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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鹰:母亲像一支风中的褪色玫瑰

Mother's Day

母亲节

如果有一个词语,能让所有人,开心,感动,悲伤,写作,舞蹈,歌唱。

如果有一个人,永远,永远,在等你回家。

妈妈。

“母亲的关切就像一件旧时的毛衣,在严寒的日子里我们会忆起它的温暖,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我们就把它遗忘。”

她曾站在生死之间,失去自由与睡眠,让你有了此生。

你曾离开,或将要离开。你与她,注定在与彼此的摩擦中成长,在爱中领略被爱。

作家们写下关于母亲的一切,然后,全世界所有精彩的语言都将渐渐退场。只留下家门前,那个身影,那个词语。

妈妈。

母亲与我的十二年

文 | 梁鸿鹰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而同时也蕴藏着甜蜜之爱的地方。

——[爱尔兰]萧伯纳

一个人死了,心里装着很多东西,他比我们活着的人知道的并不少,他们决定不再出现了,怕我们看到了害怕,死者比我们大家都好,从不额外溜出来闲逛。

——[丹麦]安徒生《祖母》

在回忆里,我们相互依恋。

——[波兰]安娜·卡明斯卡《宁静之巢》

我与母亲共同生活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只有十二年。

在一个小县城里,能够长久活在人们心里的女性很少。母亲像一枝风中的褪色玫瑰,鲜丽的色彩已不复存在,零余的气质、经受的苦难却让人久久怀想和同情。旷日持久的疾病迫使她三十七岁便辞别尘世,过早卸下人生重担,将纷扰、苦痛、遗忘留给他人,任凭十二岁的儿子,十一岁的女儿,三十六岁的丈夫悲伤、思念。

不过,只有虚空是永恒的。人原本取自土里,就得回到土里去;人本来是泥巴,就得回到泥巴里去。逝去的人最聪明,不愿打扰我们。岁月无情,在四十多年的时光冲刷中,我已渐渐将母亲淡忘,她不再重返我的梦乡,我很少使用自己的薄技,用文字去还原她在世上与我在一起的美好。每逢清明或七月十五,同样很少腾出时间去遥想她。

1

结核病至少可溯至新石器时代,大陆清人李用粹的《证治汇补》对结核病做过这样的描述:“痨瘵外候,睡中盗汗,午后发热,烦躁咳嗽,倦怠无力,饮食少进,痰涎带血,咯唾吐衄,肌肉消瘦。”20 世纪初,肺结核俗称“痨病”,也有“白色瘟疫”之称,高度的传染性令患病者基本上无药可救,人们对其的恐惧甚至超过了黑死病。19—20世纪,结核病曾在全世界广泛流行,造成10亿多人死亡,发明听诊器的法国医师雷纳克、英国诗人雪莱、波兰作曲家肖邦、电影《魂断蓝桥》《乱世佳人》主演、英国女星费雯丽、大陆作家鲁迅、大陆台湾小说家钟理和等均因肺结核过早辞世。令肺结核雪上加霜的是抵抗力下降,对抗肺结核的利器是链霉素。治疗肺结核的“利器”,在母亲该有的时候没有得到,为什么没有得到,我向来没有搞明白,而抵抗力“下降”,则是母亲难以摆脱的宿命。

母亲罹患肺结核是在20世纪的50年代,那时,肺结核尚有相当高的死亡率,人们对它谈虎色变。

母亲像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描写巴黎公社女战士露易丝·米歇尔时形容过的,“长得像线一般纤细,头发和眼睛都是乌黑的”。这种“纤细”似乎就是肺病的一个表征。她的父亲同样细瘦,同样是肺病, 我出生之前即已去世。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部分家人曾于1957年8月11日在北京展览馆前拍过一张合影,那是母亲到北京求医问药时留下的。母亲当时二十岁。短发短裙,线袜皮鞋,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从她侧着的脸庞上不难看出,她仍然带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凛然。此时,她的病正在传染期和活跃期,看病时住在我的大舅家,一家人该冒着多大的风险。所有这一切被扛过去了。然而很快,她将卷入一场不被多数人看好的恋爱,继而是结婚并生下我,一年后又生下我的妹妹。

当我听得懂大人们有所避讳地隐秘议论的时候,妈妈年仅三十岁出头,已经两肺空洞多处,病情严重到无法工作,只能在家休息。她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回避主动亲近自己的孩子。亲吻、拥抱、溺爱、游戏,在别人家是日常的内容,在我们家里却是不言而喻的禁忌。新生命唤起母亲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每年春天她都张罗着买小鸡、小鸭,有一年还接纳了小朋友送的小兔子。她喜欢这些小鸭、小鸡、小兔,给最初来到家里的几只小鸡起了大白、二黄、小花和豆豆等名字,风和日丽之时,就坐在它们旁边,听这些小动物发出的声响,体察它们之间的诡计与争吵,时时露出会意的笑容。命运际会带来的苦恼或不快,因为小动物们的存在而变得微不足道。她喜欢安静,不能忍受嘈杂、争吵和辩论,她习惯于安宁、独处,而这些富于生机的嘈杂,却使她放逐思绪,怡然自得,坠入梦乡。梦是生命的解释,收纳生活的遗骸。明月、星空、微风,无始无终,草生、鸟飞、虫鸣,轮回永恒。

