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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鷹:母親像一支風中的褪色玫瑰

Mother's Day

母親節

如果有一個詞語,能讓所有人,開心,感動,悲傷,寫作,舞蹈,歌唱。

如果有一個人,永遠,永遠,在等你回家。

媽媽。

“母親的關切就像一件舊時的毛衣,在嚴寒的日子裡我們會憶起它的溫暖,在風和日麗的春天,我們就把它遺忘。”

她曾站在生死之間,失去自由與睡眠,讓你有了此生。

你曾離開,或将要離開。你與她,注定在與彼此的摩擦中成長,在愛中領略被愛。

作家們寫下關于母親的一切,然後,全世界所有精彩的語言都将漸漸退場。隻留下家門前,那個身影,那個詞語。

媽媽。

母親與我的十二年

文 | 梁鴻鷹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類缺點與失敗,而同時也蘊藏着甜蜜之愛的地方。

——[愛爾蘭]蕭伯納

一個人死了,心裡裝着很多東西,他比我們活着的人知道的并不少,他們決定不再出現了,怕我們看到了害怕,死者比我們大家都好,從不額外溜出來閑逛。

——[丹麥]安徒生《祖母》

在回憶裡,我們互相依戀。

——[波蘭]安娜·卡明斯卡《甯靜之巢》

我與母親共同生活于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隻有十二年。

在一個小縣城裡,能夠長久活在人們心裡的女性很少。母親像一枝風中的褪色玫瑰,鮮麗的色彩已不複存在,零餘的氣質、經受的苦難卻讓人久久懷想和同情。曠日持久的疾病迫使她三十七歲便辭别塵世,過早卸下人生重擔,将紛擾、苦痛、遺忘留給他人,任憑十二歲的兒子,十一歲的女兒,三十六歲的丈夫悲傷、思念。

不過,隻有虛空是永恒的。人原本取自土裡,就得回到土裡去;人本來是泥巴,就得回到泥巴裡去。逝去的人最聰明,不願打擾我們。歲月無情,在四十多年的時光沖刷中,我已漸漸将母親淡忘,她不再重返我的夢鄉,我很少使用自己的薄技,用文字去還原她在世上與我在一起的美好。每逢清明或七月十五,同樣很少騰出時間去遙想她。

1

結核病至少可溯至新石器時代,大陸清人李用粹的《證治彙補》對結核病做過這樣的描述:“痨瘵外候,睡中盜汗,午後發熱,煩躁咳嗽,倦怠無力,飲食少進,痰涎帶血,咯唾吐衄,肌肉消瘦。”20 世紀初,肺結核俗稱“痨病”,也有“白色瘟疫”之稱,高度的傳染性令患病者基本上無藥可救,人們對其的恐懼甚至超過了黑死病。19—20世紀,結核病曾在全世界廣泛流行,造成10億多人死亡,發明聽診器的法國醫師雷納克、英國詩人雪萊、波蘭作曲家肖邦、電影《魂斷藍橋》《亂世佳人》主演、英國女星費雯麗、大陸作家魯迅、大陸台灣小說家鐘理和等均因肺結核過早辭世。令肺結核雪上加霜的是抵抗力下降,對抗肺結核的利器是鍊黴素。治療肺結核的“利器”,在母親該有的時候沒有得到,為什麼沒有得到,我向來沒有搞明白,而抵抗力“下降”,則是母親難以擺脫的宿命。

母親罹患肺結核是在20世紀的50年代,那時,肺結核尚有相當高的死亡率,人們對它談虎色變。

母親像法國作家亨利·巴比塞描寫巴黎公社女戰士露易絲·米歇爾時形容過的,“長得像線一般纖細,頭發和眼睛都是烏黑的”。這種“纖細”似乎就是肺病的一個表征。她的父親同樣細瘦,同樣是肺病, 我出生之前即已去世。母親是家裡的獨生女,有四個哥哥一個弟弟。部分家人曾于1957年8月11日在北京展覽館前拍過一張合影,那是母親到北京求醫問藥時留下的。母親當時二十歲。短發短裙,線襪皮鞋,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從她側着的臉龐上不難看出,她仍然帶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凜然。此時,她的病正在傳染期和活躍期,看病時住在我的大舅家,一家人該冒着多大的風險。所有這一切被扛過去了。然而很快,她将卷入一場不被多數人看好的戀愛,繼而是結婚并生下我,一年後又生下我的妹妹。

當我聽得懂大人們有所避諱地隐秘議論的時候,媽媽年僅三十歲出頭,已經兩肺空洞多處,病情嚴重到無法工作,隻能在家休息。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回避主動親近自己的孩子。親吻、擁抱、溺愛、遊戲,在别人家是日常的内容,在我們家裡卻是不言而喻的禁忌。新生命喚起母親對未來的美好想象,每年春天她都張羅着買小雞、小鴨,有一年還接納了小朋友送的小兔子。她喜歡這些小鴨、小雞、小兔,給最初來到家裡的幾隻小雞起了大白、二黃、小花和豆豆等名字,風和日麗之時,就坐在它們旁邊,聽這些小動物發出的聲響,體察它們之間的詭計與争吵,時時露出會意的笑容。命運際會帶來的苦惱或不快,因為小動物們的存在而變得微不足道。她喜歡安靜,不能忍受嘈雜、争吵和辯論,她習慣于安甯、獨處,而這些富于生機的嘈雜,卻使她放逐思緒,怡然自得,墜入夢鄉。夢是生命的解釋,收納生活的遺骸。明月、星空、微風,無始無終,草生、鳥飛、蟲鳴,輪回永恒。

