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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33)《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鐘征那時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曹幹和農場年輕獄警的全部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後來他就一直目送小韓手中的電瓶燈燈光直到在遠方黑暗中徹底消失。他感性地說鐵幕拉上了,燈光嘎吧滅掉。鐘征坐在車上,其實比車下他們站在公路上的人看得還要更遠些。當燈光完全消失的時候,鐘征心髒确實抽緊了一下,他知道,在那條山路上如果沒有亮,事實上根本就無法行走,更别說那小夥子還要跑步前進。恰好在這時候,逃犯長長地、低聲哼唧起來,仿佛還咕噜了一句啥糊話。鐘征馬上一個勁兒想,電瓶燈可千萬别摔壞了,現在可是救命啊!祈求菩薩保佑,男孩可千萬别摔跤,電瓶燈真的不可以壞,他自個兒更不能栽下懸崖。在這種鬼頭刀把地方,人的命多賤啊,脆弱到活像深秋的一小片枯葉!鐘征祈求男孩千萬别碰上什麼怪物,特别是,野豬什麼的。鐘征原本學的臨床醫學,隻怪他自己學業未成,不然也可以幫上點小忙的。他從來不信什麼鬼神,運氣,甚至進廟不燒香,現在卻迷信起來。

囚車上另外肯定有人在同樣默默地祈禱。

“同命相憐嘛。”鐘征說。

“人心向善!”我當場承認,點了點頭。

鐘征相信,那時候囚車上大部分同學肯定也這樣想。隻要是醒着的人,多半一直眼睛都不帶眨地死盯着那個煙頭似燈光看,個個眉心緊蹙,因為過分緊張,手掌心捏着把汗,大氣也不敢喘。生怕稍微驚擾燈光就會滅掉。老天爺,原來他們這種貨色實際上也有非常脆弱和特别善良的一面。

鐘征在看守所時,動不動破罐子破摔,以至于愛惱羞成怒。他原本以為自己從今以後不可能再去同情任何人,然而,現在看起來确實錯了。人之初性本善,也許大家的本質都并不算壞,有時候隻是愛沖動。

當然了,囚車上其實也有相當麻木的人,車一停他們就睡着了,打撲鼾,百事不在意,反正事不關己。“操這種閑心難道有用嗎?”鐘征猜想他可能會理直氣壯說。

一個鐘頭以後,那個大缺口就被他們很快填平。王幹面無表情說,汽車現在可以開過去了,師傅你開慢點。那個明顯患有肥胖症的學員站在最危險地段冒充交警,以預防囚車滑過去。他右手揮舞樹枝,代替交警的指揮棒,一面吹鐵哨子,嚴肅地指揮。他拿左手取下哨子喊道:“靠裡面,師傅,請你盡量往岩邊靠。打方向盤!”

囚車總算慢慢開過了那一段十分危險的二十幾米,萬幸車輪子沒有陷進去。又是堅硬的沙礫公路。司機把車停下,等市看獄警上車。農場的年輕獄警和學員們還要等到第二天,把這小段路再次加強好。他們今晚可能不回去,就住在山溝旁邊凹岩底下擋雨地方。估計他們弄好了晚飯,正好有人在尖噓噓吹鐵哨,喊集合報數點名。

鐘征小聲說:“噢,他們要吃飯了。”

司機師傅再一次把警笛拉響,鐘征估計,他大概是想讓囚車上所有人提起十二分精神來。正睡得香的家夥吃一驚,說不定做夢了,還露出撥腿想跑心思來。估計想清楚是手腕是铐鐵椅子上的,跟囚車連成一體,擺好架勢腳卻沒動,身體僵硬。他乍猛兒那樣醒的,一線清口水流淌下來,好像弄濕了胸脯衣服。坐旁邊的同學大聲笑起來。開始時,坐在前排那些人也沒鬧懂大家突然開心笑的原因,見别人在笑,自己也傻乎乎跟着同學笑。嚣張跋扈警笛,聲音在夜風中扭曲,變得嘶啞。活像是幼獸嘶鳴,更帶着種哭腔,馬上就填滿了車上每個人耳洞,并不斷重複敲打耳鼓。嗡嗡地。大夥兒脖頸僵直,骨頭變成生鐵,腮幫子冰冷。轟隆隆。叭叭叭。哒哒哒。嘩啦嘩啦。吱吱吱。嘎嘎嘎。噗噜噗噜。咕咕咕。嘤嘤嘤。關在囚車上的人要是突然間聽不到了,反而感到一陣一陣莫名其妙空虛。就因為這種壓迫、空虛和寂寞使他們感到無比失落。是以會帶來長時間恐懼,使得鐘征他們再也緩不過氣來。曆經千辛萬苦,目的地終于到了。有條小街。大家視線突然就覺得開闊起來,遠近那些地方到處點亮了一盞白晃晃、金燦燦、橘紅色,如同跳動豆子,活像紙紮孔明燈。

