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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完美媽媽

如果說成為媽媽是一條要終身修行的道路,那成為單親媽媽無疑是一條更為崎岖的山路。

文|周松白

在中國,單親家庭是一個龐大而隐秘的群體。唯品會公益聯合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和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于2019年釋出的《十城市單親媽媽生活狀況及需求調研報告》顯示,全國共有2800萬單親家庭,其中70%的單親家庭是孩子和母親一起生活。這一數字背後,是近2000萬名單親媽媽,其中不乏陷入經濟、法律、職場乃至道德困境中的單親媽媽。

社會能為這些單親家庭提供怎樣的支援?她們能否沖過隐形的藩籬,為自己與孩子謀得更好的明天?公益項目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

圖:唯愛媽媽項目“一樣的媽媽,不一樣的媽媽”微紀錄片截圖

“竭盡全力去了解媽媽們”

作為一名律師,李绮華回憶自己這些年在公益項目“唯愛媽媽”所經手的法律咨詢時感慨:“幸福的家庭大緻相同,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自的不幸。”

十幾年前,為了嗷嗷待哺的兒子,李律師放棄收入頗豐的财務工作崗位,成為全職媽媽。兒子進入幼稚園後,她選擇重返職場卻屢屢受挫。“不要說(工作停頓)三年了,就算三個月不工作,也許就會面臨職業生涯的脫節。”為尋求更好的前途,李律師下決心走上了司法考試的賽道。曆經兩次敗北後,她不舍但毅然地将兒子送回老家,全身心投入備戰中,終于在第三次考試中通過,邁出了轉型律師的第一步。

正是因為這樣的經曆,李律師在法律工作中特别關注困境母親。一年多前,李律師看到廣州律協招募公益律師,便選擇加入了“唯愛媽媽”項目。

“唯愛媽媽”是廣東省唯品會慈善基金會發起的線上公益支援平台,為單親家庭以及面臨婚姻家庭困境的群體減負增能,提供心理咨詢、法律援助、公益保險、職業發展、政策資訊、素養課程等領域的服務。

在公益項目裡,李律師接觸最多的就是單親媽媽:有的媽媽遭遇過家暴,有的媽媽面臨着棘手的家庭内部關系,有的媽媽受困于子女撫養糾紛。這其中,未就業的全職媽媽又是最無助的群體之一,社會偏見、求職受阻和逼仄的自我空間使得她們在生活中步履蹒跚。

李律師認為,“竭盡全力去了解媽媽們”是種能力,這點和法律素養同等重要。因為同樣的經曆,李律師更能與媽媽們産生共鳴。有些媽媽向她傾訴育兒的辛苦,讓她也憶起自己兒子剛出生時的情景,“我聽過别人說會辛苦一點,沒想到會那麼辛苦,兩個小時喂一次奶,基本睡不了覺。”

90後男生黃恒淦是“唯愛媽媽”的一名熱線接線員。在通常半個小時左右的通話中,黃恒淦要快速厘清受助者的需求,再找到合适的同僚提供咨詢服務。根據“唯愛媽媽”的調研,考慮到孩子的“形象”與心情,約有一半的單親媽媽不願意公開求助,“很多媽媽們,不到最後一步,是不會打這通電話的。”黃恒淦說。

黃恒淦在大學讀的是法學,畢業後,他先是進入了媒體行業,但他覺得“那個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一次偶然的機會,黃恒淦發現了“唯愛媽媽”的招聘啟事,他抱着回歸本專業的想法投出了履歷,不到兩周,就順利成為一名專業接線員。

圖:“唯愛媽媽”熱線咨詢的工作環境

黃恒淦每日都會接到來自全國各地的求助電話。他坦言,相對于男性,女性在這份工作上更有優勢,但他的信心來自于一種自省,那便是“适當地否定自己”。他習慣承認自己的無知,隻有這樣,才不會對人們的逆境産生疑問,進而能夠更好地了解對方。這也是“唯愛媽媽”從業人員的一大準則:嘗試去了解,不要太快下判斷。

入行一年裡,撥通黃恒淦那座小小專機的人數以千計。單親媽媽們的傾訴主要聚焦于撫養權、撫養費以及離婚訴訟,偶爾也會有單親爸爸打來電話。黃恒淦最能感受到的是“焦慮”、“無助”的情緒及“竭力想改變現狀”的心情,有的求助者在電話中嚎啕大哭一場,有的則能沉着、克制地講明全貌,以及自己需要哪些幫助。

身為母親,我到底能走多遠?

随着工作經驗的累積,黃恒淦逐漸發覺,很多求助者在打來電話時其實已經清晰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麼做,不少人都做好了獨自撫養子女的心理準備,他把這一過程形象地比喻為從0到1,而法律援助服務則是從1到3,甚至從1到10 。事實上,很多求助者都靠自己走出了從0到1、從無到有的這一步。

黃恒淦這樣看待求助者的訴求:“法律援助和心理咨詢可能會是同時發生的,也可能不在同一時期。”一般能夠打來電話并選擇了法律咨詢或法律援助的,說明媽媽們已有解決法律方面問題的迫切需求。然而,心理咨詢會發生在案件前中後階段,熱線的心理咨詢師會對媽媽們的心理狀态進行回訪,按照需要為她們提供咨詢服務,或者對接相關的資源。

李律師現在“唯愛媽媽”項目裡值早班,她通常會在上午8點半到崗。一個正常的法律援助電話大概有30分鐘,在這30分鐘内,李律師需要快速還原事情的全貌,找出媽媽們所面臨的關鍵沖突,抓出痛點,給出合理的建議。

