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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因為前作《隐秘的角落》大獲成功,辛爽導演的新劇《漫長的季節》既獲得巨大的關注度,也承受不小的壓力。但《漫長的季節》沒有掉鍊子,豆瓣開分9分,之後評分一路微漲,大結局時評分漲到9.5分。

辛爽超越了自己,《漫長的季節》是藝術品,它也是時代裡一塊珍貴的琥珀,記錄疼痛,記錄下那些最金貴的情與義。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漫長的季節》海報

1.具備可看性的藝術品

這幾年,“東北”成為懸疑劇最熱衷的地域背景,1990年代前後的東北時代變遷構成懸案發生的隐秘動因。乍一看,《漫長的季節》似乎又是這一流程的又一部類型作品。故事發生在一座叫做“桦林”的東北工業小城,其以2016年的一起計程車被套牌事件為開端,引出一段發生在十八年前的碎屍案,1997年、1998年、2016年三條時間線索互相穿插交織。

但觀衆又能很快發現《漫長的季節》的不同。在視聽語言層面,《漫長的季節》超越了市面上絕大多數的作品,它是那一類具有創造力和藝術性的手藝活,從色彩、攝影、構圖、剪輯到配樂,它呈現出的都是電影的質感。

譬如劇中三條時間線的銜接,《漫長的季節》采用了非常冒險的手法,它連時間線都不給觀衆标注,觀衆也不必擔憂看不懂,除了出神入化的轉場以外,故事内部的肌理可以讓觀衆自然地滑入不同的時空語境,我們有着在黑暗的電影院裡沉浸于一部電影般的觀劇體驗。

《漫長的季節》又突破了以前東北犯罪故事陰暗的天空、蒼茫的雪原、落魄的工業基地、蕭瑟的氛圍、挑戰人體極限的寒冷等刻闆的印象。故事發生在東北的深秋,始終有着金黃的色調,就像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被打磨得光滑細膩,沒有雜質,也沒有粗糙的褶皺。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東北故事就不隻有冰天雪地的白色,也有着琥珀般的金黃色

殊為難得的是,雖然《漫長的季節》是“電影般的電視劇”,但辛爽在保持個人特色的同時,又盡量減去一些個性化導演的自戀和自我為中心。《漫長的季節》不是那種“私人劇”,它具有很強的大衆性,前10集各種東北喜劇元素俯拾即是,總能令觀衆會心一笑(後兩集讓觀衆暴風哭泣,這是後話了)。

《漫長的季節》并不以高高在上的藝術性區隔于普羅大衆,它帶着觀衆進入它的藝術構造中。在重資本、高風險的影視行業,作品兼顧藝術性和商業性是導演的一種美德。

2标記時代的疼痛

沒有獨立于内容的形式。《漫長的季節》能夠“封神”,本質上在于它講了一個好故事,它把一個好故事講得很好。

當一部作品聚焦于新世紀前的東北故事時,它幾乎不可能跳過“下崗潮”,《漫長的季節》也不能免俗。跟當時的很多東北工業城市一樣,桦林是圍繞大型國有工廠桦鋼而生的城市,家屬樓、廠辦醫院、廠辦學校等應有盡有,勞工家庭從出生到死亡都有工廠兜底,勞工的幸福感和歸屬感一度特别強烈。隻是1990年代之後,國有企業發展效率低下、産品競争力差、企業經營陷入困難、社會保障體系不堪重負等積弊叢生,已經到了不得不改革的時候。

王響(範偉 飾)是一名跟随着工廠一起成長的勞工,他經曆過工廠的黃金時代,有很強的集體使命感和榮譽感,各種先進拿了個遍,愛廠如家。雖有那麼一點刻闆、清高、愛面子和大男子主義,但王響耿介正直、有情有義,他在工廠有着不小的威望,也是個愛家庭、有擔當的好父親。時代的車輪轟隆隆地即将碾過,王響仍然笃定工廠隻是遭遇了暫時的困難,一切都會好的,他還想着要把高中畢業的兒子王陽(劉奕鐵 飾)安排進廠工作。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愛廠如家的王響“訓斥”翻垃圾的退休老職工

作為1990年代少見的大學生,龔彪(秦昊 飾)配置設定到廠辦工作,他能說會道,想要一展宏圖。他同樣沒有意識到危機的到來,覺得自己前程無量。龔彪正追求廠辦醫院的護士黃麗茹(王佳佳 飾),恰好黃麗茹是王響妻子的表妹。有了這層關系在,龔彪與王響走得很近,兩個有情義的人倒也一拍即合。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龔彪(秦昊 飾)正追求黃麗茹(王佳佳 飾)

