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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靈中短篇小說選集連載(1135)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殺死鴿子(5)

我去房頂上看鴿子,越來越明顯感覺到鴿子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隻可惜信鴿不會說話,想來也聽不懂我對它唠叨。估計會不會身上肩負什麼使命還沒有完成,或想念在老家的夥伴。我向它保證,聶彤答應過不會拿鴿子蒸天麻,等傷完全養好,身體變得更壯實,就會放了它。聶彤多數時間都呆在租書那間屋,好像專門等客人。

“現在放,信鴿活不到明天太陽升起。”

“我相信你的判斷。”我苦笑道。

也許是等找他父母的接頭人,從前地下組織聯絡員。經常來借書那個年輕姑娘更加會裝,好像心都不在借書上,我感覺,她分明就是為了看聶彤,或者說挑逗他才多次跑來的。我倆都不知道姑娘家住哪裡。

“她莫非想偷書?”我故意問。

“說不定隻是想找喜歡的書。”聶彤說。

“我還是覺得她過于神秘。”我說句。

每次她從門口進屋,包括下雨天在外面屋檐底下收傘,甩水的動作都非常優雅。從街邊進到放書那間屋還有個比較長過道,我從來沒問過隔壁的那家人是不是聶彤親戚,但從我站的角度看外面灰蒙蒙亮光就活像個洞口,沒拉亮路燈,來任何客人逆光,經常看不清楚他們面孔。隻有對聶彤有點意思那姑娘我倆感覺到最像剪紙人。

“他們有點像動物歸巢。”我說。

“也許是遊擊隊員回營地。”聶彤回答。

“應該跟她最大限度保持距離。”

“其實我喜歡由她打破模糊的界限。”

我馬上看看聶彤,他沒有特殊反應,即不熱情,好像也用不着刻意流露出反感。那樣未免太擡舉她,她又不是地下黨一個接頭人。許多年以前聶彤他爸因為參加了後來被定性為帶自由主義傾向的文學團體,結果被國民黨特務盯上。抓他的借口相當搞笑,甚至都不是因為積極參加反饑餓,反内戰學生運動。他從牢裡出來後原來的上級已經犧牲,其他熟悉的同志有人營救通過秘密管道上山了,聶伯原本不打算回在南郊的那所大學繼續讀書。他希望出城找遊擊隊。他就是養傷期間認識聶彤媽媽的,是通過别人介紹,介紹人說起是在他們家街口擺水果攤那女孩。後來證明女孩是地下抵抗組織的人,早就想發展他。聶彤媽媽叫蘇雪美,當年也在讀大學,那條街有個書店,其實是地下組織的聯絡站。她經常去那個書店,跟街口賣水果女孩也認識,隻是不屬于一條線,是以他倆并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聶彤他爸聽賣水果女孩說書店老闆想招個識字的店員,她勸他去書店工作,還說她要是有文化也會去。

聶彤他爸無法聯系到組織,就隻好暫時去書店當了店員。來書店的年輕姑娘更加開心,隻是不友善像他那樣喜歡笑。在敵人牢裡那些恐怖經曆慢慢淡忘,身上受嚴刑拷打的傷早就徹底好了。他爸内心着實舒暢,覺得經常來書店看書的那個姑娘十分有趣,好玩。他父母就是這樣認識的。他爸跟賣水果姑娘是朋友,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她好像真的平白無故就跟人起了點争執,他認識那家夥,就是鼻子比狗都靈一個特務。他挺身而出替賣水果女孩解圍,結果又把聶彤他爸抓進去。等第二次從牢裡出來,書店說也不敢再用他了,就留在家。結果兩個姑娘分别都來聶家看小夥。

他好容易才止住笑,端端正正坐好,忽然換成張嚴肅面孔對蘇小姐:“告訴你一個秘密,謝小姐不好意思再上我家來了。”

謝小姐就是賣水果女孩。“為什麼?”蘇雪美駭了一跳。他倆猛然聯想到書店老闆那張陰險狡詐的面孔,最令人煩惱的是城市地下組織本身内部不團結,那樣抵抗運動就危險了。聶彤他爸想不到事情來得突然,來得如此迅猛,讓他感到措手不及。

“你希望去城外找遊擊隊嗎?”她問。

“别人願意要我?”他反問。

聶彤他爸倒是絲毫沒有想到過這一層,依然盲目樂觀。他十分随便地說:“事情經過是這樣的,謝小姐替特務切開個西瓜,但那家夥賺西瓜不紅,兩個人就在水果攤那裡吵起來了。我站在書店裡看見,趕緊跑出去幫她解圍,結果謝小姐當時跑了,特務高低說我倆是一夥,把我抓進去。”

“他們沒打得你皮開肉綻算你幸運,”蘇雪美說,“你以後還敢不敢英雄救美。”

“你覺得書店老闆會不會是地下黨?”

“從哪裡看出來的,腦門上又沒寫字。”

“我們事先說好弄條同樣的褲子穿,分頭找地下黨組織,謝小姐有可能已找到了,結果卻把我倆涼在旁邊,算怎麼回事!”