雖說贊美比批評無趣得多,可小鎮上的人們對母親的贊美帶着由衷的敬意。即使她的缺點、瑕疵,在他人眼裡,也有着不同尋常的味道。比如,母親有根深蒂固難以去除的潔癖,她不和任何人共用任何東西,有次外婆錯用了她的毛巾,她大發雷霆,長時間不肯說話。她的脾氣很糟糕,動辄發火。她大哥的大女兒美恩生了個孩子取名小軍,另外一個親戚給嬰兒取了同樣的名字,她便很不高興,非要讓後者改名。疾病助長她的弱點,使女人都有的刻薄、暴躁、固執不斷加深。

母親人生的最後幾年成為小鎮上一個持久的傳奇,人們不一定喜歡傳奇,可誰也無法回避傳奇,傳奇讓人們增加面對生活平庸的興趣,傳奇暫時麻痹人們,讓人們忽略自身難保的命運擊打,讓瑣碎的痛苦變得可以忍受。

畫作的美麗不在于其題材,而在于線條、構圖、色彩自身所放射出來的光亮。母親的價值,不完全在于對自己孩子的意義,而在于她擺脫自身私念時所做的一切。母親倔強無畏,她于苦苦掙紮中展現出來的堅韌,勇敢抗争反複無常的命運,從不放棄生活些許希望的執着,令她活在小鎮上人們的記憶裡。

不要埋怨記憶的不完整,更不要視永恒的思念為累贅吧,我們在這個險惡的世界裡丢失了太多珍貴的東西,即使無時不在想念自己的母親,也難以彌補她的所有愛戀與不舍。她失卻你遠比擁有你的時間長。她并沒有準備好與這個世界告别,正如波蘭女詩人安娜·卡明斯卡所說:“死像别的任務一樣,它是人之為人的一項任務,而它超過了我們的能力。”母親離去得并不從容,上帝讓一個正值盛年的女性告别這個世界,她的不情願是深重的。

請原諒她過早毫無準備地離去吧,她不打攪我們她不指望我們永久記住她,随時能夠回憶起她的音容,她過早化為塵埃的一部分實為無奈。

2

童年時期我并不清楚,母親是“主”的後代。

我的外祖父叫王竹心,山東蓬萊人,早年就開始信“主”,他的六個孩子分别取名為光榮、光耀、光洪、光恩、承真、光理,分享“榮耀洪恩真理”六個字,蘊含着旁人難以了解的微言大義。我的大舅有五個女兒,取名為美恩、受恩、靜恩、佩恩、慶恩,同樣含有銘記“恩典”的意思。敬畏主就是智慧,遠離惡便是聰明,遵從神的智慧,借他的光行過黑暗,這是信“主”的人家必應銘記的。

母親也是“出走者”的後人,外祖父在四十歲左右的時候,在我的母親出生前一兩年,像出埃及的人那樣,帶着年幼的兒子,冒風霜雨雪,電閃雷鳴,食不果腹,日夜兼程,從煙台(或大連)來到邊荒之地綏遠標頭。教會裡的人都說外祖父是“主”派來,到標頭給“主”做事情,傳揚教義的。為教會工作,在艱苦的年代裡是為了溫飽,年齡大了德高望重,便成為盡義務,為此受了一輩子的罪,也為子女埋下了禍根。

母親留存在世上的唯一文字,是 1966 年 4 月 21 日寫給三哥王光洪的一封信,主要内容是介紹她父親解放前的曆史情況,信寫得極為冷靜,核心段落如下:

(爸爸)小時候跟咱爺爺在鄉下念書,初級畢業,隔了幾年又去登州府(離蓬萊 60 裡)念中學,當時家境貧寒,是用他祖父王義(據說是個秀才)教書節省下來的錢供他讀書。念至初二由于經濟實在支援不了而失學,于 1918 年離家在北京一個糧店扛糧食,1919 年又回故鄉教了一年書,1920 年春開始在家種地二年多,1923 年冬去營口一家雜貨店(商号名記不清)當學徒。1924年秋因雜貨店關倒,由張友才介紹去恒昌德商号當小夥計,當時恒昌德工資極低,一年隻掙20大洋,穿的還得家中負擔,維持不了生活,于 1927 年春由一個姓黃的人介紹他在(到)美孚石油公司當學徒,1928 年冬公司中裁人就把他裁下去了,在家閑待一個月,自己到處聯系職業,就在大連一家名叫合記(的)煙卷公司貼印花,在這工作了三年多,于 1931 年夏又離開合記(原因是由于他信了耶稣)。1931 年秋去煙台開文具店,1935 年春文具店關閉了,又去葡萄山會當了一年左右國小教師,1937 年秋由趙靜懷弟兄介紹他到他櫃上當會計四年光景,1941 年秋因買賣倒閉而失業,1942年春去標頭。

“我們都是主的人。主看護着我們呢,你别背離主,别不信主。”婦産科醫生陶勝生經常這樣囑咐我。陶勝生是我的四舅媽,媽媽的四嫂,退休于北京東四婦産醫院。

“主”的孩子都習慣于貧寒。因窮乏饑餓而身體枯瘦,在荒廢凄涼的幽暗中,經幹燥之地,在草叢之中采鹹草。媽媽小時候生活家境貧寒,人口多,收入微薄,生活捉襟見肘為外人所難以想象。外公出身低微,一生曆盡坎坷,克勤克儉。肩負的教會使命,萬難亦不能推辭,從沿海來到天寒地凍、人地兩生的茫茫塞外,由一張徹底的白紙,于求告無門中艱難苟活,一家人飽受饑寒。外公他們如何在綏遠這苦寒之地安身立命,現已很難詳盡其實。義人為什麼總要受苦?受難是為了更好地成為義人嗎?不知道媽媽一家是否反複問過這些問題。