虽说赞美比批评无趣得多,可小镇上的人们对母亲的赞美带着由衷的敬意。即使她的缺点、瑕疵,在他人眼里,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味道。比如,母亲有根深蒂固难以去除的洁癖,她不和任何人共用任何东西,有次姥姥错用了她的毛巾,她大发雷霆,长时间不肯说话。她的脾气很糟糕,动辄发火。她大哥的大女儿美恩生了个孩子取名小军,另外一个亲戚给婴儿取了同样的名字,她便很不高兴,非要让后者改名。疾病助长她的弱点,使女人都有的刻薄、暴躁、固执不断加深。

母亲人生的最后几年成为小镇上一个持久的传奇,人们不一定喜欢传奇,可谁也无法回避传奇,传奇让人们增加面对生活平庸的兴趣,传奇暂时麻痹人们,让人们忽略自身难保的命运击打,让琐碎的痛苦变得可以忍受。

画作的美丽不在于其题材,而在于线条、构图、色彩自身所放射出来的光亮。母亲的价值,不完全在于对自己孩子的意义,而在于她摆脱自身私念时所做的一切。母亲倔强无畏,她于苦苦挣扎中体现出来的坚韧,勇敢抗争反复无常的命运,从不放弃生活些许希望的执着,令她活在小镇上人们的记忆里。

不要埋怨记忆的不完整,更不要视永恒的思念为累赘吧,我们在这个险恶的世界里丢失了太多珍贵的东西,即使无时不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也难以弥补她的所有爱恋与不舍。她失却你远比拥有你的时间长。她并没有准备好与这个世界告别,正如波兰女诗人安娜·卡明斯卡所说:“死像别的任务一样,它是人之为人的一项任务,而它超过了我们的能力。”母亲离去得并不从容,上帝让一个正值盛年的女性告别这个世界,她的不情愿是深重的。

请原谅她过早毫无准备地离去吧,她不打搅我们她不指望我们永久记住她,随时能够回忆起她的音容,她过早化为尘埃的一部分实为无奈。

2

童年时期我并不清楚,母亲是“主”的后代。

我的外祖父叫王竹心,山东蓬莱人,早年就开始信“主”,他的六个孩子分别取名为光荣、光耀、光洪、光恩、承真、光理,分享“荣耀洪恩真理”六个字,蕴含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微言大义。我的大舅有五个女儿,取名为美恩、受恩、静恩、佩恩、庆恩,同样含有铭记“恩典”的意思。敬畏主就是智慧,远离恶便是聪明,遵从神的智慧,借他的光行过黑暗,这是信“主”的人家必应铭记的。

母亲也是“出走者”的后人,外祖父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在我的母亲出生前一两年,像出埃及的人那样,带着年幼的儿子,冒风霜雨雪,电闪雷鸣,食不果腹,日夜兼程,从烟台(或大连)来到边荒之地绥远包头。教会里的人都说外祖父是“主”派来,到包头给“主”做事情,传扬教义的。为教会工作,在艰苦的年代里是为了温饱,年龄大了德高望重,便成为尽义务,为此受了一辈子的罪,也为子女埋下了祸根。

母亲留存在世上的唯一文字,是 1966 年 4 月 21 日写给三哥王光洪的一封信,主要内容是介绍她父亲解放前的历史情况,信写得极为冷静,核心段落如下:

(爸爸)小时候跟咱爷爷在乡下念书,初级毕业,隔了几年又去登州府(离蓬莱 60 里)念中学,当时家境贫寒,是用他祖父王义(据说是个秀才)教书节省下来的钱供他读书。念至初二由于经济实在支持不了而失学,于 1918 年离家在北京一个粮店扛粮食,1919 年又回故乡教了一年书,1920 年春开始在家种地二年多,1923 年冬去营口一家杂货店(商号名记不清)当学徒。1924年秋因杂货店关倒,由张友才介绍去恒昌德商号当小伙计,当时恒昌德工资极低,一年只挣20大洋,穿的还得家中负担,维持不了生活,于 1927 年春由一个姓黄的人介绍他在(到)美孚石油公司当学徒,1928 年冬公司中裁人就把他裁下去了,在家闲待一个月,自己到处联系职业,就在大连一家名叫合记(的)烟卷公司贴印花,在这工作了三年多,于 1931 年夏又离开合记(原因是由于他信了耶稣)。1931 年秋去烟台开文具店,1935 年春文具店关闭了,又去葡萄山会当了一年左右小学教师,1937 年秋由赵静怀弟兄介绍他到他柜上当会计四年光景,1941 年秋因买卖倒闭而失业,1942年春去包头。