在她處理的大量案例中,撫養權問題是常見的痛點。真正走到離婚那一步,媽媽養育孩子的欲望會更加迫切。李律師曾碰到過一個媽媽,爸爸存在賭博、借款的問題,這名媽媽決然離婚,盡管自己的經濟條件并不如意,但她還是奮力争取到了孩子的撫養權。

從業多年,李律師見過太多家庭的離合悲歡,有兩個人曾是感情十分要好的校園情侶,畢業後走入婚姻,多年後又以離婚收場,母親争取到了孩子的撫養權,父親則盡可能多地給撫養費,美好的緣分最終走向消亡。李律師明白,這些事有無法通過法律語言解釋的一面,生活充滿了諸多複雜性。

有些媽媽會遭遇預料不到的困境,甚至産生自我懷疑。同為“唯愛媽媽”公益律師的鐘穎曾經遇到過一個案例,單親媽媽小芬(化名)在離婚時沒有争取到撫養權,孩子由奶奶托管,小芬難抑對孩子的思念,仍希望争取與孩子定期見面的機會。但是,由于先前的積怨,奶奶一直阻撓她與孩子見面。

在這位媽媽的叙述裡,孩子其實非常樂意見到她,有時她還會在孩子放學後“偷偷”來見上一面,帶着孩子在馬路牙子上默默地走,這樣短暫的相聚讓她感到既心酸又幸福。

圖:“唯愛媽媽”一位單親女孩訪談視訊截圖

“唯愛媽媽”釋出在B站的一段視訊中,有個24歲的單親女孩曾這樣形容自己的成長:“感覺就像是被夾在兩個家庭之中,承受着對方互相的指責。”小芬明白,自己孩子也面臨相似的處境。當小芬通過“唯愛媽媽”公益熱線聯系到鐘律師時,她說:自己十分渴望能夠定期與孩子見面,但又擔心這麼做會對孩子的成長不利,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堅持?

面對這位媽媽的困惑,鐘律師鼓勵對方繼續探視——“因為如果你不去看孩子,孩子會覺得你真的是徹底放棄他了。”在鐘律師的鼓勵下,這位媽媽開始嘗試通過法律途徑獲得孩子的探視權。

“我會因為她們(求助者)解決問題而高興,但她們能夠擺脫困境,關鍵還是得靠自己。”鐘律師說。

公益的力量:找到彼此,成為自己

美國作家吉爾·斯默克勒在其撰寫的暢銷書《我不是完美媽媽》裡寫道,“在這世界上,與我們有着相同經曆、相同感受的母親有千千萬萬。找到彼此,才是我們所需要做的。”

“唯愛媽媽”一直在向諸多媽媽傳遞這樣的觀念:無論貧窮、富有,婚姻生活美滿與否,每一個母親,都可以快樂、自信而保有尊嚴地生活。除了專業咨詢之外,“唯愛媽媽”還為媽媽們提供了交流的社群,這樣的社群也吸引了單親媽媽亞琴(化名),她的初心是想要是認識一些同齡朋友,找到共同的話題。

生于70年代末的亞琴是一位老師,在大學執教近20年,有一個6歲的女兒。2020年底,亞琴偶然發現了“唯愛媽媽”公益服務,順着這個線索,她找到并加入了“唯愛媽媽”的大社群。

對亞琴來說,獲得的心理支援不僅來自于專業認識,更來自于社群中大家的互幫互助。在社群中,亞琴找到了一種“共存感”,“感覺身後有一個群體在關注着你,很多境遇相同的人和自己經曆同樣的事情,大家都樂于互相幫助”,她說道。

在逐漸接觸、了解的過程中,亞琴加入了不同主題的互助小組,有以親子關系為主的,也有以心理咨詢、法律咨詢為主的。在群裡,大家互相鼓勵,有人分享育兒經,聊人生、理想,甚至還會分享新戀情。

從世俗的眼光來看,亞琴的事業已算成功,但她也曾因不能勝任媽媽的角色而感到擔心,單親的狀态給她帶來了更多的壓力。在“唯愛媽媽”社群裡,亞琴發現,大部分的單親媽媽,甚至是單親爸爸都會産生這樣的壓力。她意識到,這也許并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無數個體都會經曆的過程,她也是以更加坦然。“媽媽不需要是超人般的存在,而是讓孩子和自己在互動成長過程中,都得到滋養,彼此能感恩對方的付出和生活的美好。”

對于女兒,亞琴期待,在未來,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她都可以保持樂觀、獨立和積極向上的狀态。如果有一天女兒要進入母親的角色,她會告訴女兒:我們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女人,然後才是母親,在成為母親之前,我們首先要成為我們自己。

圖:鐘律師與她的同行們

鐘律師對女性的身份定位也有類似的認識。她談起一部好評如潮的意大利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劇情以兩個女孩的命運與成長展開。主角之一的愛蓮娜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成為一名受人尊重的知識分子,而她親密的玩伴莉拉則留在那不勒斯相夫教子,整日圍着婚姻、家庭繞圈。

“對于莉拉那樣的女性,她們一輩子就在家鄉忙忙碌碌,也許(我們)在年輕的時候會覺得,不能像她們那樣過。”鐘律師說道,但随着年紀的增長,她越來越覺得,莉拉和愛蓮娜一樣值得尊重。因為當女性在做了各種權衡之後,她依然傾聽自己的本心,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無論是否走進婚姻,無論是否走出婚姻,都是一件值得尊重的事。

鐘律師期望的是,更多的女性在遭遇困境時,能及時去面對和解決:“我覺得公益法律援助還是需要大力宣傳,讓更多人了解有這樣的管道。”誰能保證自己一生無虞?有解決問題的底氣和方法才是更重要的。在自立自強的道路上,願每位困境中的母親都能收獲溫暖、明亮的未來。

(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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