外公王竹心解放後在内蒙古巴彥淖爾五原縣汽車運輸站當會計,仍信奉耶稣教,據我三舅說,他可能還是教會長,隻因為年齡大,被推舉為白盡義務不掙錢的耶稣教會諸多負責人當中的一個。作為城市裡的外來戶,他們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雙手和耐心。外公家有幾輛紡車,母親的四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是安靜的人,規規矩矩,回到家裡一聲不吭地紡線。隻有紡線能給他們帶來學費、衣食、零用錢,讓他們變得沉穩、耐心和細緻。媽媽一家人都坐得住,都能持續專注在一件事情上。小時候我也繞過毛線,那長長的,永無盡頭的淺色羊毛線、駝毛線,源源不斷地來到兩隻手上,我撐着,聽任外婆和媽媽傳遞過來體溫和限制,領受這一家人持久的耐心。

貧寒影響人的氣色,卸掉人的脂肪,讓人便于思索、拷問内心。人由自己所缺乏的出發,找尋更多的不足,匮乏通向檢討,檢討通向希望,使心性得到塑造、安撫和填充。大腦回路多,解除安裝而非裝填,便于靈活思考。選擇節儉,更能讓大腦靈活運轉。聽我的舅舅舅媽們說,外公清瘦寡言,笃行自我限制,他與孩子們在家紡線,帶大家思考:自己的缺失,自己的飽滿,均拜上天所賜,要多想想,自己到底能做什麼。《聖經》上說,素來飽足的,反做用人求食;不生育的,生了多個兒子;多有兒女的,反倒衰微。耶和華使人死,也使人活;使人下陰間,也使人往上升。他使人卑微,也使人高貴。他從灰塵裡擡舉貧寒之人,從糞堆中提拔窮乏之人,使他們與王子同坐,得着榮耀的座位。外公的義人之家得了五個好學的兒子,一個美玉般的女兒,對上帝如此的酬答,還不夠滿意嗎?

上天不斷告訴這家人,别把眼睛生在頭頂上,用自己的腳,踏壞了想得之于天的東西。凡你手中所應當做的事情,要盡力去做,因為在你所必去的陰間,沒有工作,沒有謀算,沒有知識,也沒有智慧。曆史像個溫順的孩子,等待後人梳洗打扮,或俊秀,或醜陋,遲早面目模糊,蹤影難尋,好在時光是正直的,讓德行流芳人間。

3

母親國小在呼和浩特,國中在五原,考到標頭讀高中。不管到什麼地方,她都能很快引起人們的注意。美麗如無聲的流言,走到哪裡傳到哪裡,她的美貌從未被加冕,卻是普遍共識。她臉部輪廓清晰,高鼻深眼,舉止娴雅,氣質卓異,每到一地都令人難忘。三舅在八十多歲的時候給我寫信說,現在流行的什麼“青春靓麗”等詞彙,用在他妹妹身上實在太單調太貧乏,與她給人的感覺不沾邊。媽媽不愛言談,為人沉靜,心性高傲。周圍人們的關注、他人經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并非一無所知,但向來不以為意。

媽媽像是地上的花朵,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美麗,她同樣是倔強的,風吹過來,不彎腰,雨澆上去,不低頭。因自己父親是教會裡的人,多讀了些書,說話憑真實感受,凡遇“運動”必遭折騰,一家人吃盡苦頭,家裡的氣氛向來十分壓抑,媽媽能挺直身子面對世界實屬不易,她和自己的兄弟一樣,有很強的自制力,學習成績出色,内斂堅強,憑良心做事,能以微笑面對他人,大家都很佩服。

人們都說我母親身上有種超脫于俗世的清新之氣,愛思考,凡事不刻意,從不知道什麼叫刻意,無論什麼樣的舉止、穿着,隻要出自她,都會帶來天然去雕飾的效果。她不愛打扮自己,她的傲然、随性,如被描寫出來,會像朱利安·巴恩斯寫下“居斯塔夫獨自和一條金魚吃午餐”一樣無聊。我無法回到媽媽那個時代,即使盡情遙想,同樣會無功而返。所有的燈關上了就會是黑暗的,所有的門打開迎來的不一定是光明。

聽不少阿姨講,少年時代的媽媽身上散發着很好的味道,那是她皮膚自身散發出來的,經常與她結伴而行的同學們,知道她使一般的肥皂,用最便宜的雪花膏抵禦塞外風沙的鞭撻。對同行的夥伴,媽媽很挑剔。她經常說,世上善解人意、心地和面貌都好的女孩是那樣的稀少。大部分女孩身體幹癟,面目枯槁,在塞外的風寒雨雪中過早失去了水分、光澤,而媽媽即使被疾病抽掉蓬勃之氣,仍紅潤而富于光彩。當然,這種紅潤其實是種病态,是無奈的僞飾。

風沙是我年幼時幾乎每日相伴的朋友,對母親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媽媽一家遷居到五原不久便迎來了全國解放。五原我從來沒有去過,這裡隻是河套茫茫大地上的一個小圓點。相傳四千多年前,天下洪水泛濫,大禹取疏導之法根治洪水,待水勢減退,高埠之處首先出現若幹個丘狀原所,其中有五個較大的原所,人們在原所之上辟田、造屋、繁衍、生息、耕作,五原的稱謂就是這樣來的。在五原,解放後這個多子女家庭的生活進入正軌,燦爛陽光之下,媽媽的四個哥哥健康成長,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隻有媽媽和一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尚處求學階段。