“我们都是主的人。主看护着我们呢,你别背离主,别不信主。”妇产科医生陶胜生经常这样嘱咐我。陶胜生是我的四舅妈,妈妈的四嫂,退休于北京东四妇产医院。

“主”的孩子都习惯于贫寒。因穷乏饥饿而身体枯瘦,在荒废凄凉的幽暗中,经干燥之地,在草丛之中采咸草。妈妈小时候生活家境贫寒,人口多,收入微薄,生活捉襟见肘为外人所难以想象。姥爷出身低微,一生历尽坎坷,克勤克俭。肩负的教会使命,万难亦不能推辞,从沿海来到天寒地冻、人地两生的茫茫塞外,由一张彻底的白纸,于求告无门中艰难苟活,一家人饱受饥寒。姥爷他们如何在绥远这苦寒之地安身立命,现已很难详尽其实。义人为什么总要受苦?受难是为了更好地成为义人吗?不知道妈妈一家是否反复问过这些问题。

姥爷王竹心解放后在内蒙古巴彦淖尔五原县汽车运输站当会计,仍信奉耶稣教,据我三舅说,他可能还是教会长,只因为年龄大,被推举为白尽义务不挣钱的耶稣教会诸多负责人当中的一个。作为城市里的外来户,他们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耐心。姥爷家有几辆纺车,母亲的四个哥哥一个弟弟,都是安静的人,规规矩矩,回到家里一声不吭地纺线。只有纺线能给他们带来学费、衣食、零用钱,让他们变得沉稳、耐心和细致。妈妈一家人都坐得住,都能持续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小时候我也绕过毛线,那长长的,永无尽头的浅色羊毛线、驼毛线,源源不断地来到两只手上,我撑着,听任姥姥和妈妈传递过来体温和约束,领受这一家人持久的耐心。

贫寒影响人的气色,卸掉人的脂肪,让人便于思索、拷问内心。人由自己所缺乏的出发,找寻更多的不足,匮乏通向反省,反省通向希望,使心性得到塑造、安抚和填充。大脑回路多,卸载而非装填,便于灵活思考。选择节俭,更能让大脑灵活运转。听我的舅舅舅妈们说,姥爷清瘦寡言,笃行自我约束,他与孩子们在家纺线,带大家思考:自己的缺失,自己的饱满,均拜上天所赐,要多想想,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圣经》上说,素来饱足的,反做用人求食;不生育的,生了多个儿子;多有儿女的,反倒衰微。耶和华使人死,也使人活;使人下阴间,也使人往上升。他使人卑微,也使人高贵。他从灰尘里抬举贫寒之人,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之人,使他们与王子同坐,得着荣耀的座位。姥爷的义人之家得了五个好学的儿子,一个美玉般的女儿,对上帝如此的酬答,还不够满意吗?

上天不断告诉这家人,别把眼睛生在头顶上,用自己的脚,踏坏了想得之于天的东西。凡你手中所应当做的事情,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历史像个温顺的孩子,等待后人梳洗打扮,或俊秀,或丑陋,迟早面目模糊,踪影难寻,好在时光是正直的,让德行流芳人间。

3

母亲小学在呼和浩特,初中在五原,考到包头读高中。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能很快引起人们的注意。美丽如无声的流言,走到哪里传到哪里,她的美貌从未被加冕,却是普遍共识。她脸部轮廓清晰,高鼻深眼,举止娴雅,气质卓异,每到一地都令人难忘。三舅在八十多岁的时候给我写信说,现在流行的什么“青春靓丽”等词汇,用在他妹妹身上实在太单调太贫乏,与她给人的感觉不沾边。妈妈不爱言谈,为人沉静,心性高傲。周围人们的关注、他人经常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并非一无所知,但向来不以为意。

妈妈像是地上的花朵,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美丽,她同样是倔强的,风吹过来,不弯腰,雨浇上去,不低头。因自己父亲是教会里的人,多读了些书,说话凭真实感受,凡遇“运动”必遭折腾,一家人吃尽苦头,家里的气氛向来十分压抑,妈妈能挺直身子面对世界实属不易,她和自己的兄弟一样,有很强的自制力,学习成绩出色,内敛坚强,凭良心做事,能以微笑面对他人,大家都很佩服。

人们都说我母亲身上有种超脱于俗世的清新之气,爱思考,凡事不刻意,从不知道什么叫刻意,无论什么样的举止、穿着,只要出自她,都会带来天然去雕饰的效果。她不爱打扮自己,她的傲然、随性,如被描写出来,会像朱利安·巴恩斯写下“居斯塔夫独自和一条金鱼吃午餐”一样无聊。我无法回到妈妈那个时代,即使尽情遥想,同样会无功而返。所有的灯关上了就会是黑暗的,所有的门打开迎来的不一定是光明。

听不少阿姨讲,少年时代的妈妈身上散发着很好的味道,那是她皮肤自身散发出来的,经常与她结伴而行的同学们,知道她使一般的肥皂,用最便宜的雪花膏抵御塞外风沙的鞭挞。对同行的伙伴,妈妈很挑剔。她经常说,世上善解人意、心地和面貌都好的女孩是那样的稀少。大部分女孩身体干瘪,面目枯槁,在塞外的风寒雨雪中过早失去了水分、光泽,而妈妈即使被疾病抽掉蓬勃之气,仍红润而富于光彩。当然,这种红润其实是种病态,是无奈的伪饰。

