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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如何對流動女性更友好?木蘭麗霞:看見,對話與互助

澎湃研究所策劃《女性友好城市十問》,關注城市中女性權益的十個面向。本篇專訪聚焦城市中的打工流動女性,專訪北京木蘭花開社工服務中心聯合創始人齊麗霞。木蘭花開成立于2010年,是一個以關注、支援和陪伴來京務工女性為宗旨的非盈利社會服務公益機構。木蘭花開為打工女性及其子女提供了文化教育和精神方面的服務,并促進着她們融入所建設的城市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不少流動女性提高了獨立自主和性别平等意識。

城市如何對流動女性更友好?木蘭麗霞:看見,對話與互助

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

基層女性也有自己的精神需求

澎湃新聞:您曾說創辦木蘭花開的初衷源于一次志願者經曆,可以聊聊當時的場景,對您的觸動和心态的轉變嗎?是什麼讓您有了創辦木蘭花開的初衷?

木蘭麗霞:

我在南方打工時,是在流水線上工作,非常單調乏味,大多都是重複勞作。但我出來打工時懷着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要改善經濟生活,還想改變人生命運,比如寫文章、小說。我讀到過一本寫打工妹的書,她堅持書寫身邊工友的故事,對我影響很大,是以我也想關注身邊的工友,關注普通人的故事。

我出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三歲了,不像十幾歲就出來打工的年輕人,他們的手腳很靈活,做事很快,而我沒有經過長期的手工勞動訓練,做事很慢,會被管理人員看不起,或被工友嘲笑。從最基礎的員工上升到管理層,對我來說是很不現實,也沒可能。寫作方面,剛開始還寫日記,但後來長期勞作就無暇自顧了,是以一開始的兩個想法很快就都破滅了。人就會很苦悶,覺得看不見天日,也看不見理想。

後來我參加了一個公益機構舉辦的活動,讓我産生了很大的思想轉變,我意識到我所面對的問題并不是我個人的問題,很多工友都要面對,工廠需要的是年輕的身體、靈活的手腳,但并不希望這個群體有思想有想法。勞工需要配合流水線,被規訓去按照他們的指令做事。個體在這裡隻能處于一個很苦悶的狀态。在公益機構分享我們的遭遇,書寫我們的經曆,去普及《勞動法》,我的苦悶就有所減弱。

澎湃新聞:您出于什麼考慮北上在北京創辦木蘭花開?

木蘭麗霞:

我的孩子一直是留守兒童,在家裡由爺爺奶奶照顧,我每年才能回家一次,最艱難的時候我三年才見了她一次。回頭看,這對孩子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雖然我每周給孩子打電話,但還是覺得虧欠孩子,可能是因為母親對孩子的牽挂、關切、内疚會多過父親。另外還有外部壓力,當孩子需要我回家照顧的時候,我會被指責說沒盡到母親的責任。但那時我的自我意識已經生長出來了,回家做一個留守母親也不是我的人生選擇。

在我的意識裡,女性的自我也很重要,媽媽的身份需要自我有能力的女性去承擔,媽媽得自我成長起來,才能成為一個好母親。

在不能兩全的情況下,我就“自私地”選擇先做自己,但壓力很大,無法心安理得。

有一次我回老家,看到孩子身上有一些所謂的“問題”,可能是兒童成長過程中很正常的,特别是缺乏父母的教育和陪伴的情況下,我發現孩子過于讨好我,在我面前特别乖,在爺爺奶奶面前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為了達到某一些目的,會撒一些小謊,比如想買糖,會說我要買作業本,我就意識到孩子的教育不應該交給老人,我得為我的孩子負起責任。在外面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到鄉村,是待不下去的。鄉村的生活閉塞苦悶,我當年也是因為苦悶才出來的。

因為認識北京一個做公益的朋友,他們開辦了一個打工子弟學校,我就把孩子帶過來,讓孩子進打工子弟學校,自己也可以去思考未來要做什麼。由于以前那些經曆和想法,就不太想再找一份基層女性做的工作,想做一些跟之前想法接近的,關注基層流動女性的事情。就這樣,我和幾個經曆背景相似的朋友,一起成立了木蘭花開,想創辦一個專門服務陪伴支援基層流動姐妹的機構。最早啟動時沒有經費來源,我們都是用自己的積蓄。

澎湃新聞:木蘭花開辦了十多年了,初衷有變化嗎?有哪些初衷是比較容易實作的,哪些是比較難實作的?