媽媽無憂無慮,學習品行無可挑剔,不缺同伴,不缺友情。同伴如補品,時間長了,大家都受滋潤。幾個上學一起走,放學一起回的女孩子裡,媽媽身材勻稱,個頭高挑,為人和善,說話輕聲細語,得到大家佩服,大家聽她的主意,一路上總是有說有笑,無拘無束。成了好朋友之後,大家經常串門,到對方家學習。但媽媽從來不在别人家吃飯,這與别的孩子不大一樣。

4

媽媽的幸福是爸爸帶來的,她的不幸爸爸同樣難辭其咎。就在踏入青春期門檻的高中後期,媽媽的肺結核開始展露異常猙獰的一面。她在上天的呵護之下,順利進入為青春騷動所困擾的年華——皮下脂肪生長,大腦垂體喧嚣,容光煥發,飄逸優雅。姣好的面容,濃密的黑發,修長的四肢,文質彬彬的氣質,吸引着豔羨渴慕的目光。諸多異性的目光,隻有來自我的爸爸的凝視,她最在意。“當一個女人能使男人着迷時,她是幸福的,并能獲得她想獲得的一切。”托爾斯泰在《克萊采奏鳴曲》中的這段話,适用于處于青春期的母親。她學習成績好,性情高傲,是標頭第一中學的名人。標頭,一個有鹿的地方,美麗妖娆的鹿,像體态輕盈的母親,她就是在這個有鹿的地方體驗了少女之心“鹿撞”的神奇,來自兩個美好少年最初心心相印的喜悅,讓他們充滿自信。

標頭冬季嚴酷,春季燥熱,夏季短暫,秋季沉靜,四時更替之分明,提醒着人生節序的嚴整。寬闊通衢的蘇式大街,嚴謹對稱的俄式建築,處處宣示着鋼都的威嚴、自信、慷慨。草原晨曲、花的原野、哈達、敖包、駿馬、奶茶,隻是標頭這個被大工業塑造的城市的顯性方面,是外部一廂情願的想象。城市的本質是動力、聚集、提升、釋放、擴散,媽媽在這裡得到的是教育,教育的目的是裝載、分享、澆灌、競争、篩選,是青春的競賽,是聽命于智力馬拉松的發令槍響,讓充沛的精力有所安頓。

嚴寒收起肅殺,冰雪漸漸消融,1954 年珍貴的春色如約來到標頭一中,教室、閱覽室、食堂、宿舍、林蔭道和操場很快有了盎然春意,人們之間的走動增加,春情開始在少男少女心中激蕩。在男女生之間依舊授受不親的年代,男生通常乞靈于天助,期待愛的意外降臨,在關鍵時刻聽任杜鵑聲裡斜陽暮,驿寄梅花,魚傳尺素。爸爸是備受寵愛的家中長子,長得帥,大手大腳,性喜呼朋喚友,不乏公子哥兒做派。聽我二姑父說,他在學校的名氣來自交酒肉朋友,給兄弟們打抱不平。他與公開談戀愛受處分的同學結伴上學,與打架傷人被開除的夥伴一起飲酒,将自己的精力浪擲在講義氣、交酒友上。爸爸比媽媽小近兩歲,低一個年級,他與同學們或嘯聚或小酌,從不缺開心的玩耍嬉戲,但成績一點不差,不用花多少時間,照樣能夠在考試中勝出,在這一點上,他和媽媽是一樣的。爸爸入學不久,這兩個有名氣的人開始互相打探,很快便聲息與聞。

“五一”“五四”很快就到了,這勞動的節日青年的節日,同樣意味着蘇醒、歡騰和運動季。一場運動會展現出來的,不單有男孩子們的身手、肌肉,更有智慧、笑臉、腿腳、反應及破綻,所有的真實與僞裝,脆弱與堅強,在運動場上都難以逃脫人們的眼睛。疾患限制媽媽對激烈運動項目的參與,但沒有阻止她對運動場上活躍着的人們的鑒賞。

爸爸想在徑賽項目上出風頭,八百米,四乘一百米接力是他的強項,但人有八尺,難求一丈,他似乎很難達到最佳,正如他在所有事情上都不會做到第一一樣,不過,這并不妨礙他表現出色,給人留下好口碑。

在少女們眼裡,最吸引目光的,永遠是狀态、膚色、秀發和神情,而非能否跑第一、後來居上或訓練刻苦。就在爸爸持最後一棒撞線之後,令所有在場的人們意想不到的場景出現了:一個身材美好的女孩不失時機沖到爸爸面前,遞上一塊毛巾,令他猝不及防手忙腳亂王顧左右語無倫次舉止失措,女孩雖面部潮紅卻異常冷靜遊刃有餘。大家發現了,她就是王承真,我的媽媽。對,她神情自若,坦坦蕩蕩,她步履堅定,自信異常。後來發生的一切無論速度還是深度,都超出了大家的預期。

“希傧過來,你看看我的手涼不涼?”這大概是媽媽給後人留下的唯一一句情話,是與爸爸同齡的二姑父轉述給我的,作為爸爸曾經的同伴,他敢對此話的真實性打包票,兩次說起,都斬釘截鐵。大概就是在那個非凡的有故事的5 月,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5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神奇季節造就神奇故事,一場喧鬧的運動會,讓兩個懷春的高中生碰撞出了火花。我隻能想象,驿寄梅花,魚傳尺素,小橋流水,佳人相思,當年明月,空照無眠,敕勒川蒼穹之下,熱烈而單純的少男少女,敞開彼此的内心,靠近彼此的靈魂,填寫着人生新空白。

5

愛情如同人間的詩歌,是在稀有或意外的瞬間偶然地降臨到人們身上的生活的勝利。愛是生活的前提,是幸福的基石,是陶醉、戰栗、痙攣、發呆,是情欲的愛撫,是巨瀾般的波動,是風暴般的席卷。正如司湯達所說,“愛情就好像是熱病;它來去的全過程都不容意志參與。這就是同情的愛和激情的愛之間存在的主要差别之一;即使你所愛的人,品質出衆,你也不過應當慶幸自己運氣好罷了”。愛情是自然的,同時不也是盲目的随機的嗎?