风沙是我年幼时几乎每日相伴的朋友,对母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妈妈一家迁居到五原不久便迎来了全国解放。五原我从来没有去过,这里只是河套茫茫大地上的一个小圆点。相传四千多年前,天下洪水泛滥,大禹取疏导之法根治洪水,待水势减退,高埠之处首先出现若干个丘状原所,其中有五个较大的原所,人们在原所之上辟田、造屋、繁衍、生息、耕作,五原的称谓就是这样来的。在五原,解放后这个多子女家庭的生活进入正轨,灿烂阳光之下,妈妈的四个哥哥健康成长,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只有妈妈和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尚处求学阶段。

妈妈无忧无虑,学习品行无可挑剔,不缺同伴,不缺友情。同伴如补品,时间长了,大家都受滋润。几个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的女孩子里,妈妈身材匀称,个头高挑,为人和善,说话轻声细语,得到大家佩服,大家听她的主意,一路上总是有说有笑,无拘无束。成了好朋友之后,大家经常串门,到对方家学习。但妈妈从来不在别人家吃饭,这与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4

妈妈的幸福是爸爸带来的,她的不幸爸爸同样难辞其咎。就在踏入青春期门槛的高中后期,妈妈的肺结核开始展露异常狰狞的一面。她在上天的呵护之下,顺利进入为青春骚动所困扰的年华——皮下脂肪生长,大脑垂体喧嚣,容光焕发,飘逸优雅。姣好的面容,浓密的黑发,修长的四肢,文质彬彬的气质,吸引着艳羡渴慕的目光。诸多异性的目光,只有来自我的爸爸的凝视,她最在意。“当一个女人能使男人着迷时,她是幸福的,并能获得她想获得的一切。”托尔斯泰在《克莱采奏鸣曲》中的这段话,适用于处于青春期的母亲。她学习成绩好,性情高傲,是包头第一中学的名人。包头,一个有鹿的地方,美丽妖娆的鹿,像体态轻盈的母亲,她就是在这个有鹿的地方体验了少女之心“鹿撞”的神奇,来自两个美好少年最初心心相印的喜悦,让他们充满自信。

包头冬季严酷,春季燥热,夏季短暂,秋季沉静,四时更替之分明,提醒着人生节序的严整。宽阔通衢的苏式大街,严谨对称的俄式建筑,处处宣示着钢都的威严、自信、慷慨。草原晨曲、花的原野、哈达、敖包、骏马、奶茶,只是包头这个被大工业塑造的城市的显性方面,是外部一厢情愿的想象。城市的本质是动力、聚集、提升、释放、扩散,妈妈在这里得到的是教育,教育的目的是装载、分享、浇灌、竞争、筛选,是青春的竞赛,是听命于智力马拉松的发令枪响,让充沛的精力有所安顿。

严寒收起肃杀,冰雪渐渐消融,1954 年珍贵的春色如约来到包头一中,教室、阅览室、食堂、宿舍、林荫道和操场很快有了盎然春意,人们之间的走动增加,春情开始在少男少女心中激荡。在男女生之间依旧授受不亲的年代,男生通常乞灵于天助,期待爱的意外降临,在关键时刻听任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爸爸是备受宠爱的家中长子,长得帅,大手大脚,性喜呼朋唤友,不乏公子哥儿做派。听我二姑父说,他在学校的名气来自交酒肉朋友,给兄弟们打抱不平。他与公开谈恋爱受处分的同学结伴上学,与打架伤人被开除的伙伴一起饮酒,将自己的精力浪掷在讲义气、交酒友上。爸爸比妈妈小近两岁,低一个年级,他与同学们或啸聚或小酌,从不缺开心的玩耍嬉戏,但成绩一点不差,不用花多少时间,照样能够在考试中胜出,在这一点上,他和妈妈是一样的。爸爸入学不久,这两个有名气的人开始互相打探,很快便声息与闻。

“五一”“五四”很快就到了,这劳动的节日青年的节日,同样意味着苏醒、欢腾和运动季。一场运动会展现出来的,不单有男孩子们的身手、肌肉,更有智慧、笑脸、腿脚、反应及破绽,所有的真实与伪装,脆弱与坚强,在运动场上都难以逃脱人们的眼睛。疾患限制妈妈对激烈运动项目的参与,但没有阻止她对运动场上活跃着的人们的鉴赏。

爸爸想在径赛项目上出风头,八百米,四乘一百米接力是他的强项,但人有八尺,难求一丈,他似乎很难达到最佳,正如他在所有事情上都不会做到第一一样,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表现出色,给人留下好口碑。

在少女们眼里,最吸引目光的,永远是状态、肤色、秀发和神情,而非能否跑第一、后来居上或训练刻苦。就在爸爸持最后一棒撞线之后,令所有在场的人们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一个身材美好的女孩不失时机冲到爸爸面前,递上一块毛巾,令他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王顾左右语无伦次举止失措,女孩虽面部潮红却异常冷静游刃有余。大家发现了,她就是王承真,我的妈妈。对,她神情自若,坦坦荡荡,她步履坚定,自信异常。后来发生的一切无论速度还是深度,都超出了大家的预期。

