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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縱我不往|新刊

阿袁:縱我不往|新刊

導讀

象牙塔早已不是遁世的所在,塔下人的重負甘苦自知。阿袁善寫知識分子的生活境遇,這部長篇新作聚焦于“青椒”即高校青年教師群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來?”在她那裡,“掉書袋”的說話方式得到了重新定義——毫無學究氣,卻有煙火味。

創作談

縱我不往(節選)

文|阿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甯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詩經·鄭風·子衿》

一、 小徑分岔的花園

如果香奈喜那天不進錯教室,就不會認識中文系一個叫季堯的老師了。

人文學院的樓像迷宮,尤其對早上的香奈喜來說。早上的香奈喜總是處在迷迷瞪瞪的狀态中,而時間又總是十分緊張,第一堂課是七點五十開始,可七點四十幾分她還在走廊裡像一隻沒頭蒼蠅那樣亂飛亂撞。有時運氣好,一下子就撞對了教室;有時運氣不好,要撞錯一兩次之後,才能找到正确的教室。

那天香奈喜本來是要去314教室上“論語選讀”課的,結果卻誤打誤撞進了季堯的341教室。

“你為什麼不走呢?發現自己進錯了教室之後。”後來季堯問她。

“走不了呀,您當時在講《紅樓夢》呢。中國小說我最喜歡《紅樓夢》了,是以聽了第一句,還想聽第二句,聽了第二句,還想聽第三句,就這樣聽着聽着,下課鈴聲就響了。”

這個回答季堯不太滿意,敢情她留下來,不是因為他季堯而是因為《紅樓夢》呀,如果那天他講的不是《紅樓夢》而是《聊齋志異》呢?而是《世說新語》呢?而是《閱微草堂筆記》呢?她是不是就走人了?

事實上,那天他本來應該講《世說新語》的,他這門課叫“中國筆記小說大概”,和《紅樓夢》沒有幹系的。隻是早上過來上課的路上,有風,又微雨,人文樓前落了一地的桃花,讓他想起林黛玉那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就有些傷感,就講起了《紅樓夢》。他這個人,上課向來有随性跑野馬的毛病——要說,老師們上課,誰不會偶爾跑跑野馬呢?但别人跑野馬,也就是小跑,從馬廄跑到院子,然後又從院子跑回馬廄而已,但季堯呢,是大跑,跑得無邊無際,跑得沒了蹤影——“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隻顧自己快馬加鞭跑個痛快而不管東西南北方向了。因為這個,系主任老尚曾經找過他,很含蓄地建議他上課不要像畫梅花那樣。畫梅花?季堯撓撓後頸窩,一臉“蒙圈”的樣子。老尚喜歡年輕老師這樣的反應,不開竅,需要點撥。需要點撥的年輕人都是謙虛的年輕人,有培養前途的年輕人。他不喜歡太機靈的年輕人,機靈得過頭了。他剛開口說了半句,那些年輕人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或者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他,簡直讓他沒法繼續批評教育了。這使他如鲠在喉。他的語言之是以變得越來越含蓄,也是被這些聰明的年輕人逼的。而季堯這樣的“蒙圈”表情就很好。“上課不要像畫梅花一樣?”季堯用撓後頸窩的動作表達了疑問。“就是不要太旁逸斜出。”季堯這下聽懂了,原來出處是林逋《山園小梅》的“疏影橫斜水清淺”呀。這個老尚,說話真夠繞的。不過聽懂歸聽懂,下回上課卻還是旁逸斜出。倒不是故意要和老尚作對,而是情不自禁。對此老尚沒有太愠怒。孔子會不耐煩學生的屢教不改,罵他們“朽木不可雕也”,罵他們“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可老尚不介意,因為這些“朽木”和“糞土之牆”更能展現他誨人不倦的美德。作為教育家,他認為自己至少這方面比孔子還略勝一籌。是以,在對季堯屢教不改的批評裡,老尚有既拒還迎、既嗔又喜的鼓勵意思。

而學生更加慫恿季堯老師跑野馬。學生說,上其他老師的課,是遵大路,從哪兒到哪兒,沿途又會經過哪兒,是規定好了的;而上季堯老師的課,是走小徑分岔的花園,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條小徑會在哪裡分岔,也不知道在這些小徑上會遇到什麼風景,太刺激了。

香奈喜就是小徑分岔的結果。如果季堯那天不岔到《紅樓夢》那兒去,怎麼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

“你為什麼不走呢?發現進錯了教室之後。”季堯這個人,無聊得很,會一遍又一遍地問香奈喜這個問題,百問不厭似的。

“不想走。”

