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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影像|塔可:洞天新錄

武當山 塔可

攝影并文/塔可

采訪/陳震

在中國各地的名山之中,散落分布着自古以來被稱為“洞天”的地方。

“洞天”的物質形态通常是天然洞穴。而它差別于一般意義上洞穴的特點是——從公元3世紀開始,這些地方都被認為是其中隐藏着可以穿越時空的,通往神仙世界的通道。

接近兩千年的漫長曆史之中,有無數的隐士終其一生都在這些漆黑的洞中修煉,希望能夠得道升仙。而曆代的皇帝們也在洞中舉行繁複神秘的儀式,以求溝通另一個世界的神仙,祈求賜福。

這個長期項目就試圖探尋這種文化傳統,及其獨特的時空意涵。從人類上古時期的穴居傳統;到現實的需求,即古人在亂世之中,渴望有一個遠離險惡的避難之所;再到意義上的延伸,即宗教将其“理論化”與“神聖化”,建構成為一個獨立于塵世之外的美好天堂。

在“洞天”原本的概念之上,我還嘗試探索其概念的外延,比如漢代的陵墓。漢代墓穴,通常鑿山為陵,在山腹中雕鑿出蜿蜒漫長類似于洞穴的墓道。我被這個連接配接生與死兩個世界,處于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遺迹所吸引。

當我長時間的在黑暗的洞穴與墓道中探索拍攝時,感覺黑暗本身似乎變成了實體,而正是這無形的黑暗,才是對于“洞天”來說真正“有用”,成為可以連接配接另一個世界的部分。黑暗屏蔽了人類肉體的感覺系統,卻在另一個層面上激活了精神的感受力,使其變得更加靈敏。正如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講的,“有”與“無”、“實體”與“虛無”之間的複雜關系,某種情形下,它們是可以互相轉化的。

王維辋川别業舊址 塔可

你的作品從《詩山河考》(2009-2013年)、《黃易計劃》(2015-2021年)到《洞天新錄》(2017-),一直是圍繞曆史和相關文本來進行,為什麼會形成和堅持這個線索?

我的第一個創作是從2009年開始一直持續到2013年,大概四五年的時間,考察了《詩經》當中所提到過的一些地域,像是山川河流,或者是類似于遺址、都城等地方。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會嘗試做這個項目的原因,可能是因為當時在國外上學的時候,離開中國比較久,所産生的某種難以言述的“思鄉”之情。當身處在異國他鄉,中國這個國家的曆史與現實,都變得一樣遙遠了。其實就像退遠了看一座山一樣,是比較能看清這個山的原貌的,但是如果我們在這個山裡面的話,我們可能會被很多每天都會有的現實裹挾進去。

《詩經》跟其它的先秦古籍不一樣的是,它有比較大的篇幅記錄的是當時平民們的生活,甚至是來自于當時百姓們的創作。這就讓《詩》讀起來很有一種親切感,非常能被詩中所傳達出的安甯平靜、活潑生動、孤獨落寞的情緒所感染,會讓我不由自主的幻想,誕生出如此美妙的詩歌的土地,當時是個什麼樣子,而兩千年過去了,如今又是什麼樣子。于是就決定去這些地方走走,去體會一下,是否還有一絲絲從《詩》中所遺留下來的氣息。

之後的幾個項目也是非常自然的沿着這個脈絡,根據曆史文本來展開。可能個人興趣一直是在曆史文本或者某些古代的人事物上,我對于現實中的事物反應比較遲鈍,而且通常也不怎麼能産生一探究竟的興趣。

王屋洞天 塔可

為何會選擇“洞天”這一概念來進行創作,與你之前的作品有着怎樣的聯系?

其實是在拍攝《黃易計劃》的時候,就對“洞天”這個主題感興趣了。我現在都還記得當時在沒有準備的時候,進入了黃易去過的一個天然洞穴—龍洞。當用來照明的手機突然沒電了,人處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心靈的第六感真的會随着五感的屏蔽而被打開,那種汗毛豎立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

後來讀到元代張養浩有《龍洞山記》,“……心駭亂恐甚,自謂命當盡死此,不複出矣。餘強呼使疾進,衆以煙故,無有出聲應者,心尤恐然。……始獲脫然以出。如是,僅裡所。既會,有泣者,恚者,诟者,相譏笑者,頓足悔者,提肩喘者,喜幸生手其額者,免冠科首具陳其狼狽狀者。”

這種對黑暗的恐懼,真是深深刻在了人類的基因裡,古今一同。

五龍洞 塔可

括蒼洞天 塔可

整個項目具體的工作流程是否可以和我們介紹一下?

