰,喊殺之聲,震動山谷。
宋希濂急調第36師第106、107、108團奔赴惠通橋,投入戰鬥。直到5月10日,全師發動攻擊,日軍敗退,形成了敵我隔怒江對峙的局面。同時,美國飛虎隊頻頻出動,擊落11架日機,還炸毀了日軍架設浮橋的裝置,以及公路上的坦克、汽車等,使得日軍渡江成為泡影。
兩年之後,惠通橋再次通車——那時,中國已經吹響了反攻的号角。
▲宋希濂。圖源:網絡
讓我們把視線轉到印度東北部一個不起眼的小集鎮,蘭姆伽。
第一次入緬戰役失敗後,新22師和新38師敗退至印度,前者僅剩3000餘人,且丢掉了大部分裝備,基本喪失了戰鬥力;後者建制尚存,實力應有四分之三。
這支敗軍之師在某種程度上因禍得福了。當時,中美軍事合作已經開始了,蔣介石與史迪威商定于蘭姆伽整頓軍隊,由英軍供應飲食及醫療,美軍提供武器裝備及訓練。同時,兩萬士兵經空運至蘭姆伽,補充兵源。
這支軍隊被稱為中國駐印軍。
盡管史迪威依然與蔣介石争權不休,但他的确讓駐印軍脫胎換骨。新22師、新38師很快享受到了世界一流強國的後勤供應,衣食無憂,生病不愁,裝備齊全,彈藥充足,這樣的軍伍生活,放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駐印軍中每一個團的火力,已經優于國内一個師的水準。一個步兵團轄三個步兵營、一個迫擊炮連(裝備12門82毫米迫擊炮)、一個戰防炮連(裝備8門美制M3式37毫米反坦克炮)、兩個輸送連(人力、馱馬各一個)、一個通信排、一個特務排。往上,軍一級有榴彈炮營、汽車營,師一級有山炮營。往下,每個營都有一個戰防排,裝備4門美制“巴祖卡”式火箭筒,每個連有一個迫擊炮班。
當然,火力的優勢隻是駐印軍的冰山一角。人員教育,戰術訓練,後勤保障,火力支援,每一個環節都提高了軍隊的戰鬥力。
▲在蘭姆伽集訓的中國駐印軍。圖源:網絡
感受過物質的力量,人們對未來充滿了信心:正義終将戰勝邪惡,人類也終将戰勝自然。
1943年,中印公路準備貫穿緬北,進入滇西。中國駐印軍先踏出一條血路,美國工兵“藉着開山機,挖泥機,碎石機,碾路機,跟着他們的足迹走”,隻要路線一确定,管你是什麼蠻荒之地、兇險絕境,統統阻擋不了機械的推進。
在隆隆炮聲和機械轟鳴中,駐印軍的反攻開始了。
新38師獨立炮兵團士兵唐澤其再次踏入野人山時,已經不再感到懼怕了。穿着皮鞋不怕蛇蟲也不怕樹枝戳腳,美國人還發了避蚊劑,往身上一抹蚊蟲就不咬了。晚上在竹棚子的周圍撒上一些驅蟲藥水,毒蛇蜈蚣都不敢靠近了。吃的也有保障了,全是美國人發的罐頭食品、壓縮餅幹。美國人空投的東西非常齊全,甚至還有咖啡、維生素片和香煙。
戰鬥的情形通常是:F51飛機呼嘯而至,投下飛彈,接着榴彈炮發射,集中轟擊高地之敵。炮火轟鳴之後,步兵開始沖鋒。日本人以白刃戰聞名,可面對“射速大而彈量密”的湯姆遜沖鋒槍和靈活的迫擊炮,隻能賠上鮮血。
日本軍方戰史寫道:“熱帶森林内的戰鬥,原本是我軍的特長,但在障礙物和猛烈的迫擊炮火面前,則無法發揮威力,無論在哪一戰場,都是由于敵人逐次滲透到側背而被迫撤退。特别是由于敵機獨占戰場上空,發揮強大威力,冰雹般的槍、炮彈的低空射擊,經常出現戰況逆轉。”
1944年3月,日軍“最精銳部隊”第18師團主力被消滅,其死傷人數遠超中國軍隊。不少日本士兵以武士道精神作垂死的掙紮,卻終究敵不過武器的力量。8月,駐印軍攻克密支 那。此後,中國駐印軍控制了整個緬北地區。
野人山是兩年前遠征軍從緬甸退入印度的地方,想不到兩年後又從這兒打了出去,曆史總算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駐印軍在戰鬥。圖源:網絡
與此同時,滇西的戰火也燃燒起來。
這邊的遠征軍雖也接受了美國的援助,有美械之名,卻無美械之實。畢竟,通過駝峰航線運過來的武器數量實在太少,舊槍炮仍然在用。直到1944年之後,美械比例才有所提高,營、連兩級有了“巴祖卡”式火箭筒和60毫米迫擊炮。