“希傧过来,你看看我的手凉不凉?”这大概是妈妈给后人留下的唯一一句情话,是与爸爸同龄的二姑父转述给我的,作为爸爸曾经的同伴,他敢对此话的真实性打包票,两次说起,都斩钉截铁。大概就是在那个非凡的有故事的5 月,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5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神奇季节造就神奇故事,一场喧闹的运动会,让两个怀春的高中生碰撞出了火花。我只能想象,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小桥流水,佳人相思,当年明月,空照无眠,敕勒川苍穹之下,热烈而单纯的少男少女,敞开彼此的内心,靠近彼此的灵魂,填写着人生新空白。

5

爱情如同人间的诗歌,是在稀有或意外的瞬间偶然地降临到人们身上的生活的胜利。爱是生活的前提,是幸福的基石,是陶醉、战栗、痉挛、发呆,是情欲的爱抚,是巨澜般的波动,是风暴般的席卷。正如司汤达所说,“爱情就好像是热病;它来去的全过程都不容意志参与。这就是同情的爱和激情的爱之间存在的主要差别之一;即使你所爱的人,品质出众,你也不过应当庆幸自己运气好罢了”。爱情是自然的,同时不也是盲目的随机的吗?

两个处于美好年华的少年,在运动会后迅速开始畅饮爱情的甘露,他们像傻瓜般如胶似漆,大家普遍对承真如此快速地献出自己的芳心难以理解。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据说爸爸反应迟钝,属于慢热型,还有每个男性易患的忽冷忽热症。接纳了妈妈等于接纳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珍宝,但他的接纳有些缓慢。妈妈以高傲少女的姿态,真诚而不失审慎,热烈而不失克制,她被爸爸吸引,同样吸引着爸爸,使他由低热转为高烧,爆发出的热情差点儿将他们烧毁。

不过,爱情的甜蜜难以抵扣他们的现实困局。差半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妈妈的肺病此时露出远比生活本身更严酷的面目。多处诊断的结论高度一致,求医问药所听到的告诫如出一辙。结婚可能导致的恶果,毫不客气地摆在两个情侣眼前。当此甜蜜与痛苦交织之时,妈妈遭到了来自爸爸家的全面反对。1956 年,学习似乎并不怎么刻苦的爸爸如愿考上大学。大概就在此时,他们俩确定了关系。还有几个月高中就要毕业了,恰在此时,妈妈因病不得不提前退学。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才回到爸爸家所在的巴彦淖尔磴口县,在第三完全小学当了一名语文教师。

爱情是一种永难治愈的疾病,一如口渴的人想在梦中寻到水喝,没能获得用以消除体内严重灼热的半滴水,徒劳无功地耗费着自己的体力精力,只追逐到水的幻象。即使终于得以居于河流之中,把头伸到水里鲸吞虎咽,仍难免感到日甚一日的口渴——爱神维纳斯就这样用爱情的幻象愚弄人们。肉体再丰盈,情人们的双眼也无法曲尽其妙,双手再灵巧,漫无目的的抚摸也终将一无所获,只有完全合二为一,如饥似渴,尽情享受激情,爱神播撒种子,整个肉体渗入对方肉体,四肢为之瘫软,瞬间强烈的快感来袭,他们才得到些许安慰。但很快,同样的疯狂欲望又会开始新的轮回,人类就是在这种轮回中消耗、追寻,再消耗、再追寻。

处于爱情炽热期的爸爸在1958 年大学毕业后,毅然回到磴口与妈妈团聚。当他在电话里向大姐(我的大姑)报告即将与妈妈结婚时,大姐勃然大怒,愤然摔掉电话。大姑父是放射科大夫,早已经知道我妈妈承真肺上有了空洞,此时根本不能结婚。不过,据我四叔希仪说,对父母这桩婚姻,爷爷的态度倒非常开明,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回到家乡结婚生子,意味着迅速走入庸常的生活。爸爸的这种义无反顾,像是自我牺牲,在当时的小城再度成为话题。爱情的巨大鼓舞使爸爸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的机敏,他的认真,他的才华,招来不少仰慕的女生。学校里女孩子自然是多的,多了不要紧,关键是旁人的舌头跑得快,事情还没怎么样,就已经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她听说一个双眼皮眼睫毛很长的小女生,动辄如小鸟依人般楚楚可怜,经常跟爸爸走动。小女生令妈妈想起运动场上希傧初次面对自己时的犹疑。嫉妒从来无假日,女人天生不饶人,爸爸关键时候可能心软,他那种游移暧昧,激起妈妈满腔怒火。但毕竟,爸爸有自己的办法,很快与妈妈和好如初,让爱情甘之如饴。

6

母亲以自己的贫病之躯生育了我。或许,是在父亲的蜜语甜言之下,她祭献出自己的身体;或者,她屈服于蓬勃的热情,沉浸于鱼水之欢,置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惩罚于不顾,在热烈的冲动之中献出自己——夜晚的无意,白昼的盲目,令神奇的游弋物以宇宙大爆炸般的威力,不失时机穿透壁垒,进驻细胞核,化合为复杂分子,在迅速膨胀聚变中,着床、发芽、生长,让母亲承受宿命般的恶果。