我去做一個項目的動機,經常是來自于對某事某物或者某人的好奇心,項目的結束一般是因為興趣轉移,好奇心不在了。

其實這對于攝影來說,可能不是一種好的方式,因為挺多的時間都用來閱讀搜尋或者整理材料。但攝影畢竟是視覺藝術,通常要呈現的還是最終的影像作品。但這種方式我仍然比較喜歡,研究的過程可以解答我對于項目本身的很多問題與好奇,影像隻是一個探索之路上留下的證據。

但我後來發現攝影作為客觀世界的證據來說,本身也是有很多不足的,或者是難以勝任的。我們都認為直接攝影是比較客觀的,但其實不論哪種形式的攝影,都是非常主觀的,我們覺得它可以被信任,這本身就是一種誤導,是以影像最好是作為一種引導工具,引導觀者對于我所探讨的主題的感受。

你做過大量關于“洞天”的史料及文獻的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實地到訪一個個曾經發生“神話”的地點。你覺得你和考古學家的異同之處在哪?或者說你個人更在乎從中發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一直也在思考一個類似的問題,就是古代文化的魂魄留存。這聽上去像迷信,但這個東西恰恰在攝影術誕生以後,變得挺主流的,不少國家的藝術工作者都在做類似的事情。

發生過某件事的土地,是不是能承載這個發生了這件事的那些所有的回憶?其實過去既是無形的,卻又随處可見的,所有的在土地上留存的細節們,都是一股塑造我們的視覺和感官的力量。風景及對它的各種描述正待我們去重新塑造和诠釋。

攝影可以做到我們肉眼做不到的事情,給流動的時間做一個切片,用現在來書寫所消失的曆史痕迹。這個切片,會啟發觀者對于曾經在這片荒野上發生過的事物,産生獨特的想象。我在想這種想象是完全個體化的嗎?還是對于有類似文化背景的人群,有一定的共通性?

可能這個問題要問榮格(Carl Gustav Jung )。

辋川錫水洞 塔可

弱光環境中按下快門通常需要等待一段曝光的時間,更不用說是漆黑的山洞。但在“洞天”中,這似乎變成了一種“修行”,甚至是一種與古人的共情。你曾說過你在羅切斯特理工學院學習的時候曾整夜的呆在暗房中,甚至鎖門後還要從後門偷偷潛入,那樣的環境與經驗是否也與你在漆黑的山洞中“暗通款曲”?

暗房的幽暗紅光,其實熟悉了之後還挺有安全感的。但是身處深邃黑暗的野外洞穴中,身體被激發出的恐懼感,往往是很難抑制的。

特别是有些洞穴内非常的廣闊,有的甚至有比外界更飛流激湍的地下河,甚至瀑布、深潭,巨大的水聲中,河流飛瀑來自黑暗,又流向黑暗,一瞬間會有種錯覺,自己是身處在一片轟鳴之中,還是一片絕對的寂靜。自己與外界的比例尺,也因為沒有參照而失調了,會覺得自己已經縮得無比的小,但精神卻又好像充斥滿了整個幽閉的地下空間。

“無内無外,無大無小,無生無滅,無來無去。”很奇妙的感受。

洞中觀音-1 塔可

小南海觀音洞 塔可

門中 塔可

瀑中洞 塔可

穿山之光 塔可

聽說你目前正在準備新的作品,是會繼續以某種方式與遙遠的過去發生聯系嗎?在古今之間建立各樣的路徑對你來說意義在何處?

這幾年主要還是繼續“洞天”這個項目的拍攝,攤子越鋪越大,千頭萬緒。2017年剛開始做的時候,本來以為這個項目兩三年可以結束的,結果邊拍攝整理,邊閱讀資料,請教師友,不斷的增删調整。這個過程中所做的拍攝提綱羅列出來,都有挺厚的一沓紙。還有挺多的資料還沒去讀,覺得再有四五年能弄完就燒高香了,很頭疼,這項目搞不好做了幾年會黃了,也不是沒可能的。

不過萬幸今年提綱結構基本确定了,感覺比之前的都完整有力。今年的拍攝也挺順利的,按部就班的來推進吧,非常希望這個項目最終的結果,會是用一套結構精妙的畫冊的形式來呈現。

所謂建立古與今之間的路徑,不如說我在嘗試“稽古”。這個詞出自《尚書》,現在我們用的少了,但日本人還在用,茶道、花道、劍道、或者相撲,他們把學習從古代流傳下來的技藝與學問,稱之為“稽古”,強調的是傳承。但我們對稽古這個詞的了解,要更全面,“今奉明敕,考定是非;謹罄庸愚,竭所聞見,覽古人之傳記,質近代之異同;存其是而去其非,削其煩而增其簡……”更強調要在學習了解的基礎上,結合時代的發展,遵循對的,摒棄過時的。

但很明顯,不論是哪種傾向的“稽古”,“古”都像是一個标尺,能幫我們從沉淪掙紮的現實泥潭中抽身,換一個更陌生卻更清醒的視角,把自己投射進一個更為廣袤的時空當中去,進而更客觀的看待在這個不斷流動的曆史長河中的“今”。

流形 塔可

塔可,1984年出生于青島市,曾就讀于中央美術學院與美國羅徹斯特理工學院,現工作生活于青島、紐約。他的創作從傳統文本出發,關注遺迹探尋與記憶重塑。作品于中美衆多展覽中展出,其中包括中國美術館、UCCA、上海民生美術館、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阿那亞藝術中心、Monash Art Museum、Berkshire Museum、三影堂攝影展、連州攝影展等;攝影系列《詩山河考》被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收藏。2011年入選第一屆TOP20中國當代攝影新銳展。2021年入選TOP20 10周年學術回顧邀請展。

本文首發于《中國攝影》2022年4月刊

TOP20·2021中國當代攝影新銳展由中國攝影家協會、浙江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辦,浙江省攝影家協會、《中國攝影》雜志社、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學院、杭州市餘杭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承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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