兩個處于美好年華的少年,在運動會後迅速開始暢飲愛情的甘露,他們像傻瓜般如膠似漆,大家普遍對承真如此快速地獻出自己的芳心難以了解。在戀愛這件事情上,據說爸爸反應遲鈍,屬于慢熱型,還有每個男性易患的忽冷忽熱症。接納了媽媽等于接納了一個衆所周知的珍寶,但他的接納有些緩慢。媽媽以高傲少女的姿态,真誠而不失審慎,熱烈而不失克制,她被爸爸吸引,同樣吸引着爸爸,使他由低熱轉為高燒,爆發出的熱情差點兒将他們燒毀。

不過,愛情的甜蜜難以抵扣他們的現實困局。差半年就要高中畢業了,媽媽的肺病此時露出遠比生活本身更嚴酷的面目。多處診斷的結論高度一緻,求醫問藥所聽到的告誡如出一轍。結婚可能導緻的惡果,毫不客氣地擺在兩個情侶眼前。當此甜蜜與痛苦交織之時,媽媽遭到了來自爸爸家的全面反對。1956 年,學習似乎并不怎麼刻苦的爸爸如願考上大學。大概就在此時,他們倆确定了關系。還有幾個月高中就要畢業了,恰在此時,媽媽因病不得不提前退學。不知托了多少關系,才回到爸爸家所在的巴彥淖爾磴口縣,在第三完全國小當了一名國文教師。

愛情是一種永難治愈的疾病,一如口渴的人想在夢中尋到水喝,沒能獲得用以消除體内嚴重灼熱的半滴水,徒勞無功地耗費着自己的體力精力,隻追逐到水的幻象。即使終于得以居于河流之中,把頭伸到水裡鲸吞虎咽,仍難免感到日甚一日的口渴——愛神維納斯就這樣用愛情的幻象愚弄人們。肉體再豐盈,情人們的雙眼也無法曲盡其妙,雙手再靈巧,漫無目的的撫摸也終将一無所獲,隻有完全合二為一,如饑似渴,盡情享受激情,愛神播撒種子,整個肉體滲入對方肉體,四肢為之癱軟,瞬間強烈的快感來襲,他們才得到些許安慰。但很快,同樣的瘋狂欲望又會開始新的輪回,人類就是在這種輪回中消耗、追尋,再消耗、再追尋。

處于愛情熾熱期的爸爸在1958 年大學畢業後,毅然回到磴口與媽媽團聚。當他在電話裡向大姐(我的大姑)報告即将與媽媽結婚時,大姐勃然大怒,憤然摔掉電話。大姑父是放射科大夫,早已經知道我媽媽承真肺上有了空洞,此時根本不能結婚。不過,據我四叔希儀說,對父母這樁婚姻,爺爺的态度倒非常開明,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回到家鄉結婚生子,意味着迅速走入庸常的生活。爸爸的這種義無反顧,像是自我犧牲,在當時的小城再度成為話題。愛情的巨大鼓舞使爸爸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的機敏,他的認真,他的才華,招來不少仰慕的女生。學校裡女孩子自然是多的,多了不要緊,關鍵是旁人的舌頭跑得快,事情還沒怎麼樣,就已經傳到了媽媽的耳朵裡。她聽說一個雙眼皮眼睫毛很長的小女生,動辄如小鳥依人般楚楚可憐,經常跟爸爸走動。小女生令媽媽想起運動場上希傧初次面對自己時的猶疑。嫉妒從來無假日,女人天生不饒人,爸爸關鍵時候可能心軟,他那種遊移暧昧,激起媽媽滿腔怒火。但畢竟,爸爸有自己的辦法,很快與媽媽和好如初,讓愛情甘之如饴。

6

母親以自己的貧病之軀生育了我。或許,是在父親的蜜語甜言之下,她祭獻出自己的身體;或者,她屈服于蓬勃的熱情,沉浸于魚水之歡,置自己将要面臨的一切懲罰于不顧,在熱烈的沖動之中獻出自己——夜晚的無意,白晝的盲目,令神奇的遊弋物以宇宙大爆炸般的威力,不失時機穿透壁壘,進駐細胞核,化合為複雜分子,在迅速膨脹聚變中,着床、發芽、生長,讓母親承受宿命般的惡果。

“在這個萬分險惡的世界上,對我們來說,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母親更寶貴的了。”契诃夫在給自己妹妹的一封信裡曾經這樣說過。母親之最為寶貴,首先在于其毅然決然的勇氣。誰也不敢猜想,帶着活躍的危險病竈,母親接納體内一個新生命,該克服了多少困難。時值“三年困難時期”,她用十個月時間體驗嘔吐、饑餓、貧血、營養不良,承受身體的煎熬,冷靜地期待、消耗、忍受。想必她拖着日漸笨重的身體,和我滿腦子浪漫的爸爸一起,幻想着擁有孩子之後的充實,設想着添口之後的欣喜。對即将到來的一切,兩個人都沒有做好準備,不是沉溺于超拔現實的虛幻,就是一味耽于俄語、文學、美術、音樂帶來的樂趣,接受為人父母前景的鼓舞,盡情揮霍自己的想象,聽任我這個幸運的寄居者吃喝、睡眠、排洩、呼吸、玩耍。我肯定抱怨過母親體内的黑暗,厭惡水中的單調、柔軟、滑膩和限制,但在全天候飼養中飽食終日,安逸地享受着提純過的恒溫恒濕。