時代冷不丁就打得人措手不及。進入1998年,廠區先是意外發現了屍塊,下崗潮也終于到來,怒打廠長的王響和龔彪成為第一批下崗的人,爾後更毀滅性的打擊到來——河裡發現王陽的屍體。

1998年到2016年的間隔是漫長的空白,劇集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在2016年每個人的境遇裡,觀衆又清晰看到時代車輪碾壓而過留下的痕迹。

2016年的王響兩鬓斑白,以前是開火車,如今他開起計程車,與領養的小兒子王北(史彭元 飾)相依為命,王北讓他有了可以活下來的信念。但他一直困在王陽死去的那個“漫長的季節”裡,他認為王陽是他殺,他希望能夠找到兇手。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頭發已經花白的王響

昔日的天之驕子龔彪,如今則是落魄的中年計程車司機,罹患糖尿病讓他變得肥胖臃腫。雖然當年如願和黃麗茹結婚了,但十多年來生活過得渾渾噩噩,夫妻關系也已經降至冰點。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2016年的龔彪确實大變樣了

周邊有些人的生活,似乎也沒有變得多好。18年前,警察局裡調查碎屍案的警察馬德勝(陳明昊 飾)一氣之下不幹了,如今的他成了老年人舞廳裡傲嬌的拉丁舞高手,潇灑又落寞。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1998年與2016年的馬德勝

18年前,工廠磅房裡的女工李巧雲(劉琳 飾)比其他人更早感受到生活的寒意:罹患白血病的兒子、殘疾的丈夫、年邁的四個老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工廠效益愈發蕭條,她隻能去舞廳裡當陪酒女,在工作的空檔偷偷打電話給兒子為他唱小星星哄他睡覺,眼角的淚水止不住往下流。18年後,她仍然得在社保局為退休辦下來而着急上火……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李巧雲(劉琳 飾)

時代到底要怎麼變化,确實不是普通人所能掌控的,隻是這并非我們隻能選擇順從和遺忘的理由,有些深入骨髓的悲哀需要銘記,有些痛徹心扉的疼痛需要撫慰。忘記過去之是以意味着背叛,是因為缺乏弱者視角的檢討和扶危濟困,有可能讓一些不幸再次重演,并且承擔噩運的往往是那些最弱勢的苦命人。就比如下崗潮到來之前,沈墨(李庚希 飾)、傅衛軍(蔣奇明 飾)已吃盡苦頭;下崗潮時,勞工承受了苦難;到了2016年,王響、龔彪等人仍然處于生活的最底層……

遺忘一直在發生,《漫長的季節》要成為時代的琥珀,它要為時代留下疼痛的标本,提醒着人們上一代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經曆了什麼、承受了什麼,提醒着今日的我們,父輩們曾走過怎樣曲折的前路,提醒着時代的一粒沙是怎麼變成有些普通人頭上的一座巨山。

3留存最金貴的情與義

如果《漫長的季節》隻是講了前面兩部分的故事,那麼它還不足以“封神”,因為那是一系列以東北下崗潮為背景的犯罪懸疑劇,以及“東北文藝複興”下一衆東北題材小說的普遍叙事。在這些犯罪故事中,兇手常常是下崗潮中的失意者,他們的犯罪行徑自然不會得到人們的原諒,但叙事者又難掩對他們的同情,試圖以他們的失敗來反襯時代的某一部分失敗。

《漫長的季節》跳出這個都快顯得泛濫的叙事套路。碎屍案和王陽之死始終牽引着觀衆,但兩起命案的最終走向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固然碎屍案在劇情中後段已經揭曉了兇手,但王陽之死直到大結局才揭開懸念。換句話說,就懸疑設定本身,《漫長的季節》已做得頗為出挑。

但懸疑并不是這部劇的全部,時代車輪碾壓下個體命運的倉皇和無力也不是這部劇的唯一重點,《漫長的季節》核心的部分仍是辛爽所說的,“所有故事中,人永遠是最重要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當下,即使發生在任何地方,故事的本質都是在講人是如何與一些力量相抗衡,而抗争的對象可以是内在的自己,也可以是外在的他者,抑或是更抽象的命運。”

《漫長的季節》也确實為觀衆提供了截然不同的抗争方式。

凡夫俗子如何對抗時代?我們最常說的,也是劇中經由人物之口屢次提到的,“往前看”。從正面角度看,“往前看”是一種鼓勵,可以讓人們忘卻悲痛,努力投入并開始正常的生活。