“這倒沒話說,反正早遲我們同樣會去城外找遊擊隊,她先找到一樣。關鍵是她不應該把你丢在水果攤自己跑,不仗義。”

“謝小姐認識遊擊隊居然不帶着我倆。”

聶彤他爸對他後來的妻子隐瞞了賣水果女孩其實事後找過他這個最關鍵事實真相。

“麻煩就出在這裡!”聶彤對我說。

謝小姐原來是國民黨那方面的人,她1952年參加破壞發電廠被抓住後供認自己早年跟聶彤他爸,還有蘇雪美那層特殊關系。

“謝小姐槍斃了,她還害死書店老闆。”

結果害得聶彤父母又蹲了共産黨自己人的監獄,關了十三年,雖然說活下來,他倆的上級書店老闆槍斃了,平反留條尾巴。

我懷疑聶彤在發電站那個哥不是謝小姐的兒子,就是書店老闆的兒子。聶彤沒說。

沉默一會兒,我終于說:“聶彤,我要告訴你,房頂上鐵籠子裡那隻傷完全好了的信鴿什麼時候放,它看到我非常害怕。”

“田森,你清楚我原本是非常愛那隻信鴿的。你能體會得出來,我不知道它恐懼你有啥理由,實際上你一直怕我殺鴿子。”

“也許它能預感我們并不了解的危險。”

隻要是聶彤單獨一個人呆,就會不停想找寶搭檔,為打發寂寞,他會去房頂上守着那隻信鴿。他父母回來了,由他倆負責等租書的客人上門,準确說也是等有可能找書店老闆那個人。當年,作為聶爸聶媽的上級說不定會對他的聯絡員刻意說起他倆的事,也許包括賣水果女孩謝小姐。書店老闆難道就從來沒發現謝小姐是條毒蛇,因為事實上他早有打算送他們去遊擊隊。

聶彤會想起找寶搭檔的每一個動作,臉部表情。包括聲音,甚至是我走路腳步聲。

“田森,也想你的全部習慣。”他說。

我歎口氣說:“我原來更是以為離開你隻去馬關鎮冷飲店喝桔子汽水就夠了,在青春期森林找貓墓地,縱使去火車站出站口等穆宕傑,換個人一樣。可能真不行。”

“我離開了你實在無法生活。”聶彤說。

“可以睡到自然醒當然好,”我擡頭凝望搭檔,“我一直以為你不那麼喜歡我。”

聶彤沒有接我的話,繼續說:“我了解世界上的找寶人,雖然我從不去冷飲店,偶爾刻意的,更多是誤打誤撞,也會有這種人漫不經心到租書屋來,我立刻就能準确認出他們,像來了地下組織的聯絡員,房間氣氛完全不一樣,田森,你明白他那種眼神。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保護屏障,沒有躲處,從不會主動接頭。找寶人其實性格都非常軟弱,主觀上他要想有個依靠。”

“當然,那樣就啥都不害怕了。”我說。

“但我很好奇,希望察覺到底跟誰才會有安全感,”聶彤看了看我,說,“因為找寶遊戲相當虛幻。我發現你比我軟弱!”

我說:“不會,不會。我猜到了你心裡不隻是有我,還會有别的許多找寶搭檔。”

聶彤氣得兩頰通紅,直紅齊脖子:“找寶人之間勾通,難道除了五官和向導貓,甚至直接見穆宕傑,就沒有真正友誼嗎?”

“還會有陌生男孩子。”我警告聶彤說。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這種人。”他說。

“啊,對不起,聶彤。我得去上班了。”

我站在房頂上的鐵籠子旁邊跟找寶搭檔告别,我倆作為普通朋友關系相處也很好。

“沒有你我該多難熬。”聶彤叫我再等一等,他好好想清楚,“田森,你不是想知道鐵籠子裡的信鴿為什麼害怕,現在就告訴你,因為附近有條大蛇,我親眼看見過的,全身黑色,背上有條像玉帶似的,比黃色淺,又不完全白。不知道是條啥蛇,有毒沒毒,上次我拿竹條把它趕跑了。”

“說明信鴿知道蛇在附近虎視眈眈。”

“它肯定是在尋找得手機會。”聶彤說。

我倆有可能犯了個最大錯誤,那就是準備激怒對方。其實,我原本想讓找寶搭檔為了我拿出真正男子漢那種勇氣來。可是我倆全錯了,等知道弄巧成拙,已經太晚。

“可是,我真的愛那隻信鴿。”聶彤說。

他說:“我敢說對比鴿子,我更愛你!”

“我心裡也舍不得放棄找寶遊戲。”

從青春期森林鐵廠旅社去貓墓地那條山道也正在忙于重新翻修,這讓我想起了雲貴總督鄂爾泰,中年将軍重建古驿道,還在沿途設立許多驿站。我倆走那段連通後,據說能夠直接抵達高原腹地遊擊隊老營。

兩邊山溝溝裡是茂密、并籠罩着恬靜薄霧的原始森林。太陽還一直照在我倆頭頂,山高路遠,包括南酸棗樹林裡空氣也是黏糊糊,稠稠的。古驿道空無一人。我倆走得慢慢有點心虛了,即希望來群戴木殼面具的貓,又擔心城堡門口廣場上跳舞那些假面騎士不可靠,害怕陌生人試圖靠近。

“我更不會像街口賣水果女特務給書店老闆挖大坑,連朋友蘇小姐一起推進去。”

“特務機關也許對你媽身後那些人更感興趣,看中了她的高貴門弟想一網打盡。”

“我爸愛的其實是她這個人。”聶彤說。

“有些習慣從小養成了,很難得改變。”

“你指我爸性格,真的是本性難移啊!”

“即然知道真相你媽應該原諒他。”

“我媽早就原諒了我爸,書店被毀,書店老闆被捕叛變并不全部是我爸的錯誤。”

“隻有你哥心裡有疙瘩不打算原諒。”

“他以為自己父母的死,我爸有責任。”

“算了,他們畢竟不是同一層次的人。”

“因為與我毫無關系。也不想參與。”

聶彤拼命抑制住自己心裡的痛苦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