母親瘦瘦的,弱弱的,但誰也不知道,她體内那個豐富飽滿的世界,以母性怎樣的慈愛、憐憫、憂愁、憧憬,期待着自己孩子的到來。青春會逝去,生命會枯萎,健康的綠葉難道不會凋零嗎?但一個母親内心的希冀比這些東西都要長久,母愛既簡單、自然,又豐碩、廣闊,永遠不會衰竭,母愛有如生命的營養,讓展現在自己孩子眼前的世界更加溫暖、博大,聽任每個孩子貪戀、偷食。

生活隐藏自己的馬腳,用嚴肅冷峻的薄紗遮擋世上的一切,令耽于幻想的人們真相難辨,更令他們設想的安甯、富足、尊嚴、快樂如空中樓閣般難以指望。母親無日不想掙脫病痛對自己的限制,但上天過于苛刻嚴酷,它布下的那隻宿命之網,早已将她牢牢罩住。更有我在她體内得寸進尺地蠶食她的自由,日甚一日地增加她的負擔。

母親是我的絕對前提,我激發出她所有慷慨而無奈的賜予,她的一切的一切,她的堅毅與痛苦,均以犧牲自己為代價。她未曾清楚了解自己的命運,正如未曾了解自己疾患的嚴重,即使想象再發達,她也難以明白,在“大爆炸”之後,她與這個世界的緣分開始了倒計時,與死神發起了最激烈的競賽。從一歲到十二歲,我每長大一歲,她便減去一歲。我混沌未開,沒有來得及具備了解母親所有苦痛的資質,即使全天張開眼睛,也難以看得清人間擁有的巨大殘酷,一如我那個欲望充沛、精力旺盛的父親。我不用辯白,母親遠比别人更能隐忍、犧牲、奉獻,對她背負着疾患的苦痛,如何躲避宿命的懲罰,在孤寂中喘息、煎熬、掙紮、前行,我根本無法參透,即使親眼見證,也有太大局限,何況,更多的真相早已煙消雲散。

7

如果按亞裡士多德在《動物志》裡的說法,生男孩對母親的身體大有補益,那我作為媽媽的頭胎,對她的身體應該是有益的。我出生時瘦弱得可憐,卻為媽媽赢得了熱烈贊譽。最得意的是爺爺,視我為珍寶。月子裡,三天兩頭騎自行車,大老遠地趕到醫院去看我抱我。

但生孩子畢竟是場大消耗,尤其是對患有結核病的媽媽而言。體力消耗、營養不良,令生育後的媽媽吃了太多苦頭。她根本就沒有奶,一等到滿月,我就被送到了鄉下奶媽家。

婦産科大夫四舅媽曾多次告誡媽媽,千萬不能再生孩子了。但愛情結晶的不期而至,大大升華了父母的感情,兩人在愛情海洋中流連忘返。福禍雙至,樂極生悲,或許措施不當,或許頻次過多,僅僅一年零兩周之後,媽媽又生下了妹妹。妹妹的誕生對媽媽健康造成的影響是災難性的。重蹈覆轍的結果是,襁褓中的女嬰除了再度送給農村的奶媽,沒有别的選擇。媽媽被迫來到呼市郊外的紅山口結核病院療養,一走便是三年。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赤着的腳,沒有記得她穿過涼鞋。無疑,我需要穿越遙遠的記憶才能抵達真實的母親,除了照片上被固定的面容,其他的早已模糊不清。清瘦的面龐,高高的顴骨,細瘦的胳膊,指關節突出的雙手,一雙不小的腳,我幾乎沒有機會見她别的不被衣服覆寫的部位。她穿過的襪子什麼顔色圖案,穿過的鞋什麼款式顔色,我根本想不起來。在我、妹妹與她那張唯一的三人合影裡,我左手拿着一塊餅幹,媽媽則戴着一條帶格的小圍脖,她留着長發,笑容可掬,牙齒潔白整齊,拍照時我和妹妹都不乖,幸好櫃台邊上阿姨有餅幹,才好不容易把我倆哄住了。為什麼要拍這張照片?為什麼沒有爸爸?同樣是永久無解的謎。

媽媽從紅山口療養回來之後,病情出現轉機,她感覺有精神了,咳嗽減輕了許多,她一度忘我投入到工作中,上講台,搞四清,參加政治學習。1966 年4月21 号,媽媽在給我三舅那封信裡就說:“我們現在也很忙,因為四清正在進行,除了上課就(還)要開會,有時星期日也要(工)作。”忙碌的生活節奏使她抵抗力下降,直到身體扛不住,再度告病回家。這次回家之後,媽媽大概就再也沒上過班。

