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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和它幕後的視效公司|對話徐建

上映一個半月後,《流浪地球2》的票房已經幾乎達到40億。

資料來源:燈塔專業版,截至3月9日中午

對徐建和他的MORE VFX而言,既作為主力參與了視效工作,同時又有小份額的投資,這樣的參與方式,不論是對中國電影工業化程序的參與,亦或是自身的商業化收益,都是“還不錯”的結果。

MORE VFX公司的發展史,幾乎可以成為中國電影“重工業”發展的一面鏡子。徐建喜歡電影,創辦MORE的初心也是電影。公司創辦之初,MORE的主要業務是廣告片,因與甯浩的結識,徐建和他的MORE正式走進了電影領域。

經曆了《黃金大劫案》的初體驗、《悟空傳》的明知“賠錢”也要試,2019年上映的《流浪地球》,也同樣是MORE的一個重要節點,此後,如《刺殺小說家》、《獨行月球》這樣的“重工業電影”,MORE的參與程度也是越來越高。

而在國産“視效大片”史無前例規模的《流浪地球2》當中,MORE VFX所扮演的角色,已經不是第一部當中的重要參與者,而是在90%的國産力量當中,作為統籌者角色存在。

盡管如此,“國産視效”依然面臨着諸多的困難與挑戰,遊戲行業的人才競争,乃至于自身“商業模式”的調整與開拓。

關于這些話題,毒眸在上個月和徐建聊了聊,以下是訪談的部分内容整理。

“不出戲,成本效益就挺高的“

毒眸:雖然和郭帆早就不是第一次合作,但還是想知道圍繞《流浪地球2》最初的時間線,有哪些東西是你最開始就知道要做的?

徐建:第一部之後就一直聊。

因為第一部的成功,郭導在2019年一整年都在忙各種各樣的事情。正經開始動其實是2020年的上半年,那個時候跟我們說了一下幾個設想,比如說電影開頭的空戰,雛形甚至規模在最開始就已經有了;還有一個東西在當時就說了,就是要做“De-aging ”數字換齡,然後我就慌了。(笑)

毒眸:因為之前沒有做過?

徐建:是的,剛開始肯定是因為沒有做過。但導演“慫恿”我們,“就要奔着最牛的方向去”,我們也最初就決定用Weta方案,目前世界上最牛的方案,就是《雙子殺手》那套“純CG做一個人的”的方案,都想有一個巨大的突破。

2020年就開始了各種測試,年末就掃描了華哥(劉德華)和京哥(吳京)各一次,但發現做不了。那套方案别人能做,是因為之前有20年的積累,從《指環王》開始,到後面《阿麗塔》、《阿凡達》一直在做這些東西,而且大部分的技術是不對外開放的,都是人家的獨門秘笈。

雖然中國人學東西快,但是你想把20年縮短到2年裡面還是不太現實的。不僅流程上我們也沒有過這樣的嘗試,實踐上,現場的各部門,包括燈光、道具也沒有成熟到去用那個模式:甚至無線信号都會和動捕打架。時間、金錢、人力其實都沒有支撐我們用這套方案。

毒眸:最後你們選擇了DeepFake的開源方案。

徐建:是的。說簡單點,很多人用的手機APP的底層邏輯也是DeepFake這個算法,通過AI的大量訓練,比如我們最多的疊代了500多萬次,然後告訴AI我拍的是你現在的姿态,配合一些年輕時候的影像資料,100%還原你年輕時候的樣子。

但是導演的需求又不是光這樣,他的需求是随着時代的發展,包括妝發、造型、審美,都不一樣。“想象中的年輕”和“之前的影像”肯定還是有差别,你真把年輕的時候搬上去大家又會覺得突兀。導演的要求是看到的是“今天的華哥或者是京哥”,但需要想好“年輕的時候什麼樣”,這樣的需求人工智能就幹不了了,隻能靠手動。