比如《漫長的季節》裡,龔彪的老婆黃麗茹就是那種很典型的“往前看”的人,她以前跟廠長有私情,被揭穿後果斷嫁給龔彪,與龔彪的夫妻情走到盡頭,她又有新的“合夥人”,該離婚時也果斷離婚。不能說黃麗茹的選擇是錯的,她是務實的,是人世間的大多數,跟龔彪過不好這輩子她仍期待下輩子可以跟他好好過。

可有些時候,“往前看”意味着人的主動遺忘,當我們抛下疼痛也就抛下了情義,有些人可能就變成“好死不如賴活着”,苟活成為第一位,其他都可以舍棄背叛。比如昔日陷害沈墨的另一個陪酒女殷紅(王藝荻 飾)無所不用其極地“往前看”,沈墨也一度隐姓埋名地“往前看”……

“往前看”是時代與多數人的務實選擇,多少人在“往前看”時還能守住内心的底線就不得而知了。是以,能夠守住一個時代最珍貴部分的,更有可能是一些“過不去”的人。

他們可能跟時代過不去、可能跟别人過不去、也可能跟自己過不去,他們要問一個“為什麼”,他們執着求一個真相,他們要守住那些亘古而基本的道義底線。當人群中的大多數人熙熙攘攘地“往前看”,停留原地的他們顯得那麼軸、那麼怪、那麼失敗,但他們不以為意,因為人世間确實有比好死賴活的“往前看”更珍貴的東西。

《漫長的季節》的第11集,劇情層層堆疊的情感終于有了一個爆發,無法“往前看”的王響、龔彪和馬德勝釋放出他們人性中最為高光的時刻。那是王響在計程車裡,以談論别人的口吻向李巧雲說出他對她真正的心裡話,“(她)人挺好,這輩子挺不容易,要強,可是吧,别的女同志遇到點啥事總是哭啼的,她樂呵的,挺讓人佩服的。”

李巧雲問,那你就沒想着跟她再往前走一步。王響說,“人家不管過得好賴,活成啥樣,都能往前看,我就不行,老不去那個勁,我聽人說我這個朋友啊現在過得挺好,苦盡甘來,挺替她高興的,我就想讓她後半輩子過得舒心一點,别跟我這小老頭擔驚受怕,憋了吧屈。”

後座的李巧雲早已淚流滿面,觀衆又何嘗不是呢?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王響對李巧雲的“告白”與告别

龔彪似乎是那種能夠“往前看”的人,他有一種寶貴的鈍感,傻樂傻樂的,好像什麼事兒到他這裡都不是事兒。可實際上,他又是始終在原地的人,他有着不合時宜的單純和重感情。

是以他跟着王響一起堅持調查,他因為妻子臉上的笑容而放下手中原本打算用來打合夥人的棍子,他選擇離婚并淨身出戶,他放飛他當做孩子養的賽鴿……他中了彩票不知是真是假,撞向他的大卡車不知是意外還是龔彪的“故意”。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龔彪的“放手”

而暴躁不好惹的馬德勝,内心始終燃燒的是正義之火。18年前他可以不顧個人前程,把憤怒的拳頭砸向侵犯沈墨的沈墨大伯,18年後在王響兜兜轉轉後要妥協認命時,他能果決地給了王響最後的力量,“有些事我忘不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事我指定整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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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過不去的馬德勝

三個被時代抛下的失意人在KTV裡群魔亂舞,讓人一邊為他們感到可笑一邊替他們感到心碎。情與義值千金,誰也不曾想到,肩住黑暗閘門的勇士義士裡,也有這看上去如此落魄不靠譜的三個人。他們停留在原地,放我們蜂擁而上地“往前看”。而他們痛苦的“過不去”,何嘗不是一種勇敢的“抗争”方式?

故事終了,當破案後的馬德勝像個孩子一樣在警局裡哭出聲來,當王響真正走過這漫長的季節,當他們為自己、為我們、為時代等到了遲來的正義和真相,他們終于可以“往前看”了。“往前看”,多少人輕而易舉做出的選擇,卻是這群飽經磨難的小人物的奢侈抉擇,也是對他們的最好祝福。

《漫長的季節》:時代的琥珀

終于,每個人都可以“往前看”了

時代的琥珀裡,最珍貴最動人的部分,是這份情與義的堅守,是曆盡千帆、問心無愧後的“往前看,别回頭”。我們做不到的部分,《漫長的季節》幫我們留存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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