休養在家的媽媽,終于擁有了與我和妹妹朝夕相處的寶貴時光,我的文學啟蒙期自這個時候開始。媽媽讀書多,是個故事大王,紅樓西遊三國水浒,安徒生童話高爾基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小兵張嘎楊鐵桶林海雪原呂梁英雄......她可以無窮無盡講下去。她毫不掩飾自己對西遊記的熱愛、對紅樓夢的厭倦,她覺得紅樓夢裡的人婆婆媽媽病病歪歪,遠不如西遊記裡面的那些上天入地走南闖北的人物有意思。有時候,外婆也給我們講故事,她用膠東話唠唠叨叨地講的一些大路貨民間傳說,同樣吸引着我倆。故事讓我和妹妹上瘾,我們貪婪地聽着這些故事,高高興興地把孫悟空賣火柴的小女孩豌豆公主小兵張嘎一股腦兒地吸收到肚子裡。

8

童年時候的我是縣醫院的常客,爸爸則幾乎是缺席的——直到媽媽住院。

久病成醫,生的強烈欲望使媽媽學會了給自己打針、給自己打點滴,甚至給自己針灸。她從報紙、收音機,或者從别人的口耳相傳中捕捉治療肺結核的藥物和方法,寫信從外地郵購藥物,用微薄的工資,嘗試與兇悍的疾病展開抗争。我多次看到郵局寄來一包一包的藥粉,或者體積很占地方的草藥。對寄來的這些藥品,媽媽總是會很認真地服用,家裡永遠彌漫着濃濃的中草藥味道。

正常的西藥也是每天必須要吃的,媽媽經常派我到醫院為她開藥。大概每隔半個月吧,媽媽必定工工整整地在一張紙上寫下“王承真開藥”,列出雷米封、利福平、魚肝油、鈣片,幾種維生素,以及鍊黴素針劑等等,讓我去縣醫院開回來。縣醫院離家并不遠,步行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帶着這張紙條一路小跑來到醫院,輕車熟路地挂号,到内科找白桂蘭或仰煥珍大夫。看到遞過來的紙條,他們兩人幾乎不假思索,會立刻照着紙上寫的如數開藥。白桂蘭是媽媽的同學,她經常關切地問長問短。仰煥珍大夫有縣醫院裡的大菩薩之稱,有時會用口音很重的河北話反複交代如何吃藥,悲憫地目送我離開。劃價交錢後,西藥房小小的視窗裡很快便傳出帶有濃重膠東口音的呼叫:“王永真取藥,王永真取藥。”等我來到視窗前,裡面那個濃眉毛、黑嘴唇、面目姣好的瘦阿姨才改口:“啊,對了,是王承真,是王承真。”她一雙小眯縫眼很妩媚很迷人,從白帽子裡露出帶卷兒的黑發,兩耳垂着當時很少見的耳環,人們說她是院長的夫人,但看她那天真快活的頑皮樣子,我一點都不相信。

如果内科坐門診的醫生不是白大夫或仰大夫,不肯給開藥,我就按媽媽的囑咐去注射室找郭慕潔阿姨,讓她給想想辦法。我最願見郭阿姨,她是媽媽的好朋友,身上香甜的氣味總能壓住醫院刺鼻的來蘇水。她戴副金屬鏡框的眼鏡,白大褂裡露出很好看的衣領,說話辦事幹脆利落。她與藥房那個瘦阿姨一樣是膠東來的移民,卻說着很标準的國語。她語速極快,和人說話都是笑着的,每次都能順利解決問題。母親去世後,我沒少找她注射抗結核針劑。她打針的時候溫柔地聊着天,邊問長問短,邊用指甲輕輕撓我的皮膚,即使注射的是最疼的青黴素,我也能忍受下去。

我到醫院的另外一個任務是取胎盤和“絨毛”,是以不到十歲就知道醫院有個神秘的地方叫婦産科,想必這在當時的孩子裡還是不多的。婦産科門診室永遠挂着大大的白簾子,上面印着“婦産科”三個紅色大字,這格外莊重醒目的字型,适用于标題口号,成年之後我才知道叫“黑體”。婦産科走廊兩邊的長椅上,總是坐着一些神色怪異的男人,他們身邊缺乏女性陪伴時如孤魂野鬼異常羞愧難堪,有女性陪伴時則常常趾高氣揚志在必得穩如泰山。

大概每隔一兩個月,我會照媽媽的交代,到婦産科,從不同的護士那裡得到“絨毛”和胎盤。好像一切都約好了,無須什麼手續,沒有任何阻礙,自然會有和藹的護士把這兩樣東西交給我。護士們都戴着口罩,每次我見到的都是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眉毛,不同的脖子,不同的耳朵,但所能感覺得到的她們對媽媽的熟悉和善意卻是一緻的。“絨毛”看上去如同浸過水的棉團,有大有小。大的說是在母親體内長的時間長,小的則是過早被移出的。這原來是每個人必定經曆過的階段。經過“刮宮”這道殘酷的程式,人的生命變成“絨毛”被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柔軟無助地泡在水裡。胎盤是一團巨大的肉塊,紫粉色,有血管在上面若隐若現,我隐約知道胎盤與胎兒及産婦有關。

塑膠袋當時是稀罕物,裝“絨毛”和胎盤的器具一般是方形白色搪瓷托盤。我會小心翼翼地端着、看護着。胎盤是又滑膩又腥氣的大肉團,很容易溜掉。由于報功心切腳步加快,有次我讓胎盤滑出搪瓷盤,掉在爐砟馬路上,回家後媽媽倒沒有責備,但臉色很難看。胎盤被洗淨切碎放在搪瓷盤子裡置于火爐上慢烤,烤到近乎完全幹了,媽媽才分多次用水喝下去。“絨毛”在搪瓷盤子裡烤幹後呈金黃色,同樣用水沖服。烤幹的過程不漫長,隻是會發出很腥很腥的味道,彌漫整個屋子,極難散去。我從這些味道斷定,這兩樣東西肯定都很不好吃,但媽媽依然得定期吃。後來,我知道胎盤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紫河車”——幹制的胎盤,在中藥稱為紫河車,為有名的滋補藥物,可用于輔助治療支氣管哮喘、肺結核病。這是網上的說法。我驚奇于人們對“紫河車”之命名,是那樣的富于詩意、含義朦胧,原來最早的定名者居然是李時珍。他在《本草綱目》裡說:“天地之先,陰陽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數足,胎兒則乘而載之,遨遊于西天佛國,南海仙山,飄蕩于蓬萊仙境,萬裡天河,故稱之為河車。”胎盤母體娩出時為紅色,稍放置即轉紫色,故稱紫河車。

