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名職業女性，決定辭職做全職媽媽｜母親節特輯

在中國傳統文化與價值觀裡，女性往往承擔着相夫教子、持家育兒的角色。

近幾年女性主義思潮的興起，讓我們看到了那些“頌揚”女性，特别是母親角色的叙事背後，女性們的真實生存現狀與困境。

從女孩兒到母親，從一個經濟獨立的社會人到失去社會關系的全職媽媽，從自信到自卑......

“為母則剛”背後，是每一個真實的女性，不那麼“剛強”的身影。

今天是母親節，在清一色歌頌“母愛偉大”、“母性光輝”的旋律背後，讓我們來聽聽另一種聲音：

看見成為媽媽，對每一個曾經的“女孩兒“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作者：F

編輯：林安

受訪者：Sarah、小明、小葵

成為全職媽媽後

我放棄了更好的工作機會

Sarah喵

廣告公司品牌設計

懷孕2個月離職

全職媽媽3年半

成為全職媽媽前，我在廣告行業做品牌設計。經過幾年積累，成為了項目負責人。雖然工作壓力和強度都比較大，卻能從中獲得很強的成就感，薪水也對得起自己的付出。

事情轉變的契機，是因為我懷孕了。

懷上孩子的第二個月，我做了一個決定：慢慢交接工作，準備離開職場。

為什麼我會在孕早期就打算辭職呢？主要是為了能順利産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懷孕時的Sarah喵

廣告行業焦慮是常态，母親情緒有問題，就會對孩子産生影響。我同僚的寶寶剛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加上我在孕前就檢查出子宮肌瘤，更得十分小心。

生産後我沒有重返職場，而是留在家裡當全職媽媽，希望通過高品質的陪伴，和孩子建立良好的親密關系。

在家的日子，我也還能通過積累的老客戶接設計單子獲得收入。

很多時候我都很享受這種全職媽媽的生活，也沒有後悔為了孩子離開職場。但是遇到好的工作機會，還是會猶豫，想起自己的職業生涯，也會有些不甘心。

我們公司在我離職之後轉型做物聯網，開除了一大批人。HR卻來跟我說：“老闆特地給你留好了位置，希望你能回去。”

聽到這樣的話，我怎麼能不心動！物聯網在我看來是個朝陽行業，回去意味着我能接觸新領域，學習新知識。

我立馬和丈夫商量，他一直很尊重我的決定，我們一起預設我傳回職場，來計劃照顧孩子的人員配置。

丈夫做銷售，工作很忙但工資比我高很多，一個人的收入就能負擔家裡絕大部分開支。他空閑時會盡力幫忙照顧孩子，但沒辦法替代我成為全職帶娃的人。一旦他失去收入，會極大影響整個家庭的生活水準。

我的父母都很樂意幫我搭把手照看孩子，可也不能替代我全職帶娃。他們操勞了大半輩子，希望晚年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我也同意孩子是我的，應該由我負責養育，父母沒有義務養大我的孩子。

最後我們考慮請個阿姨，剛提出來我就否定了。我沒辦法接受家人以外的人長時間陪伴、教育我的孩子，也不認為對孩子來說，阿姨能夠替代母親。

如此一來，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回到職場。比起老闆，孩子更需要我；比起傳回職場學習、打拼，收獲認可與财富，我也還是更願意好好把時間留給孩子。

Sarah喵和她的女兒

選擇很堅定，遺憾卻不可避免。我的工作能力一向被上司認可，曾經和自己水準相當的同僚，在職場持續積累磨練又成長了不少，自己卻停滞不前了。這樣一對比，還是會想：“如果我回去了，應該也能和她們做得一樣好吧。”

事業對我來說其實很重要，拒絕了好的工作機會，不代表我放棄追求事業。隻是這份追求有了前提——把孩子作為第一優先級。

作為全職媽媽，我現在的困境也正來自于自己的職業發展。

這幾年雖然一直通過設計維持收入，但我清楚客戶找我主要是因為我們的關系。這既不穩定、易被替代，也很難有長遠發展。

我特别想找一個方向深耕，有競争力、有長遠發展，又比較穩定，哪怕在短期内無法帶來收益。現在正探索自由職業，這種方式既能實作個人發展，也能兼顧孩子和家庭。

我比較擔心如果自由職業沒什麼進展，或者未來不得不回到職場——三年多全職媽媽，不再有等着我回去的好機會，空長了年齡卻又沒有積累新的技能——以這樣的狀态應聘，應該會很艱難。

考慮到孩子，我也不會再找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工作，而是選個朝九晚六，待遇平平的事來做。這樣一來，職業生涯仿佛就此止步不前了。

這也是絕大部分全職媽媽們面臨的困境。很多媽媽沒有收入來源，有收入的通常是做繪本、設計或微商，大都不穩定，更别說有可長遠發展的事業。

還有些媽媽在職場叱咤風雲，全職帶娃後隻能把自我價值的展現轉移到孩子身上，不經意就走上了“雞娃”之路。全職媽媽也需要其他獲得認可的途徑，如果把全部寄托和意義都放在孩子身上，自己容易沉溺，孩子也比較辛苦。

