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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作者:鐵道兵文化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作者 朱海燕

最初,我是從二哥那裡感受和想象着西淝河的。

二哥那時在縣城讀書,他在縣城讀書的那陣子,西淝河上有一個渡口。渡口處有位姓孫的農民打造了一隻小木船,用來運送東去西往的路人。二哥的求學之路,不是從王市和馬店而去縣城,而是從孫水寨乘船而至縣城。這樣,縣城與我那個村莊便構成了直東直西的直線關系,減少了十幾裡的路程。求學的二哥每星期總要乘船在西淝河上走一個來回。我羨慕他。我想,一個身挎書包的少年臨風而立于破(浪前進的船頭上,多麼像《紅旗譜》中外出求學的江濤啊,朝船頭一站,那真理,那理想就像陣陣撲來的河風湧入懷抱。人生在少年時有這種經曆,又怎能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而胸懷天下呢!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圖檔來源網絡)

再就是,對西淝河的感受源于我的一家親戚,那位親戚是我爺爺妹妹的女兒,她喊我爺爺為舅舅,稱父親為表哥。從輩分算來,我應該稱她表姑。她家住在西淝河的東岸,究竟屬于哪鄉哪村,家人從未問過。因這層親戚關系,她一年一次到我家來看望爺爺。但我并不喜歡這位表姑,感覺她愛說大話。每到我家,她總說河東如何之好,河東人如何之富,河西如何落後等等。

上世紀60年代,建國以後就參加工作的父親尚未戴上手表,而這位表姑的手腕早已戴上了亮晶晶的手表。我從心眼裡感到她是瞧不起我們這個家的,她之是以還走進這個家門,是因為這個家裡還有她年邁的舅舅,即我的爺爺。待我爺爺去世之後,她再也沒有來過我家。

表姑的那種神情,那種語調,令我時常思考西淝河東岸的那片土地,那裡是怎樣富起來的?河西怎麼就富不起來?西淝河難道是窮富差距的一條界河嗎?

西淝河靜靜地流着,東岸生長着财富,西岸漫延着貧窮。

後來長大了,我才明白,河東富裕是因為那裡距縣城近,交通友善,便利的交通條件,有宜于商品經濟的形成。河西貧窮,是因為河流的阻隔,交通不便,有礙于商品經濟的發展。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捉甲魚(圖檔來源網絡)/

對西淝河的更進一步認識,是因為那個會捉王八的孩子。他是我老師的兒子,大我幾歲,小時候他十分頑皮,學習成績極差,一進課堂頭就大。他爹說他,天生就不是上學的料,上到國小五年級實在讀不下去了,他便辍學了。辍學之後,不知跟誰學會了一套捉王八的本領。他每天背着粗布袋子,在西淝河邊轉悠,落日時趕回,便捉了滿滿一袋子王八。他捉王八的本領之奇特,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眼睛一瞅,定睛一望,别人看來是一片無異的淤泥,而他往淤泥裡一摳,就拎出一隻王八來。如此奇特的掙錢本領令人歎為觀止。

鄉人為他寫了一首打油詩:

西淝河邊捉王八,

日進鬥金有錢花。

天生一雙“老鼈眼”,

溜水勝似養牛馬。

那孩子因會捉鼈有了自豪感,他說:“隻要這西淝河的水流着,我永遠就有掙不完的錢。”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安徽 利辛 西淝河 國家濕地公園(圖檔來源網絡)/

皖北人不像江南人,不精于漁事。雖說西淝河是當地的一條大河,有白鹭齊飛,但并無漁舟唱晚。偌大之河流,沒有帆樯挺進,亦無小舟橫渡。日日月月,月月年年,一條大河成為那個捉鼈人的獨立王國。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西淝河上的河上人家,不少人也想學一手靠水吃水的本領,無數人提着酒肉去他門下拜師,但終究沒有一人學成。鄉人有不少議論,說:他的“老鼈眼”,不是學的,而是天生的。

一個終日行走在西淝河的流浪漢,用他那一雙赤腳,譜寫了一段無人破解的傳奇。

如今,這位捉鼈人以億元身價定居于上海的黃浦江畔,他以捉鼈的奇特本領,擁有了确定理想走向的第一桶金,并由此奠定了他一生的富裕。長年流淌的西淝河,你是否能破解他的生活之謎?