木蘭麗霞:

今年是木蘭的第十三年,十幾年過去了,我們的初心并沒有改變,我們還是支援陪伴服務我們的打工姐妹,社群服務是我們的主要工作手法,賦能發聲是目标。可能會在不同的時間段,根據我們能連結到的資源,不停地創新我們的活動内容、工作方法。從滿足姐妹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到通過文藝活動向公衆發聲,跟公衆對話。

滿足大家精神文化需求的活動很多,比如社群的老年秧歌隊,但是

我們強調的是我們要唱自己的歌,跳自己的舞,講自己的故事,這背後是我們的主觀能動性,主流的精神文化中還沒有我們這個群體的聲音,我們要把我們的聲音表達出來,在歌曲裡把基層女性的需求大聲唱出來。

不太好實作的一直很多。我們希望基層打工姐妹能發現自我,在家庭裡實作平等,在社會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從個體到家庭到社會,讓基層女性在城市裡有她的發展路徑。在這個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她不隻是城市的臨時建設者,她也是城市的一份子,從城市融入來說,大家被排斥在主流城市生活之外。城鄉二進制戶籍制度,也讓這個群體永遠是城市裡的暫住者。從個人的發展、就業、居住到人口再生産,孩子的教育,都沒有相應的政策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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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開和綠色薔薇排練《紅》,熊穎 攝   本文圖檔均為受訪者供圖

澎湃新聞:姐妹們登上了更大的舞台,比如中國夢想秀,打工春晚,還有聯合國婦女大會的分會場,您在這些舞台和空間演出的時候,收到的回報是怎樣的?

木蘭麗霞:

收到的回報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大家有批評也是正常的,你隻要做事都會有批評,批評對的地方,我們能改進的就改進,沒辦法改進的,那就接納我們的現狀。

我們要把真實的現狀,真實的我們,讓更多的人聽見和看見。我們要去到不同的地方,能去的地方我們都去。我們去建築工地演出,在城邊村社群進行展覽。同時一些高大上的會議我們也去參與,哪怕我們隻是餐桌上的一盤野菜。

有很多正向的回報。比如說我們在798做展覽,一些觀衆留言說感受到了很強的生命力,這個群體有底層的屬性,也是豐富的,有力量的。我們一個策展人說,很少有展覽讓一個觀衆去長時間地停留,反複觀看。這些正向的回報讓姐妹們更有信心把自己的聲音讓更多的人聽到。

但對于無端的質疑,我們就随他去。

澎湃新聞:木蘭花開現在是什麼樣的規模,組織的成員以及組織服務的群體大概是一個怎樣的面貌,比如職業,年齡,來源地,不同年齡層的女性對城市生活和自己的未來有不同的想象嗎?

木蘭麗霞:木蘭一直是一個小而美的機構,我現在能用小而美,是因為之前被規模化裹挾過,大家都會覺得木蘭太小了。從成立到現在,木蘭的組織成員一直是4到6個人左右,目前我們有5個人,就沒有太大過,因為疫情的影響,這幾年整體公益機構的生存都是非常艱難的。我們服務的人群是以我們所在的城邊村為主,輻射周邊幾個城邊村。我們有一個500人的大群,還有很多小群,服務到社群裡面的村莊人口是兩三萬,但是并不能輻射到每個人。

也不能說是服務,木蘭做的是陪伴支援,互相陪伴,然後分享,能給姐妹們一些支援和力量。

我們姐妹的群體大概70後、80後、90後,00後比較少,以家庭為主,工作以服務行業為主,也有全職媽媽。

大家對城市的生活感受差不多,沒有歸屬感,這是基本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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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開的姐妹們在唱自己的原創歌曲 丁沁 攝

對故鄉沒有鄉愁,對城市沒有歸屬

澎湃新聞:從您的個人經驗,以及您接觸的姐妹經曆來看,大家來城市打工的原因有哪些?在城市生活和在老家生活有什麼不一樣?大家是如何看待自己與城市的關系的?

木蘭麗霞:

我們有做過一個獨白劇《離家》,讓大家聊為什麼來城市,打工過程中有什麼不一樣的體驗和感受。關于出來打工的原因,一是工資水準差異大,二是從家鄉的閉塞中脫離出來,增長見識,讓自己有更好的發展。

我們現在有時候也會聊城市生活和家鄉生活的不同。大家在城市裡雖然住的是租來的房子,但由于住的時間更長,更像一個所謂的“家”,一個沒有歸宿的“家”。鄉村裡所謂的老家倒成了一個符号,可能一年甚至幾年不回去,回去了也待不住,生活習慣、觀念和家鄉人不一樣。

人在外面很久,也會想家,但是想家更多的是想家鄉的親人,思鄉情是因為有親人、有熟悉的人在那個地方,如果老人不在了,思鄉就沒有落腳點。另外還有代際的差異,如90後、00後,他們很早就出來打工了,或者就是在城市裡長大的,他們沒有70後沒有那麼深的鄉愁,回去還是說國語。以我女兒為例,她是接近00後的90後,她對家鄉就沒有什麼想象,如果他爺爺奶奶那一輩的人不在了,她可能就不想回去。

澎湃新聞:剛才您也說到,姐妹們來到城市裡還是沒有歸屬感,可以具體聊聊您哪些時候産生過歸屬感,哪些時候覺得融入不進去?