在全職媽媽和職場女性的身份切換中

我終于學會了自洽

小明蛋炒飯

6年網際網路公司設計

預産期前1月離職，孩子3随時重返職場、6歲時再次離職

全職媽媽3年

我本碩學的都是設計，英國留學後回上海從事相關工作。懷孕生産當了3年全職媽媽，孩子能上幼稚園了，我又重返職場幹了3年。去年再次離職，一邊照顧孩子一邊探索自由職業。

第一次全職的三年，我到現在都不敢輕易回看。

當時我并沒有做好準備，去完成從「女孩」到「母親」的角色轉換。不是說我沒有準備好接受孩子的到來，而是我低估了做媽媽的艱辛。

看到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我以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等實際操作起來，發現也太辛苦了吧！即使身為女性，在成為母親前，也無法體會個中滋味。

日劇《坡道上的家》

那時正碰上丈夫創業，忙碌和壓力使他再無多餘精力照看孩子，全靠我一人。坐完月子我便帶孩子回老家，讓父母幫我搭把手，他繼續留在上海工作，一個月回來一次。

和父母在一起，終于有人幫我了，卻又帶來了新的問題——孤獨。許多話害怕他們擔心不敢說，沒人了解我内心的情緒和壓力，讓我十分煎熬。

以前吃什麼幹什麼全憑自己意願，有了孩子以後，生活的一切重心完全向他傾斜。為了滿足他不斷變化的需求，我想做的事不斷被往後排，強烈的束縛感讓我喘不過氣。

沒日沒夜帶孩子，休息不好情緒更消極。加上負面資訊的引導，竟開始擔心丈夫抛棄自己。

同時，我還感覺“自我”正漸漸消失。

作為獨生女，我從小也是被寵愛着長大的。孩子一出生，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都轉移到他身上，沒人再關心我想要什麼了。如果他表現反常，大家則會第一時間從我身上找原因。每每如此，我總是又内疚又委屈，既埋怨自己，又心疼自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孩子上托班後，我立馬準備重返職場，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除了會帶娃，說進大廠就能進。

很多投出去的履歷沒有音訊，朋友推薦的機會HR也會指着履歷問我：“你這三年好像沒有工作，是去幹嘛了呢？”看到我的年齡，她們會考慮體力，知道我有小孩，又擔心能否全心投入工作...

求職曆經坎坷，在美團面試兩次後終于成功入職。丈夫此時則在創業後的gap階段，和我互換身份當起了全職爸爸。三四個月後他也找到了新工作，帶孩子的主要任務交給了我父母。

萬萬沒想到，回歸職場後，「母親」和「職場女性」這兩個角色的碰撞，激化了我身上的沖突，讓我活得越發擰巴。為了尋找自洽，我還接受了心理咨詢。

作為母親，我被外界的評價标準深深困擾，怎麼也不肯放過自己。在我心裡總有一個100分母親的形象，每件事都有一個“應該”作為準則擺在那裡。如果做不到，就會自我攻擊。

日劇《坡道上的家》

作為職場女性，我為自己的能力配不上頭銜和薪水而焦慮。全職帶娃的三年讓我的注意力被切割得很碎，要馬上适應專注高效的工作狀态并不容易。我總感覺自己職場打拼過好幾年，卻和剛畢業的同僚能力相當，還拿着比她們高的薪水。

我沒達到好母親和好員工的标準，卻還要兼顧兩者。

孩子在托班染上了喉炎，常常要跑急診做霧化。有次公司組織出國團建，兒子喉炎犯了。我腦子一團亂麻，心裡自我攻擊：“孩子都已經進急診了，我竟然還要和同僚出國玩嗎？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媽媽！”

在美團奮鬥了三年，孩子長到了6歲，要上國小了。權衡再三，我主動離開了當初削尖腦袋想進的大廠，再次成為一名全職媽媽。

父母年紀大了，我不想她們再如此勞累。而我也慢慢學會與自己和解，不再想向誰證明什麼。

這一次的選擇，既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我想看看作為一名要帶娃的女性，除了全職當媽或職場工作，還有沒有别的選擇。有沒有可能一邊發展事業，一邊兼顧家庭。

因公婆沖突辭職帶娃

在探索中看到了生活的更多可能

塗塗媽

設計從業8+年

孩子1歲時離職

全職媽媽1年半

我的孩子今年2歲半，我們住在老家自己的房子裡。老公平時在北京工作，周末回來和我們團聚。

塗塗媽給孩子準備的好吃的

我每天除了照顧孩子，趁他白天睡覺的時候，還會學一些自己想學的技能，安排好屬于我的時間。既不用租房、擠地鐵上下班，也有工作多年攢下的積蓄，無需為錢發愁。

當然， 這種歲月靜好的生活，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

最開始生完孩子，産假一結束我就按時返工。老公和我當時都在北京做設計，加班是家常便飯，晚上10點到家是常态。

我們隻好拜托公婆趕來北京幫忙帶孩子，一家五口租住在6層的步梯房裡。

公婆年紀都快70了，每天抱着好動的男寶寶爬6樓十分吃力，自然希望我們能夠早些回家替換他們。由于不了解我們的工作性質，總以為我們晚回家是在外消遣。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結束工作餓着肚子馬上往家趕。到家後匆忙扒了幾口飯，還沒吃完孩子就哭起來。我趕緊放下手裡的碗筷沖過去喂奶。公公見狀大發雷霆，不停罵罵咧咧。原來他在責怪我回家這麼晚，吃完飯還不收拾碗筷。