我們鋪了大量的藝術家,聯系了好萊塢做數字換臉最成熟的公司,漫威這些東西很多是他們換的。剛剛開始沒問題,但導演進階需求一提出來發現就壞了,他們那邊搞出來就完全不像樣子了,因為他們公司大部分是西方人,西方人對中國人的長相認知不一樣,一修就修亂套了。

後來我們是找到了一家公司,這個公司基本是華人,我們一起配合,我們這邊像圖恒宇,像張鵬的老齡化是我們做的,他們那邊主要是負責劉培強年輕化的時候。

毒眸:這就變成了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技術是統一的,但文化、認知上的統一很難達成?就像你之前做《瘋狂的外星人》,你要一個“黑社會”,對方第一反應就是“馬龍·白蘭度”,而不是咱們了解中的“小混混”。

《瘋狂的外星人》中的“黑社會” 大飛

徐建:對,這還隻是出身的問題。甚至你對人的樣貌的了解,這個可能深層次的來源于語言環境的不一樣,說中文的人之間了解就會相近。

毒眸:技術上這件事兒它比很多大場面都難得多,但觀衆一方面正回報不明顯、一旦有瑕疵又會很出戲——這會是一件成本效益特别低的事兒嗎?

徐建:其實沒太多可探讨空間,因為視效永遠是為人物和劇情服務的。一方面就像你說的,可能看起來成本效益很低,因為真做不到的時候,稍微有一點點瑕疵,就會覺得不舒服,如果不解決,就出戲。

但另一方面,哪怕觀衆的眼睛被“山崩地裂”的那些大場面吸引過去了,但是我們行業内沉下來想,就是因為那些換臉的東西做到了,沒有太大的瑕疵,如果能保證大家不出戲,反過來其實是成本效益很高的。

“一個行業的更新”

毒眸:對MORE來說有很多重要的節點,有哪些歸為這一次《流浪地球2》帶來的突破?

徐建:公司内部層面,有技術點的更新,也有所有成員經驗的更新,因為量太大了,太大了我們是總包,然後我們去一直到底下最後統計出來的是一共有67家分包商。

具體來說就是我之前提過的幾件事,一是統一視效标準,第二怎麼控盤制片計劃,這兩個點上其實是在我們公司内部提升比較大的,我們也做了很多的新嘗試,比如說USD這個資料格式,是迪士尼放出來的免費的資料格式,它是一個新的東西,格式的疊代影響非常大。

因為我們很多的工具是基于原有的資料格式去寫的,比如說簡單的說就是命名規範這個東西,我要基于那個資料格式寫命名規範,一個部門疊代多少次,你是我的下一個部門,你過來以後拿我哪個版本的東西,等等。我們公司内部流程就是有很多自己開發的、背景檢驗的工具,用了USD之後,相當于這些東西基本重寫一遍。

毒眸:就像工廠在為了一個又一個新産品,一次次疊代流水線一樣?因為之前有經驗教訓,《流浪地球》第一部的時候,導演有個很形象的比喻說當年視效工作的亂,就是很多檔案都叫“123”,當時MORE也還不是“總控”。

徐建:對,是以沒有辦法統計其他家的标準。老郭也是上一次的經驗教訓,是以這次我其實跟他說過好幾次了,我說這個量太大了,我們一家很難統籌出來,他想了一下說不行,還得放到你們那,這樣就他“咔”一刀,所有的難題他不用面對了。(笑)

毒眸:流程、格式都是提高整體效率。是以預告片那次有觀衆提出來有戰鬥機起飛有瑕疵,也就可以當天完成改動?