木蘭麗霞:

這個很難說,我們幾乎沒有對城市産生過歸屬感,但對木蘭産生過歸屬感。以我個人為例,有時候回老家一段時間再回到木蘭,也有回家的感覺,哪怕隻是一個出租屋,這些瞬間是有某種意義上的歸屬感,甚至大于在農村。特别是女性,

當她離開她父母的家之後,回父母的家就像做客一樣,那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家了,現在跨區域遠嫁的婚姻又那麼多,老公的家也不是她家,女性就像飄着的。

在城市裡有超過幾年以上的穩定住處,這個地方不管是狹小,還是生活空間有擠壓,這個所謂的“家”,在某種程度上是有歸屬感的。這種歸屬感也是生長出來的,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之後,你看到熟悉的道路,熟悉的街面,熟悉的店鋪,雖然有一定的流動性,但也有一定的固定性,會讓你有一些歸屬感。

在南方打工的時候沒有太多格格不入的感覺,因為生活在工廠的空間,周圍都是來打工的人,跟本地人沒什麼交集,根本沒必要融入。在北方,因為村子拆遷而不得不搬家,再或是孩子找不到上學機會的時候,就會覺得不管你在這裡生活多久,你和這個城市沒有什麼關系。

有一些本地人還是比較友好的,他們也認同木蘭所做的事情,但整體上木蘭接觸到的本地人不多,我們也沒有主動去接觸本地人,我們的活動不排斥本地人,但是也沒有特地動員本地人參與,總的來說,我們和本地人是相安無事的相處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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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木蘭花開舊址。

澎湃新聞:2021年一篇名為《平原上的娜拉》的文章引發了廣泛的讨論,您如何看待文中的主人公劉小樣?

木蘭麗霞:

某種程度上,我也是劉小樣。我也是在家鄉覺得苦悶,想追求的東西很宏大很模糊,不想像祖祖輩輩的女性一樣安于家鄉的生活,就想往外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走到外面會有很多困頓。但是我和劉小樣不一樣的地方是,我更有勇氣去探索和面對外面世界的殘酷。我也很幸運在探索的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人生路,接觸到更廣泛的人,讓我有成長的機會,有面對困境的勇氣和能力。一個是身上的原動力,一個是社會的機遇,其實是不可複制的。

劉小樣身上缺乏一點力量,或者是她沒有找到力量的源泉,她沒有正視社會現實,是以她隻能躲回去。

我也是從農村出來,我能體會到農村的苦悶,向往詩和遠方,但苦悶了就去旅行解決不了現實中的問題,短暫離開之後,還得回到當下,腳踏實地。

澎湃新聞:因為婚姻、子女教育或贍養老人的緣故,一些外出務工的女性重新回到了農村,您如何看待她們的處境?

木蘭麗霞:

我們去年暑假訪談了幾個這樣的姐妹,她們回到家鄉,主要的原因是孩子要上學,因為贍養老人回鄉的姐妹不多。今年我們也和幾個媽媽開了一個小小的座談會,大家的家庭決策基本上都是如果孩子回去讀書,媽媽也要回去陪着。她們回到家鄉要面臨的是重建立立支援關系,要适應在老家的生活,和老公長期兩地分居,一系列的問題都要面對。

澎湃新聞:外出務工是否給了姐妹們擺脫家庭控制、接觸和體驗外面的世界、尋求自我轉變的機會?這是否改變了原來家庭中的性别關系?可以從您自身或身邊姐妹的經曆講起。

木蘭麗霞:

出來以後,女性的确眼界打開,獲得更多,能力更強,更能掙錢了。我知道有這樣的回報,一些男性反對他的妻子參加木蘭的活動,他們開玩笑說“你到時候學的多了,懂的多了,翅膀硬了,你就不要我了”,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但他一定是有不安全感的。他覺得女性要守在家裡,要照顧他和孩子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但是當女性自己有見識獨立之後,肯定不滿足這樣的生活。

外出務工也讓女性有更多的機會。比如我們有一個受到過家暴的姐妹,她通過外出務工,就可以獨立養活自己和孩子了。在家鄉,一個因為家暴離婚的女性,她的處境比外出務工更難,如果不離開家鄉,她極大機率會走進另外一段婚姻,另一段婚姻可能還是會有一堆問題,可能還有家暴。還有一些姐妹,婚姻在老家隻是将就着維持,她在外面經濟獨立之後,就有可能擺脫這段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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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花開在社群義賣。

和城市本地人的關系:互助而非競争

澎湃新聞:除了木蘭花開,您認為還有哪些社會支援是有利于流動女性在城市中生活?您和木蘭的姐妹在生活上遇到過哪些問題,還有哪些需求是特别想要傳達和聽見的?

木蘭麗霞:

比如通過大衆傳播促進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對話和互相看見,因為一些本地人認為外地人搶占了他們的資源,可以在宣傳層面多做一些事情,讓公衆意識到,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不是競争關系,可以是互助關系,比如外地人的介入讓本地的生活更便利,經濟層面上也會給本地人帶來貢獻,而不隻是讓交通更擁擠,讓城市髒亂差。

最後我想說,流動兒童的教育是很大的問題,應該被納入城市公共政策的考慮範圍,應該提供更多的可能性,讓這些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成為新的城市建設者,加入老齡化社會的中流砥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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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圖 澎湃新聞王璐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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