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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人入侵》裡的東南亞文化魔方:“我”是誰?

《野蠻人入侵》裡的東南亞文化魔方:“我”是誰?

馬來西亞華裔導演陳翠梅的長片《野蠻人入侵》在中國公映後,雖然排片有限,但收獲了不錯的口碑。

什麼是野蠻人?電影引用了德國女學者漢娜·阿倫特的話:“每個小孩的誕生,都是一次野蠻人對這個文明社會的入侵。”

影片中,由陳翠梅本人飾演的李圓滿,在描述懷孕經曆時說,很不高興聽别人講“小孩就是你最好的作品”,因為“母親隻是孩子來到世界的通道,類似于某種進階的3D列印機”。在這部充滿紀實影像風格的電影的前半段,李圓滿四五歲的兒子确實像個“野蠻人”,永動機似的,有用不完的精力,總是在搗亂,搞破壞,不服從。

片中的李圓滿是一個譽滿東南亞的演員,也是人生陷于惶惑、在尋找自我的單身母親。她對孩子講馬來語,但給他起的名字“宇宙”,用的是華語發音。見到合作多年的導演,講國語;導演帶她去武館臨時抱佛腳,學功夫,講廣東話;武館外的印度裔僧侶,講泰米爾語;英語,則是各種語言之間的中介,不時會蹦出幾個單詞。

《野蠻人入侵》裡的東南亞文化魔方:“我”是誰?

電影《野蠻人入侵》折射出東南亞文化中複雜的身份内涵。圖為該片劇照。(資料圖/圖)

現代社會的“野蠻人”

就像電影開頭,李圓滿帶着兒子“宇宙”從一個朦胧的碼頭上岸,與老友會面時又登上另一艘船,影片勾勒出一幅水、陸、舟連接配接和動蕩的畫卷。這片舊時被稱為南洋的破碎的半島、群島,海洋與潮汐帶着不同膚色的人登陸、流徙。他們并不身處穩定而無邊的大陸,而是攜帶着各異的語言、文化、曆史、宗教,在島嶼之間相遇,組成了拼圖和魔方。

甚至這對母子之間就劃下了種族的結界,兒子習慣回到自己的族群中,找小朋友做遊戲,母親把他帶到華人中間,則需要不斷地“翻譯”他,既翻譯他的語言,又翻譯他另類的、格格不入的天性。“宇宙”一進入武館,就找到一把利器,朝人揮舞,老師父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這個各行其是、五光十色的世界裡,隻有小孩是野蠻人嗎?每個人相對另一個人,或許都是“野蠻人”。由于不同人群的“文明”無法通約,是以每個人可能都處在相對于另一種文明的“野蠻”狀态。野蠻是相對的,是一種無法被順滑地識别和了解的陌異感。

這種陌異感也并不僅僅來自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不同的性别、代際、身份、知識背景,都會讓陌異感無處不在,無限細分。是以,這個電影題目便有了哲學意味,在高度流動、文化多元的現代社會,文明勉力維持着一種普遍共識,但由于人們并不像鄉土社會一樣共享穩定的價值觀,血緣和地緣的共同體早已破碎,每個人或每個小群體都是一個“宇宙”,随時迎接野蠻人來襲。

數位媒介,是現代社會另一個幽靈般的野蠻人。盡管數位産品以先進、便利的面貌出現,但各種鏡頭、監控、直播、螢幕,無處不在的表演、互動、美顔、對鏡說話,早已入侵真實的生活,所有真實的細節都泛着楚門世界的柔光,這便是媒介化生存的悖論:以文明的名義置換文明。影片中的李圓滿,是演員、明星,本來就要在真實和虛構之間穿梭。是以,電影,以及電影代表的虛構性對生活的僭越,也像野蠻人入侵。

從“我”是一切,到一切都是“我”

片中的導演胡子傑對李圓滿講了一個日本劍道大師宮本武藏的故事。一個年輕人約宮本武藏比武,宮本卻遲遲未現身,年輕劍客焦躁不已,就在他以為宮本要爽約的時候,大師終于出現。這時夕陽西下,宮本故意站在背陽的一邊,年輕劍客被耀眼的夕陽晃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宮本武藏出手,一劍斃命。導演邊講邊在逆光的水中比劃,他說,對年輕人來說,劍是一切,對宮本武藏來說,一切都是劍,時間是劍,夕陽也是劍。接着,他發出了自己的感喟,年輕時覺得電影最重要,電影就是一切,現在覺得,一切都是電影。

李圓滿打趣他說,你是要來找我拍洪常秀那種電影嗎?陳翠梅喜歡南韓導演洪常秀,他總是讓故事發生在三四個人之間,他們是導演、作家、知識分子、藝術家,或者踏上創作道路的年輕人。洪常秀最喜歡用的一個取景地,是位于南韓首爾的一家酒吧,名字十分文藝,叫“小說”。