訓練情況同樣不樂觀。具體而言,不會操作新式武器,不重視修築工事,不重視偵察等等。
裝備的力量不足,很多時候就要靠鮮血和意志來填。滇西戰役中,每一寸土地的收複都是以戰士、力夫的巨大犧牲換來的。
美國戰地記者蔣遜在《咆哮的怒江》中寫道:“我看見在前線苦戰十六晝夜的中國士兵形容憔悴困頓欲死地待在預備醫院。我也看見許多苦力扛着他們走,潰爛的創口上聚內建群的蚊蛆。我看見過野戰醫院裡從手術台上擡下來,兩個人捆在一張擔架上的傷兵;也看見他們在醫院裡泥污的地上到處躺着等床上的人死去,好空一個鋪位出來的傷兵。怒江前線,人類的生命貶了值;怒江前線,人們的生死間不容發。”
在怒江,為了保證物資運往前線,力夫們隻能在泥滑的山徑上爬上爬下。曾有一隊力夫與馱馬試着爬過馬面關的峭壁,但因道路被暴雨沖刷,近兩百名力夫和一百多匹馬墜下山崖,無一生還。對于馬匹的損失還曾掀起波瀾,但卻沒有人提及那遺骨還散落在深淵的力夫們,隻因在戰争中馱馬比力夫更有價值。
在殘酷的戰争中,人命便是如此偉大,又是如此低賤。
強攻松山一役,中國先後投入兵力達6萬人,攻擊部隊曾4次攻上松山主峰,到達山頂後卻拿堡壘毫無辦法,又無隐蔽之處,處于四周密集炮火之中,遭到嚴重殺傷。最後,遠征軍決定以坑道作業進行爆破。兩條平行的坑道挖掘到主峰下面,即開挖藥室,裡面裝填美國配發的TNT炸藥,共3000公斤。随着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濃煙突起直沖雲霄,松山頂炸出兩個巨大的漏鬥坑,敵軍堡壘被摧毀。遠征軍終于奪下了松山。
TNT炸藥随後在攻克騰沖一役也起到了巨大作用。騰沖有異常堅固的城牆,日軍進占後,經過兩年多的修築,市街處處設防,輕重火力交叉配置,形成一座極其堅固的要塞。在機槍的掩護下,工兵營在騰沖城牆下挖洞填藥,爆破成功,炸出幾道缺口,幫助步兵攻入城内。騰沖收複時,這座邊陲古城,幾乎被夷為平地。
1945年1月27日,穿着黃卡其布的駐印軍和穿着灰棉衣的遠征軍在芒友勝利會師,滇緬抗戰進入殘局階段,日本人無力抵抗了。
駐印軍離開祖國已經兩年多,他們看着刻着“國界”二字的界碑,仿佛能從陰雨和濃霧裡嗅到家的氣息。祖國的河山就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樣可愛。斷壁殘垣之上,搭起了新的草房。農夫們重新出現在斷崖下那片可耕的平地上,安閑地跟在呆笨的水牛後面耕着地。
跟随中國駐印軍的記者呂德潤沉浸在興奮之中,可當他看見滇西的百姓時,不得不冷靜下來。街上,男女老幼穿着“百衲衣”,臉色菜黃,有光着身子的孩子背着比他本人還要高的木柴,艱難地走着。大家沉默地凝視着小孩被壓彎了的背影,有人問道:“他們也是中國人嗎?”話音剛落,車上所有的中國弟兄們的眼圈都紅了。
沒有人不會把這些樸實的邊境人民視作自己人,這就是抗戰的意義之一。呂德潤說道:“滇西人民對得起國家,國家也要不負于人民!”
武器的偉力能帶來勝利,可隻有人的偉力,才能鑄造新的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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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發展曆程、武器裝備、作戰體系:抗戰後期國民黨軍中的美械部隊》,《抗日戰争研究》,2017年第2期
黃道炫:《緬甸戰役蔣介石、史迪威的失敗責任》,《抗日戰争研究》,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