“在这个万分险恶的世界上,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母亲更宝贵的了。”契诃夫在给自己妹妹的一封信里曾经这样说过。母亲之最为宝贵,首先在于其毅然决然的勇气。谁也不敢猜想,带着活跃的危险病灶,母亲接纳体内一个新生命,该克服了多少困难。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她用十个月时间体验呕吐、饥饿、贫血、营养不良,承受身体的煎熬,冷静地期待、消耗、忍受。想必她拖着日渐笨重的身体,和我满脑子浪漫的爸爸一起,幻想着拥有孩子之后的充实,设想着添口之后的欣喜。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两个人都没有做好准备,不是沉溺于超拔现实的虚幻,就是一味耽于俄语、文学、美术、音乐带来的乐趣,接受为人父母前景的鼓舞,尽情挥霍自己的想象,听任我这个幸运的寄居者吃喝、睡眠、排泄、呼吸、玩耍。我肯定抱怨过母亲体内的黑暗,厌恶水中的单调、柔软、滑腻和限制,但在全天候饲养中饱食终日,安逸地享受着提纯过的恒温恒湿。

母亲瘦瘦的,弱弱的,但谁也不知道,她体内那个丰富饱满的世界,以母性怎样的慈爱、怜悯、忧愁、憧憬,期待着自己孩子的到来。青春会逝去,生命会枯萎,健康的绿叶难道不会凋零吗?但一个母亲内心的希冀比这些东西都要长久,母爱既简单、自然,又丰硕、广阔,永远不会衰竭,母爱有如生命的营养,让展现在自己孩子眼前的世界更加温暖、博大,听任每个孩子贪恋、偷食。

生活隐藏自己的马脚,用严肃冷峻的薄纱遮挡世上的一切,令耽于幻想的人们真相难辨,更令他们设想的安宁、富足、尊严、快乐如空中楼阁般难以指望。母亲无日不想挣脱病痛对自己的限制,但上天过于苛刻严酷,它布下的那只宿命之网,早已将她牢牢罩住。更有我在她体内得寸进尺地蚕食她的自由,日甚一日地增加她的负担。

母亲是我的绝对前提,我激发出她所有慷慨而无奈的赐予,她的一切的一切,她的坚毅与痛苦,均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她未曾清楚了解自己的命运,正如未曾了解自己疾患的严重,即使想象再发达,她也难以明白,在“大爆炸”之后,她与这个世界的缘分开始了倒计时,与死神发起了最激烈的竞赛。从一岁到十二岁,我每长大一岁,她便减去一岁。我混沌未开,没有来得及具备理解母亲所有苦痛的资质,即使全天张开眼睛,也难以看得清人间拥有的巨大残酷,一如我那个欲望充沛、精力旺盛的父亲。我不用辩白,母亲远比别人更能隐忍、牺牲、奉献,对她背负着疾患的苦痛,如何躲避宿命的惩罚,在孤寂中喘息、煎熬、挣扎、前行,我根本无法参透,即使亲眼见证,也有太大局限,何况,更多的真相早已烟消云散。

7

如果按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里的说法,生男孩对母亲的身体大有补益,那我作为妈妈的头胎,对她的身体应该是有益的。我出生时瘦弱得可怜,却为妈妈赢得了热烈赞誉。最得意的是爷爷,视我为珍宝。月子里,三天两头骑自行车,大老远地赶到医院去看我抱我。

但生孩子毕竟是场大消耗,尤其是对患有结核病的妈妈而言。体力消耗、营养不良,令生育后的妈妈吃了太多苦头。她根本就没有奶,一等到满月,我就被送到了乡下奶妈家。

妇产科大夫四舅妈曾多次告诫妈妈,千万不能再生孩子了。但爱情结晶的不期而至,大大升华了父母的感情,两人在爱情海洋中流连忘返。福祸双至,乐极生悲,或许措施不当,或许频次过多,仅仅一年零两周之后,妈妈又生下了妹妹。妹妹的诞生对妈妈健康造成的影响是灾难性的。重蹈覆辙的结果是,襁褓中的女婴除了再度送给农村的奶妈,没有别的选择。妈妈被迫来到呼市郊外的红山口结核病院疗养,一走便是三年。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赤着的脚,没有记得她穿过凉鞋。无疑,我需要穿越遥远的记忆才能抵达真实的母亲,除了照片上被固定的面容,其他的早已模糊不清。清瘦的面庞,高高的颧骨,细瘦的胳膊,指关节突出的双手,一双不小的脚,我几乎没有机会见她别的不被衣服覆盖的部位。她穿过的袜子什么颜色图案,穿过的鞋什么款式颜色,我根本想不起来。在我、妹妹与她那张唯一的三人合影里,我左手拿着一块饼干,妈妈则戴着一条带格的小围脖,她留着长发,笑容可掬,牙齿洁白整齐,拍照时我和妹妹都不乖,幸好柜台边上阿姨有饼干,才好不容易把我俩哄住了。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为什么没有爸爸?同样是永久无解的谜。

妈妈从红山口疗养回来之后,病情出现转机,她感觉有精神了,咳嗽减轻了许多,她一度忘我投入到工作中,上讲台,搞四清,参加政治学习。1966 年4月21 号,妈妈在给我三舅那封信里就说:“我们现在也很忙,因为四清正在进行,除了上课就(还)要开会,有时星期日也要(工)作。”忙碌的生活节奏使她抵抗力下降,直到身体扛不住,再度告病回家。这次回家之后,妈妈大概就再也没上过班。