[四]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如今的 利辛 西淝河(圖檔來源網絡)/

與西淝河的近距離接觸,是我12歲那年,姑媽所在的永興集要設立公社,新設立的公社要蓋房子,蓋房需要磚頭。在那方圓二三十裡的土地上,能生産磚的地方,隻有西淝河沿岸。公社要去買磚的那個村子叫孫水寨,這名字頗像武俠小說中居水稱雄的綠林好漢聚集之地。孫水寨處在西淝河彎彎的河灣裡,彌漫着一種蒼茫的氣勢。

那時,被打倒的姑父還沒有解放出來,姑父家境十分困難,為解決我自己上學的學費問題,暑假裡,我幫那些壯勞力去孫水寨拉磚頭,一天可以掙六毛錢。一個暑假,拉了多少天的磚頭沒有記住,掙了多少錢也沒有記住。但我記住了孫水寨,記住了孫水寨村邊的西淝河。孫水寨的磚廠不是在河岸上,而是建在河床之上的河灣裡。河的大堤距河水有一段不等的不規則的距離,在那片的不規則的土地上,由于河水的時漲時落,沒有種莊稼,而是遍植着許多柿樹和棗樹,間有成片的竹林,疏疏密密,密密疏疏,有的地方密不透風,有的地方疏可走馬。幾座燒磚的老窯,就在那樹林的背後,窯背後是高高的黃黃的西淝河大堤,前面則是碧波滾滾的河流。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磚窯 裡的勞動(圖檔來源網絡)/

燒磚的土,都是河堤上的黏土,因為具有粘性和塑性,其細膩的質地和含有的有機質,非常适合于制成高品質的磚坯,燒成磚後,硬度大且非常堅固。

據我所知,西淝河是一條天然的河流,但從高高的河堤來看,它又是人工不斷修竣與開挖的河流,不然,大堤怎有長城一般的高高的黃土供燒制磚頭呢?這河,是哪代所修竣,是明代還是清代?在生産力極不發達的古代,在人煙稀少,勞動力缺失的時代,這塊土地上的先民們,以怎樣的英勇與艱辛才能修挖出這樣氣勢磅礴的大河。也許,就是他們從河裡擡上來的一筐一筐黃土,成為幾百年後,後人燒磚的原材料。

那時,對于我,生長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的孩子,還沒見過大山,沒見過丘陵。于是我便把孫水寨西淝河岸邊那些跌宕起伏的毫無規則的河灣高堤當成了高山,當成了丘陵。在這裡我看到了不同于平原的神奇,知道了地理環境帶來的動人心魄的震撼。

拉磚上岸的路,是一條長長的斜坡路。路兩邊劈開的陡壁上挖了一個又一個可以藏人的窯洞,窯洞旁邊及頂部長着高低不齊的刺槐。顯然,那些窯洞不像黃土高原的窯洞可以住人,而這裡的窯洞則是孫水寨的孩子放羊時業餘勞動的傑作。在這裡,平原失去了意義,一條西淝河的河岸就如戰争的沙盤,孩子們扮演的兵馬車卒盡情地演繹了一場具有創造性的“戰争”,他們中自然有“小兵張嘎”“小英雄雨來”,和“雙槍李向陽”,在故鄉的土地上,他們再現了戰争的奇觀。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西淝河畔的村落(圖檔來源網絡)/

孫水寨是一個具有光榮的革命鬥争傳統的村莊,解放戰争時期,村裡有位叫孫長鳳的人,他在黨的上司下,利用西淝河獨特的地理優勢,曾在西淝河兩岸建立起革命武裝。敵人若是從西面打來,他們渡河就到了東岸;敵人若從東面打來,他的就渡河去了西岸。那時的西淝河成為孫長鳳上司的遊擊隊對敵鬥争的一道屏障,離開了西淝河的掩護,革命鬥争就無法立足。1948年2月,孫長鳳在小沈營的村子裡開會時,敵人得知情報後,趁黑夜包圍了村莊。那裡距西淝河有八、九裡路,無處轉移。孫長鳳率衆抵抗,終因寡不敵衆而被俘。第二天,敵人割下他的頭顱,扒出他的心髒……

但他的英名卻留在了西淝河兩岸人民的心中。

[五]

西淝河靜靜地流着。

在西淝河靜靜流動的歲月裡,我漸漸長大了。我吃着地瓜,吃着黃豆,吃着高粱米,騎着破舊的自行車,一次次從小泥溝大橋,或從大埠口大橋越過西淝河去我心儀的縣城。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渡口(圖檔來源網絡)/

我也曾多次從孫水寨的那個渡口渡河去縣城。若是熱天,擺渡的人,總是光着膀子搖橹、撐篙。沒有女人渡河時,他也敢光着屁股劃船。這時的西淝河像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河東岸是茂密的高粱地,河西岸也是茂密的高粱地。似乎為男人布下了一個逞強的大舞台。擺渡人說,河,就是男人的世界,船,更是男人的世界。沒有女人在船上,男人光着屁股撐船,誰也不說他不懂禮數,誰也不說他流氓下作。擺渡人常和坐船人唠家常、攀親戚、拉近乎。乘船人呢,口中常含着旱煙袋,一面看水,一面吸煙,不知他們在思考什麼。遇到做生意的客人塔船,客套一番後,擺渡人便發起了牢騷,講擺渡如何如何不掙錢,他打算開着船到淮南去,拉些煤炭,拉些木料,在利辛這個缺少煤炭和木料的地方,做一筆生意。但說歸說,第二天那個擺渡人還是在渡口上搖船。第二年,他還在那個渡口上擺渡。