媽媽很少去縣醫院看中醫。有一段時間,聽說一家銀行裡有個叫王維民的人,走家串戶為人看病,口碑不錯,就請他到家看病。大概是半個月一次,周三或周四,王維民風雨無阻必定到家。每逢他上門之前,媽媽就讓我去買一盒當時最有名的群英或牡丹牌香煙,還有瓜子之類吃食。王維民五十歲上下年紀,個頭不高,皮膚發黑,稀疏的頭發向後背着,和藹可親,要言不煩,進家坐定點上煙,照例是問最近的情況,然後把脈、開藥和紮針。記得他最初用标準的“後套話”告訴媽媽:你的病半年到一年肯定能治好。一下子讓媽媽對他十分信賴。針基本上都紮在四肢和頭部,針針利落,有時患高血壓的外婆也讓他紮幾針。針灸的時候,媽媽一聲不吭,也不見她表現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相反,外婆則經常大聲喊疼,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響。遇此情形,王維民總會微笑地安慰幾句。患者希望醫生多說些話,醫生似乎向來寡言,王維民同樣如此。王維民開的藥,自然也是我到醫院去抓,外婆熬制。

我曾到野地裡為媽媽采過馬齒苋,這種草的葉子是綠色的,薄薄的,枝淡綠色或帶暗紅色,葉片像馬的牙齒,印象中背面略帶淺紫色。馬齒苋全草供藥用,能夠清熱利濕、解毒消腫、消炎、止渴、利尿,種子還可以明目。我不知道母親何以需要此藥。這種草多在田埂邊,樹根下,甚至長在牆腳。長大了,隻要見到馬齒苋,當年采藥的情景就會浮現在我眼前。

我和妹妹、小夥伴還冒着風險到兵團果園為母親偷過李子,被一個紮小辮的瘦弱女知青當場抓住,我和妹妹急得快要哭了,說媽媽病了,吃不下飯,用李子開胃,央求她一定把我倆放了。看着我們可憐兮兮的樣子,女知青頓時心軟了,她睜着大大的眼睛聽着我們的訴說,放了我們,還把一大把青綠的李子塞給我們。

終于有一天,王維民不再來家裡了。再後來,媽媽住進了醫院。

1972 年底或1973 年初吧,爸爸出差到過一次北京,給媽媽買了一件深藍色、有人造毛裡子、帶栽絨領的棉大衣,面對媽媽期待的目光,爸爸有些閃爍其詞輕描淡寫語焉不詳地說:承真,我專門跑了北京通縣的結核病療養院,找醫生看了你的X 光片子,大夫說,是大面積空洞,療養不解決問題。

我忘記媽媽聽了這話有多凄婉和哀怨了。一個多世紀前相當長的日子裡,除了将患者隔離在療養院以避免疾病擴散,醫療對結核病束手無策。直到後來出現了結核病克星鍊黴素等。經常聽人說媽媽是被耽誤的,關鍵期因貧困沒有及時治療。接連生育兩個孩子等于飛蛾撲火。營養不佳氣候惡劣更雪上加霜。情緒低落郁郁寡歡火上澆油。我清晰地記得,媽媽當時隻是打開大衣,手在衣服上面撫摸着,幽幽然地說:“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再冷我也能去外面散步了,大夫說散步對肺很有好處。希傧你見大哥、四哥了吧,前些時四哥還給我寄來了一本俄華大辭典,可蘇聯筆友早就沒有了,咱們不靠蘇聯。我要每天都去外面散步,我要照顧好自己,我能照顧好自己。”

遺憾的是,這件大衣媽媽沒能穿多久。

1986 年冬,二十四歲的我回家鄉支教,經常穿着那件大衣上課、外出。衣服很暖和,很合我身,高高的衣領,設計合理的衣兜,樣式依然不過時。

1987 年初,從小撫養我和妹妹的外婆病危,我倆到北京的四舅家看望。不久外婆辭世。辦完喪事,四舅在送我們到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上問我:“你媽媽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1974 年 1月 11 号上午。”我自然不用告訴他,媽媽逝世的時候隻有三十七歲。我也沒有告訴他,媽媽死後我哭不出來,隻有喉嚨裡發出的聲音,沒有眼淚。而妹妹和爸爸則哭得撕心裂肺。

——本文節選自《歲月的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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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顆粒》

梁鴻鷹/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1年2月出版

《歲月的顆粒》是作家梁鴻鷹的全新散文集。作者落筆記憶的深處,俯拾幼時的經曆,重返過往歲月中那些深幽清澈的秘境。從《最初的年頭》《我與母親的十二年》《夏季的愛與欲》到《哦,那一年的聯考與假日》《執子之手》《盈盈尺素》……可感覺作者溯生命生活之河而上,尋心靈情感的寫作之徑。家庭往事、青春記憶、小鎮生活、塞外風景,在時間的塵埃裡,一切栩栩如生……

編輯:王昊

稽核:胡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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