休养在家的妈妈,终于拥有了与我和妹妹朝夕相处的宝贵时光,我的文学启蒙期自这个时候开始。妈妈读书多,是个故事大王,红楼西游三国水浒,安徒生童话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小兵张嘎杨铁桶林海雪原吕梁英雄......她可以无穷无尽讲下去。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西游记的热爱、对红楼梦的厌倦,她觉得红楼梦里的人婆婆妈妈病病歪歪,远不如西游记里面的那些上天入地走南闯北的人物有意思。有时候,姥姥也给我们讲故事,她用胶东话唠唠叨叨地讲的一些大路货民间传说,同样吸引着我俩。故事让我和妹妹上瘾,我们贪婪地听着这些故事,高高兴兴地把孙悟空卖火柴的小女孩豌豆公主小兵张嘎一股脑儿地吸收到肚子里。

8

童年时候的我是县医院的常客,爸爸则几乎是缺席的——直到妈妈住院。

久病成医,生的强烈欲望使妈妈学会了给自己打针、给自己输液,甚至给自己针灸。她从报纸、收音机,或者从别人的口耳相传中捕捉治疗肺结核的药物和方法,写信从外地邮购药物,用微薄的工资,尝试与凶悍的疾病展开抗争。我多次看到邮局寄来一包一包的药粉,或者体积很占地方的草药。对寄来的这些药品,妈妈总是会很认真地服用,家里永远弥漫着浓浓的中草药味道。

常规的西药也是每天必须要吃的,妈妈经常派我到医院为她开药。大概每隔半个月吧,妈妈必定工工整整地在一张纸上写下“王承真开药”,列出雷米封、利福平、鱼肝油、钙片,几种维生素,以及链霉素针剂等等,让我去县医院开回来。县医院离家并不远,步行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带着这张纸条一路小跑来到医院,轻车熟路地挂号,到内科找白桂兰或仰焕珍大夫。看到递过来的纸条,他们两人几乎不假思索,会立刻照着纸上写的如数开药。白桂兰是妈妈的同学,她经常关切地问长问短。仰焕珍大夫有县医院里的大菩萨之称,有时会用口音很重的河北话反复交代如何吃药,悲悯地目送我离开。划价交钱后,西药房小小的窗口里很快便传出带有浓重胶东口音的呼叫:“王永真取药,王永真取药。”等我来到窗口前,里面那个浓眉毛、黑嘴唇、面目姣好的瘦阿姨才改口:“啊,对了,是王承真,是王承真。”她一双小眯缝眼很妩媚很迷人,从白帽子里露出带卷儿的黑发,两耳垂着当时很少见的耳环,人们说她是院长的夫人,但看她那天真快活的顽皮样子,我一点都不相信。

如果内科坐门诊的医生不是白大夫或仰大夫,不肯给开药,我就按妈妈的嘱咐去注射室找郭慕洁阿姨,让她给想想办法。我最愿见郭阿姨,她是妈妈的好朋友,身上香甜的气味总能压住医院刺鼻的来苏水。她戴副金属镜框的眼镜,白大褂里露出很好看的衣领,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她与药房那个瘦阿姨一样是胶东来的移民,却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她语速极快,和人说话都是笑着的,每次都能顺利解决问题。母亲去世后,我没少找她注射抗结核针剂。她打针的时候温柔地聊着天,边问长问短,边用指甲轻轻挠我的皮肤,即使注射的是最疼的青霉素,我也能忍受下去。

我到医院的另外一个任务是取胎盘和“绒毛”,因此不到十岁就知道医院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妇产科,想必这在当时的孩子里还是不多的。妇产科门诊室永远挂着大大的白帘子,上面印着“妇产科”三个红色大字,这格外庄重醒目的字体,适用于标题口号,成年之后我才知道叫“黑体”。妇产科走廊两边的长椅上,总是坐着一些神色怪异的男人,他们身边缺乏女性陪伴时如孤魂野鬼异常羞愧难堪,有女性陪伴时则常常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稳如泰山。

大概每隔一两个月,我会照妈妈的交代,到妇产科,从不同的护士那里得到“绒毛”和胎盘。好像一切都约好了,无须什么手续,没有任何阻碍,自然会有和蔼的护士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护士们都戴着口罩,每次我见到的都是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眉毛,不同的脖子,不同的耳朵,但所能感觉得到的她们对妈妈的熟悉和善意却是一致的。“绒毛”看上去如同浸过水的棉团,有大有小。大的说是在母亲体内长的时间长,小的则是过早被移出的。这原来是每个人必定经历过的阶段。经过“刮宫”这道残酷的程序,人的生命变成“绒毛”被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柔软无助地泡在水里。胎盘是一团巨大的肉块,紫粉色,有血管在上面若隐若现,我隐约知道胎盘与胎儿及产妇有关。