那一刻我心裡委屈極了，身體的疲憊和所有情緒一下子全湧上來，眼淚奪眶而出。

這次沖突爆發後，我和丈夫都覺得讓公婆幫忙帶孩子不太合适。不僅因為兩代人各方面的代溝帶來誤會，教育理念也相差甚遠。

老一輩的人比較容易溺愛和過度保護，我在確定孩子安全的前提下，更願意多讓他探索和嘗試。

于是，畢業後一向連換工作都無縫銜接，從沒職業空窗期的我，離開了職場。

剛開始當全職媽媽的半年我特别快樂，一心一意陪伴孩子，因為他的點滴進步歡欣鼓舞，樂在其中。

半年過後，我逐漸感覺不到最初的熱情了。對于雙子座來說，新鮮感是保持動力的重要因素，可獨自帶娃的生活過于千篇一律，漸漸生出一種空虛感。我開始自我懷疑，不知道除了做媽媽，我還能做什麼，除了照看孩子，我還有哪些價值。

迷茫了一段時間，我決定主動改變。

我開始在小紅書上釋出帶娃經驗和日常，逐漸有人找我合作，拓展了收入來源。還買了微單學習攝影，甚至接過一些拍人像的小單子。

塗塗媽帶娃間隙給自己搭建的小世界

雖然在孩子上幼稚園以前，我大部分時間精力都得照顧他。但通過努力，我漸漸讓生活充實起來，重新體會到了自己的價值。因為這次探索，我發現人生還有很多可能。

在職場總是被項目推着走，像陀螺一樣毫不停歇，根本沒時間提升短闆。當了全職媽媽，反而有了充分探索自我的空間。

我以後應該都不會再回去上班了。不僅需要照看孩子，我還發現自己更适合做自由職業者。我并沒有厭倦設計，而是厭倦了以前的工作機制。自由職業有時間接觸新領域、學習新技能，不用被限制在單一的職業發展通道裡。

婚育确實會給女性的職業和生活帶來巨大影響。尤其對于職業發展的影響，往往是負面的。

女性成為母親後，大多會把孩子放在首位，個人追求就必須降序。她們為了陪伴孩子，即使仍未放棄事業，因為缺乏靈活的工作制度，也不得不辭職中斷就業；就算回歸職場，也多會選擇較為輕松的崗位，以此兼顧家庭。

社會一直對“母親”這個角色有不低的要求和期待，她們面臨的困境卻鮮為人知。

一方面，分娩和育兒的艱辛，非親身體驗難以感同身受，另一方面，這種艱辛也較少被曝光在大衆面前。是以，它們就被常态化、被忽略了。《女人所生》這本書裡說，一個母親必須完全放棄自己的目标，才能給小孩“無條件的“愛和注意力，才能合乎社會對好母親的期待。

韓劇《産婦調理院》

這些固有認知如同道德綁架，逼迫每一個從未做過母親的女孩，在一夜之間成長為超級媽媽。“女子本弱，為母則強”，有時是一種無奈。如果不滿足這種“犧牲自我”的期待，就得在他人的評斷及自己的罪惡感中掙紮。

男性常因女性的主動付出，或需承擔家庭主要經濟來源，在照看孩子的事務分工上，選擇成為那個留在職場繼續事業的人。偶有雙方收入相當，互換角色的時候，又會帶來新的問題。

大城市漂泊的夫妻，則面臨照顧孩子和996加班的不可兼得。拜托老人帶娃，又容易産生代際與家庭沖突......

如何解決這一系列問題？也許整個社會需要思考的是：比起擔憂結婚率、出生率的斷崖式暴跌，我們更應解開長久以來束縛男性、女性的傳統單一價值觀——男性就應賺錢養家，女性就應相夫教子。

日劇《坡道上的家》就有這樣的台詞：“母親苦于育兒，把她們逼到無路可走的，是一般這個概念。”

外界常識認為“作為一個女性、一個母親，你應該怎樣怎樣”，“一般家庭都是這樣過來的，是以你也可以”……但被禁锢在别人的常識裡活着，太辛苦了。

日劇《坡道上的家》

社會是一個整體，任何群體面臨的困境都是全社會的困境。沒有人是一座孤島，無論全職媽媽還是全職爸爸，都不應成為被歧視的對象。

育兒也不再是母親一個人的責任。如果她在這件事情上做出了主動犧牲，即使無法感同身受，我們也應給予最大的關照與了解。

希望這樣的社會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