但《野蠻人入侵》顯然不是洪常秀式的影片,或者說,它把一個樸贊郁式的動作類型片,嵌套進了洪常秀的“電影自反性”中。像洪常秀一樣,陳翠梅在電影中談論電影,戲仿以前的影片,通過暴露電影制作過程,解構電影營造的奇觀和幻覺。

影片的後半部分,便直接以元電影、戲中戲的方式,展示了一個東南亞版的低成本《諜影重重》。有大量影史名作,都是元電影,比如費裡尼的《八部半》、特呂弗的《日以作夜》、伍迪·艾倫的《開羅紫玫瑰》。沒有任何一種藝術形式像電影一樣,如此适合自指,或許,電影導演都是一些既自戀又善于反思的人。但《野蠻人入侵》顯然想更舉重若輕,營造出喜劇效果,更像前幾年一部啼笑皆非地還原驚悚片制作過程的日本電影《攝影機不要停》。

現實中的壓力和尴尬,直接影響了電影制作,李圓滿不得不面臨資方的要求、與前夫搭愛情戲的窘迫。現實中苦練的武藝,很快在影片裡用于真刀真槍的搏鬥,挨的打一點不比在武館時少。李圓滿的馬來人前夫,T恤上寫的是菲利普·迪克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玄之又玄的高僧,突然在樹下問她,你選紅色的藥丸,還是藍色的藥丸?這句《黑客帝國》的經典台詞,比在海面行走的神迹更像是故意穿幫。

如果根據劍是一切/一切都是劍、電影是一切/一切都是電影的句法進行推論,對李圓滿來說,她的轉變,是從“我”是一切,到一切都是“我”。在“我”是一切的階段,她大紅大紫、無所不能,出演各種高難度的角色,與作家、廚子、小醜、律師等林林總總的人戀愛,“我”像恒星一樣自足,搭建起星系和大千世界,似乎從“我”出發,可以通向無窮的可能性。

到了一切都是“我”的階段,“我”被相對化了。因為美人遲暮,武館的師父在談論多年前看的一場戲如何精彩時,卻沒認出眼前這個李圓滿就是主演。“我”不再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甚至失去了重心,搖搖欲墜,需要尋找各樣的參照物——孩子、職業、身體,來不斷探尋“我”是誰。一切都是“我”的鏡子,“我”的拐杖,“我”自身則像一個倒空了水的容器。

《野蠻人入侵》的東南亞性

兩岸三地之外,馬來西亞并非華人最多的地區,卻是使用華語的人口最多的國家,這不論在東南亞還是在全球,都是一個獨特的現象。馬華作家、演員、歌手、辯手越來越多地活躍于中國大陸。僅就電影而言,馬來西亞有威尼斯金獅獎導演蔡明亮,不過,就像作家黃錦樹一樣,蔡明亮早已離開出生地古晉,在台灣工作和定居;還有剛剛獲得奧斯卡影後的國際影星楊紫瓊,她的舞台先是在香港,而後去到好萊塢。

《野蠻人入侵》裡的東南亞文化魔方:“我”是誰?

生長于馬來西亞的華裔導演陳翠梅,祖籍福建泉州。(資料圖/圖)

一次訪談中,陳翠梅說:“馬來西亞有比較完整的中文教育系統、中文報章雜志。最獨特的是,它其實是一種民間自發組織的教育系統。從另一個角度講,也說明馬來西亞華人形成了獨立的體系,并沒有完全融入社會。”

陳翠梅小時候隻和家人說閩南語;上國小後,老師教她國語;上了公立中學,就要學習官方國語馬來語;到了私立大學和工作後,又需要用英語溝通。生活中,講一句話往往要混雜不同的語言,就像馬來沙拉(一種混合各種辣香料和水果的拌菜)。

《諜影重重》的主人公傑森·伯恩在地中海醒來,李圓滿則在南海醒來,他/她們失去了記憶,不斷問一個問題:“我”是誰?戲中戲裡的李圓滿會講越南語、緬甸克欽語、馬來語、中文、韓語、泰語。“我”是誰,既是李圓滿個人提出的問題,又是導演對她的生活世界一種近乎下意識的追問。

除了文化的混雜、身份的難以界定,東南亞性還意味着什麼?影片至少還從兩個方面提供了啟示,其一,東南亞作為各大文明的中間地帶,并不執著于原創,印度、中國、西亞伊斯蘭、歐美以及晚近的日韓文化,都在這裡投下了重重影子,片中的導演制作一部二手的《諜影重重》,毫無心理包袱。其二,戲中戲裡登上海岸的女性,是以難民形式出現的,另一種意義上的“野蠻人入侵”。李圓滿飾演過的越南新娘、緬甸難民,将東南亞作為第三世界“傷口”的一面公之于衆。

在東南亞内部,也存在複雜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水準的級差。跨區域的人口流動,往往迫于無奈,甚至铤而走險。許多入侵的“野蠻人”,隻是赤貧的放逐者。當他們離開故鄉,就像名叫“宇宙”的男孩離開母體。是的,一切都是電影,隻是電影并不負責提供答案。

南方周末記者 黎衡

責編 劉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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