塑料袋当时是稀罕物,装“绒毛”和胎盘的器具一般是方形白色搪瓷托盘。我会小心翼翼地端着、看护着。胎盘是又滑腻又腥气的大肉团,很容易溜掉。由于报功心切脚步加快,有次我让胎盘滑出搪瓷盘,掉在炉砟马路上,回家后妈妈倒没有责备,但脸色很难看。胎盘被洗净切碎放在搪瓷盘子里置于火炉上慢烤,烤到近乎完全干了,妈妈才分多次用水喝下去。“绒毛”在搪瓷盘子里烤干后呈金黄色,同样用水冲服。烤干的过程不漫长,只是会发出很腥很腥的味道,弥漫整个屋子,极难散去。我从这些味道断定,这两样东西肯定都很不好吃,但妈妈依然得定期吃。后来,我知道胎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紫河车”——干制的胎盘,在中药称为紫河车,为有名的滋补药物,可用于辅助治疗支气管哮喘、肺结核病。这是网上的说法。我惊奇于人们对“紫河车”之命名,是那样的富于诗意、含义朦胧,原来最早的定名者居然是李时珍。他在《本草纲目》里说:“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遨游于西天佛国,南海仙山,飘荡于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故称之为河车。”胎盘母体娩出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故称紫河车。

妈妈很少去县医院看中医。有一段时间,听说一家银行里有个叫王维民的人,走家串户为人看病,口碑不错,就请他到家看病。大概是半个月一次,周三或周四,王维民风雨无阻必定到家。每逢他上门之前,妈妈就让我去买一盒当时最有名的群英或牡丹牌香烟,还有瓜子之类吃食。王维民五十岁上下年纪,个头不高,皮肤发黑,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和蔼可亲,要言不烦,进家坐定点上烟,照例是问最近的情况,然后把脉、开药和扎针。记得他最初用标准的“后套话”告诉妈妈:你的病半年到一年肯定能治好。一下子让妈妈对他十分信赖。针基本上都扎在四肢和头部,针针利落,有时患高血压的姥姥也让他扎几针。针灸的时候,妈妈一声不吭,也不见她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相反,姥姥则经常大声喊疼,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遇此情形,王维民总会微笑地安慰几句。患者希望医生多说些话,医生似乎向来寡言,王维民同样如此。王维民开的药,自然也是我到医院去抓,姥姥熬制。

我曾到野地里为妈妈采过马齿苋,这种草的叶子是绿色的,薄薄的,枝淡绿色或带暗红色,叶片像马的牙齿,印象中背面略带浅紫色。马齿苋全草供药用,能够清热利湿、解毒消肿、消炎、止渴、利尿,种子还可以明目。我不知道母亲何以需要此药。这种草多在田埂边,树根下,甚至长在墙脚。长大了,只要见到马齿苋,当年采药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我和妹妹、小伙伴还冒着风险到兵团果园为母亲偷过李子,被一个扎小辫的瘦弱女知青当场抓住,我和妹妹急得快要哭了,说妈妈病了,吃不下饭,用李子开胃,央求她一定把我俩放了。看着我们可怜兮兮的样子,女知青顿时心软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听着我们的诉说,放了我们,还把一大把青绿的李子塞给我们。

终于有一天,王维民不再来家里了。再后来,妈妈住进了医院。

1972 年底或1973 年初吧,爸爸出差到过一次北京,给妈妈买了一件深蓝色、有人造毛里子、带栽绒领的棉大衣,面对妈妈期待的目光,爸爸有些闪烁其词轻描淡写语焉不详地说:承真,我专门跑了北京通县的结核病疗养院,找医生看了你的X 光片子,大夫说,是大面积空洞,疗养不解决问题。

我忘记妈妈听了这话有多凄婉和哀怨了。一个多世纪前相当长的日子里,除了将患者隔离在疗养院以避免疾病扩散,医疗对结核病束手无策。直到后来出现了结核病克星链霉素等。经常听人说妈妈是被耽误的,关键期因贫困没有及时治疗。接连生育两个孩子等于飞蛾扑火。营养不佳气候恶劣更雪上加霜。情绪低落郁郁寡欢火上浇油。我清晰地记得,妈妈当时只是打开大衣,手在衣服上面抚摸着,幽幽然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再冷我也能去外面散步了,大夫说散步对肺很有好处。希傧你见大哥、四哥了吧,前些时四哥还给我寄来了一本俄华大辞典,可苏联笔友早就没有了,咱们不靠苏联。我要每天都去外面散步,我要照顾好自己,我能照顾好自己。”

遗憾的是,这件大衣妈妈没能穿多久。

1986 年冬,二十四岁的我回家乡支教,经常穿着那件大衣上课、外出。衣服很暖和,很合我身,高高的衣领,设计合理的衣兜,样式依然不过时。

1987 年初,从小抚养我和妹妹的姥姥病危,我俩到北京的四舅家看望。不久姥姥辞世。办完丧事,四舅在送我们到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问我:“你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1974 年 1月 11 号上午。”我自然不用告诉他,妈妈逝世的时候只有三十七岁。我也没有告诉他,妈妈死后我哭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没有眼泪。而妹妹和爸爸则哭得撕心裂肺。

——本文节选自《岁月的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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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昊

审核:胡晓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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