《流浪地球2》和它幕後的視效公司|對話徐建

徐建:是的。《流浪地球2》90%都是國内的視效公司,加上我們使用了USD的資料格式,其實相當于逼着整個的視效行業升了一個級,也是一邊适應一邊調整。

最後坐下來,相當于帶着整個合作夥伴們一起,适應一下最新的标準格式,完成一整個行業的更新。我們也算是對行業有點貢獻。

“更新”不是在于單個鏡頭多麼精美。其實我們單獨拿出某個鏡頭來,你說放到2-3年前,我們這些公司拼死拼活其實也能做出來,兩年前能做出來,現在也能做出來。更重要的是能夠批量、定量去生産這些鏡頭。

毒眸:你們都在強調這一點,比如世界上最先進的鏡頭,單一個鏡頭,做出來不是問題,無非是時間問題,關鍵是規模化、工業化。

徐建:對,這個涉及到幾個問題。我們強調電影工業化,但50%還是靠藝術家,電影工業化占另外50%,那這次我覺得最大的貢獻,其實就是這50%的工業化的量,在當下這個階段已經發揮到了相對的極緻。

資料格式的統一隻是一個方面,包括在了統一的标準當中,然後在流程當中運作。流程就是在我們這個工作裡有兩個詞,一個是workflow,一個是dataflow:workflow是指生産環節的先後,這是一種突破;dataflow就是标準,不同部門乃至公司的資料交接,交接過程用自動化代替手工檢查,能夠省藝術家很多的時間,能夠上千人的團隊裡面流轉,這個是大突破。

還有是制片管理上的,也是一半靠人的經驗,一半靠工具,這個在這個項目上也是一次重大的突破,要不然這麼短的時間裡面不可能把這個事兒幹完。但是這個我覺得是得益于從《悟空傳》開始,基本上都靠個人的能力,或者是總結的能力,制片的能力。

毒眸:我想起了《刺殺小說家》那時候,路陽會在你公司旁邊剪片子,因為很多時候制約傳輸效率的就是實體距離。

徐建:對,這次疊代了之後就不需要了。檔案是兩邊都有的,在統一格式之後,有修改剪輯的地方會變成代碼記錄,然後兩邊同步就行。這樣的技術兩年多以前也有,但是沒現在那麼成熟統一。

“必須存在的理由”

毒眸:兩年前你那個宣布漲價的朋友圈,包括和遊戲行業的人才争奪,引起了不少讨論,後面是怎樣邁過這個坎的?當時你們也開始轉型,做一些投資、出品。

徐建:這個坎其實沒有邁過去(笑)。主要還是從賺錢規模上不是一個體量的,中國電影票房最好的時候全年600億,這可能就是一個遊戲單品的量。而在制作這一端,人才需求又剛好那麼重合。

投資其實不太消耗公司内部的精力,很多時候片方也覺得咱們都合作得這麼好了,你們有這個需求我們也支援一下,大家也知道我們的利潤空間太小了,很難維系良性發展。因為份額給誰都是給,像《獨行月球》和《流浪地球2》這樣的作品,都是不愁有人投的,隻是放誰進來的問題,是以第一出品方讓我們參與進來,也是對我們的信任。

毒眸:這對未來的戰略有哪些啟示?

徐建:我在很多地方表達過一個觀點,我覺得“視效公司”從公司的角度很難稱為一個商業模式,不是說成熟不成熟,不應該成為一個商業模式,其實更理想的是像美術組那樣,有一個相對臨時的、項目制的狀态。

但一些流程工具方面的積累,又讓我們必須公司化經營。是以像投資這樣的突破,(投資)我們來做的頭部項目,對我們來說很不錯。因為我們的利潤空間太小,是以能經受的投資風險比較小,反過來也需要特别準。

現在看來,要想更進一步,我們其實也還有很多事情可以,比如我們真正能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大多數喜歡用技術視覺影像的一些人,肯定還是要針對這個特性往外再擴,最核心的還是有自己的産品。

毒眸:這兩年團隊其實是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态?包括公司整體規模、人數這些。

徐建:從《流浪地球》第一部到現在,公司人員規模上沒有太大的變化,比較穩定,也沒有盲目擴張。一方面是市場規模,這兩年電影行業也并不容易;另一方面我們也在這方面吃過虧。