西淝河是條美麗的河,但卻不是一條貿易的河,不是一條商業的河,更不是一條市場的河,也許是因為這一帶商品經濟不夠發達,也許因為這裡地處平原,公路已滿足了人們的供給需求,也許因為這裡生産的物資還不夠豐富,它無需擠身于市場的大海,是以,它就自然地幹幹淨淨地流着,幾百年和工業無緣,與污染無緣。它以極為純粹甘甜的乳汁哺育着兩岸健康的兒女。

西淝河,就這樣一路走來,就這樣,幾乎每一個利辛兒女眼前都曾橫亘過這樣一條河流,懷着一種感恩的心情,把它親切地喚作母親河,如黃河、長江一樣,被故鄉人民所吟頌,無論你我他離這條河流多遠,這條河流都會在心靈或夢境裡汨汨流淌,與這條河流保持着隔不斷的淵源。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利辛 一條沒有污染的西淝河(圖檔來源網絡)/

無論是狹義還是廣義的河流,它都是一種物質性的實實在在的地理空間,或者它就是與個人生命切身相關的故鄉、家鄉,因為個體的生命在此處流過、揮灑過,是以對它會滋生一種獨特、深厚的情感,在離鄉、歸鄉、懷鄉等系列的行動與思索中,故鄉的河流是一道不可繞過的沉重的話題。

另一方面,故鄉的河流不僅僅是作為一種物質性的地理空間而存在,它更是一種蘊含了豐富的社會、曆史、人文等因素的文化空間,是特定區域裡的文化傳統、風土人情等精神文化特質的綜合體,具有形而上的色彩,在很多人的心中有着某種詩性甚至宗教的神秘性。中國是由河流文明孕育而成的大國,衆多的内陸河流成為人們最為親近的“鄉土”,或者說河流本身是鄉土的重要組成部分。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圖檔來源網絡)

但是,我遺憾對于鄉土上的西淝河認識過于浮淺,并沒有真正走進它的身心。記得第一次從北路過西淝河去縣城,是别人騎自行車帶着我。帶我的人警告說:“過橋了,眼睛别往橋下看!”但我還是偷偷地看了一眼。那橋真高,橋下一河清波,滾滾南流。生活在平原上的人,見到這種景觀,着實會吓一大跳的。後來,走得多了,才知這種險峻,實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象了。現在看來,沒走出那片土地的人,把黃牛當成大象,也算不上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還是在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那陣子,我作為回鄉青年,也被推薦了一把。當時,我的作文之優秀,成為縣城不少人口中的談資。考後不久,我由縣城騎車回家,縣城一位局長的女兒執意送我。至大埠口大橋時,她下車說:“讓我們徒步走過大橋好嗎?”從橋上看西淝河的西岸,高粱紅火一片;回望西淝河的東岸,高粱也是一片紅火。她望着腳下南流的故鄉之河,态度極其認真地問我:“你對今後的生活有何打算?”

啊!這是一道關乎于人生未來的話題,還沒有徹底跳出農門的我,沒有勇氣去回答這個問題。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之後,再也沒有話語,沒有笑聲。我們各自推着車子緩緩地丈量着大橋,丈量着河水的寬度。而心裡卻很難平靜下來。心頭之河的寬度,用什麼量?怎麼去量?心中沒底啊!

不久,我離開了西淝河,不是走進校園,而是走進了軍營,而那條故鄉之河卻在我的胸中不息地流着。

時而激越,時而舒緩,有呐喊,有呻吟,有歡歌,也有笑語……(全文完)

朱海燕 ||《西淝河記》(下篇)

朱海燕簡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鐵道兵七師任戰士、排長、副指導員、師政治部文化幹事。

1983年調《鐵道兵》報,1984年2月調《人民鐵道》報,任記者、首席記者、主任記者。1998年任《中國鐵道建築報》總編輯、社長兼總編輯,進階記者。2010年3月調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級副主任,專司鐵路建設報告文學的寫作。

第六屆範長江新聞獎獲獎者,是全國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中國新聞出版界領軍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聯系的進階專家。八次獲中國新聞獎,九十多次獲省部級新聞一、二等獎,長篇報告文學《北方有戰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各類作品集四十部,總字數2000萬字。享受國務院津貼待遇,系中國作協會員。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