在場部,辦公樓其實是棟白磚小樓。并沒有幻想中那樣氣派。台階前有個大操場,探照燈照得就跟白天一樣。疲憊不堪囚車剛停住,立即奔跑過來兩名學員模樣的壯實小夥。他倆扛着一個擔架,先爬上車将鬥篷山受重傷逃犯弄下去。他也并沒有再像先前那樣因為疼痛一直叫喊,大夥兒短暫忘了他的存在。也不知道逃犯是睡着,還是處于休克狀态,或者他已經死了。鐘征忽然間想起,囚車開進那個黑咕隆咚森林後不久,就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

那些人擡着擔架,朝一片小樹林方向緩慢跑去了。這時,又有群穿制服獄警圍攏上前,他們跟市看的獄警握手并行了軍禮。其中有一個人對他說,你們還得再辛苦一個半小時,去龍口。兩位是二大隊周大隊長和郝教導員。應該早認識的。他說認得認得打過多次交道了。郝教導員說:“飯菜我們早預備好了,你們隻等一到家就有熱氣騰騰飯菜。三菜一湯!”“是嗎。”

郝教導員笑道:“老曹,你也來得湊巧,昨天死了頭豬。你們的運氣真不錯,那就上車同路吧,我老胳膊老腿,等周大隊長跟他們幾個年輕人騎三輪機車在前面帶路。”郝教導員爬上了鐘征他們這輛改裝的囚車,隻是彼時,車裡坐得周吳鄭王新學員還不清楚他身份。囚車馬上去龍口。

到了次年春末的氣候,熱風撲面。下午風太大,吹得瓦檐一陣一陣刺啦刺啦打抖。當時正巧有幾個人站底下,嘩啦啦十多塊瓦片冷不防直接掉下來,差點沒砸傷人。每塊灰瓦片在水泥地摔成七八瓣,滿地開花,站附近屋檐腳的人吓出了周身毛汗。我聽鐘征說,大隊副古洪兵正好也在場,所有人呆若木雞。于是不少人想,會不會叫誰動手腳,等同于報複謀殺案。幹部極可能也會同樣想,他們不願意打草驚蛇,或擔心臉丢得更大。沒有證據,隻能假裝沒那回事。這件事不過也提醒大隊上司,桁梁和椽皮都太老,有些地方絕對早腐爛了。于是,馬上安排木工房,趕緊加工一批新椽皮和桁挑木,進行大修。選些人上房揀瓦,特别是二門崗外面大禮堂,我記得,好像有七處之多漏雨地方。我還住在廣播室背後小黑屋時,老站在大禮堂後陽溝大門邊屙尿,那地方左手邊牆上還有豎長溜灰黑色水漬。天上下起大雨,過小會兒,雨水就順着牆壁淌。小灘水明晃晃。

以至于四合院裡面,包括教室、會議室和廁所漏雨的地方就更多,特别是廁所,差點兒就躲不住雨了。中隊辦公室稍好些。

我甚至聽說韓靜霆老師患了肺結核,一直咳嗽,吐血。我就進大門崗去教研室看望他,不料他卻有點不高興。也怪我,就不應該拿這種事直接說,他恐怕忌諱。更擔心滿城風雨,要說陪過五次刑場的老滑頭怕死,我還真不信。我想起了一個偏方,也是許多年以前我在外公家過寒假,聽外公親口說起的,他曾給别人用過。外公并不是小鎮上一個赤腳醫生,治死人那是必須要負責任的。外公原話說雖然不能夠根治,但可以起到緩解作,使出氣舒服點。也不管韓靜霆老師歡喜不歡喜,責不責怪我,還是拐彎抹角找劉南征要張白紙,他方子寫在紙上遞給他。我意思是,咳得不那樣兇,人老了,少吐點血也好。他鼻梁和顴骨那地方有許多老人斑,臉頰顔色發灰。韓靜霆嘴角肌僵硬,非說自己感冒是一回事,咳嗽哪個不咳?吐血呢,卻是年輕那會兒在牢房裡讓人打的。他的表情還是對任何人不冷不熱,我也假裝看不見。

那個偏方對人沒有什麼害處,就算治不了病,也絕對吃不死人。其實就是用野地瓜藤和白及炖鯉魚,長期吃。地瓜藤性苦、甘、平,能夠清熱利濕,健脾補中。這兩種東西到處都有,在大隊附近山坡上容易挖。我和劉南征勸韓靜霆說,吃了又反正沒壞處。我面紅耳赤,講得煞有介事,這段時間韓老師又猛咳起來,胸脯起伏大,但這一次我彎腰親眼看仔細并沒有出血。

我覺得他貌似有點信了,便告辭離開教研室走出來。我扭過頭,看見他們正或蹲或站,在房頂上揀瓦換椽皮,花台和長長過道遍地狼籍,活像是遭了火災一樣。熱鬧得很,有個名叫駱飛的同學甚至還坐在屋脊上大聲舞氣唱歌。楊晟和張輝分高低站在樓梯舉起單手正在遞瓦……四合院又來了好幾批新同學。我怕正遇不遇,丢瓦片砸死我,更不敢聊天影響大家高空作業,害怕分心。我就直接出大門崗,爬完坡拐右手,傳回大隊倉庫。坐三抽桌邊想丁克諧,我倆現在關系微妙。他有事瞞着我!

“你會不會迷失了方向,朋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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