比如我們第一次接觸電影是《黃金大劫案》,我們之前是一個20個人的團隊,手藝不錯,當時是跟甯浩導演先合作了一個廣告,合作得也不錯。導演在做《黃金大劫案》的時候就說老徐你們還不錯,一起來幹吧。

《黃金大劫案》制作團隊

當時也是很天真,就覺得分析裡面每個視效鏡頭的技術點我們都能做,也沒有什麼問題,那就簡單的想成我就多加人就完了,公司從不到20人一下擴大到80人,結果發現80個人的流程、配置設定、回報,都不太一樣。當時我們也沒有工具,就用Excel這些,然後就亂了,那個項目也賠了。

是以這次《流浪地球2》的劇組也一樣碰到了問題,第一部碰到了一些困難,覺得我們解決了那些困難,但其實當時劇組規模還沒那麼大。很多時候團隊已經像是企業行為了,我全程在組裡,最多的時候組裡2000多人,然後你想一個2000多人的企業日常怎麼運作,是需要一些規範流程的。

毒眸:這已經不是視效的問題了,對整個電影行業而言也是如此?

徐建:是,咱們的劇組缺這個東西,也沒有弄過這個,以前可能一兩百人的時候喉一嗓子就知道了。到第一部《流浪地球》的時候規模大了一些,但是也,當你到了幾千人的時候,同時可能10個,8個景在置,每天發生各種變化,還包括各種時間上的、人事上的問題。

從經營公司的角度,這個道理好懂,但很多時候實踐了才明白。《黃金大劫案》的時候,我簡單地以為假如目前的人數能幹五分之一,隻要把幹活的人數加到五分之五,100%投入就行了,其實不是這樣的。

毒眸:這其實也是我們不斷實踐,小馬過河的那種感覺?

徐建:實踐嘛,一直講的“實踐出真知”就是這個道理。你要有實際的項目操作用它,才能體會到這個行、這個不行,我應該這麼做。但是沒有項目撐着就是紙上談兵,哪怕用了一下,就發現因為實際的項目裡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不是說你自己在那玩一個技術,玩出一個效果來。當你面對導演,面對總監,或者是現場拍攝給你的素材環境,你會有很多變化出現,你才能去真正的掌握它。

毒眸:剛才提到了甯浩,加上郭帆、路陽、饒曉志這幫人,MORE也算是和這代導演一起成長起來的,在合作的過程當中,不同的風格要怎樣去實踐、去配合?

徐建:其實本質上他們沒有那麼大的不同,不同也是藝術創作風格上的不同,是以我其實看到的更多是他們的共同點,不同的隻是在藝術風格上,都較勁,如果這個磕不出來,不是他想要的想法都跟你死磕到底。

毒眸:到最後你們這邊累一點(笑)。

徐建:倒不會,當你發現創作出來的“這個東西是對的”,其實這個過程還是挺幸福的。到現在為止,這個視效團隊所承載的技術能量滿足他們的需求都沒有什麼問題了,更多大家調整的是對一個畫面故事的了解,情緒的了解,這個上面是有碰撞的。

毒眸:說大一點,産業的發展其實也和我們國家經濟發展的節奏有點像,就是花很短的時間做别人很長時間做的事情,剩下的磨合,其實也恰恰是我們中國的視效公司跟西方的視效公司相比,“這個事兒得由我們來做”的重要性放在這裡,其實更多關乎的不是某種情緒?

徐建:因為視效隻是一個電影其中的一個小環節,整個電影那麼多環節,中國電影也一百多年了,從前期創作到制片拍攝到後期的整個這套東西,其實有自己的一些特性。

我們的一些頭部網際網路公司比如阿裡,一開始也不是那麼大,正是因為找到了這個土壤适合的模式,一步步發展起來。我們也是在這個土壤上成長的,我們有很多必須存在的理由,我們的生存與發展,是符合這些特性、這套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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