“為什麼不想走?”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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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堯這下大悅了。一是因為香奈喜正确地引用了《詩經》裡的句子來回答問題,這對一個外國留學生來說,不容易。她一直跟他學中國古典文學,他用私塾老先生的方法教,讓她背《詩經》,背樂府,背唐詩,背宋詞,一周一首,開始她堅持得很好,尤其在他們戀愛階段,每回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背詩,背出來了才進行後面的戀愛節目,背不出來就隻能一直背一直背。那個時候他特别嚴厲,而特别嚴厲的他不知為什麼在她眼裡更性感,于是愈加渴望後面的戀愛節目,是以一個戀愛談下來,她至少把《國風》裡的戀愛詩背得差不多了。隻要季堯說前一句,她就能接後一句: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玩得不亦樂乎,有時玩起興了,還會用這個打賭,誰輸了罰誰做家務。季堯懶,四體不勤,這時就會使壞,故意挑生僻的詩念:式微,式微,胡不歸?香奈喜接不了下句,接不了就隻能做家務了。香奈喜雖然不怕家務,但她很喜歡看她背出來後季堯又驚喜又懊惱的沖突表情,于是更加努力背《詩經》,結果《詩經》功力大長,不僅能死記硬背,竟然能活學活用了。

當然,季堯大悅不僅是因為香奈喜背《詩經》的功力大長,主要還是因為那句“見此良人”的内涵。香奈喜的意思,不就是在說她對季堯一見鐘情嗎?這個好,是理想的回答!在所有愛情開始的範式裡,季堯最向往一見鐘情的愛情,那種“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的場景,光想一想,就妙不可言,就神魂颠倒呢。更别說身臨其境身體力行。可季堯不具備身臨其境身體力行的條件,他近視,五百多度呢,怎麼和别人“目成”?别說“目成”,就是上課時看清楚後排學生的臉,都成問題呢。而香奈喜那天就坐在後排,是以他不僅和她“目成”不了,甚至對她完全沒有印象。

但聽了香奈喜的“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他還是很受用。

至少他們的愛情,有百分之五十的“一見鐘情”了。

雖然他沒能夠“一見鐘情”她,但她“一見鐘情”了他。

他這個人,持古典知足常樂的人生哲學,有百分之五十也就可以了。

而這百分之五十,他們後來溯本追源,覺得要歸功于人文學院大樓建築設計師沈魯。沈魯是他們學校建築學院的老師,是個牛人,有作品入圍過普利茲克建築獎的。據說沈魯是一個博爾赫斯迷,讀過博爾赫斯所有的小說。是以他的建築風格和博爾赫斯的小說風格一樣,在結構上都有“迷宮”特點。人文學院大樓就是他向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緻敬的作品。事實上,中文系的學生本來就把人文學院大樓叫作“小徑分岔的花園”呢。

“下午去小徑分岔的花園自習不?”

“今晚的講座是在小徑分岔的花園嗎?”

如果不是沈魯把人文學院大樓設計成迷宮般小徑分岔的花園,香奈喜那天早晨就不會走錯教室,不走錯教室,就沒有後來他們的愛情了,更沒有後來他們的婚姻了。

是以,若幹年後,當季堯有一回在飯局上見到一個紮馬尾戴麻花銀手鍊的男人,别人介紹說是大名鼎鼎的建築設計師沈魯,他馬上起身,雙手持杯鄭重其事地向沈魯敬了三杯酒:感謝!感謝!感謝!沈魯被他感謝得不明是以,初次見面,難道不是說“幸會”嗎?就算客氣,要多說幾句,也應該是“幸會!幸會!幸會!”呀,怎麼說“感謝!感謝!感謝!”呢?但他以為是這個中文系的老師喝多了,是以才犯了用詞不當的專業錯誤。

二、“管錐《管錐編》”

那之後,香奈喜就開始蹭季堯的課了。

“中國筆記小說大概”因為和“論語選讀”在上課時間上有沖突,是以蹭不成。但她在校園網教務系統上查了中文系老師的課,發現季堯還開了門選修課,叫“管錐《管錐編》”。

課程名香奈喜就看不懂,問女友Isabella——Isabella來自西班牙,漢語水準比她還差呢,更不懂“管錐《管錐編》”的意思。又去問對門的Leon。Leon是德國人,漢語是他們留學生樓裡最好的,研讀過《周易》,能正确書寫許多中文繁體字。二樓Abel的新婚妻子從利比亞過來探親時,Leon就用狼毫筆在紅紙上寫了好幾個“囍”送給Abel。但Leon雖然會寫“囍”,卻也弄不懂這課程名,皺着眉研究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這是一門什麼課,又上谷歌搜,這才知道《管錐編》是一本書,作者錢锺書。這個叫錢锺書的人,不僅是個大學者,還是個小說家,寫過一個叫《圍城》的小說,是一本寫知識分子的小說。Leon後來讀了這個小說,不是讀Monika Motsch譯的德文版,而是讀中文原著,讀原著是他學中文的一種方式,特别有效。可“管錐《管錐編》”到底是門講什麼的課程,Leon還是說不清楚。他建議香奈喜不要去聽這門課,去了也白去,肯定聽不懂,還不如和他去旁聽國學院的《說文解字》。香奈喜笑笑,是那種讓Leon神魂颠倒的“東方古典之笑”:粉紅色的嘴唇輕抿,花苞一樣,把珍珠般的牙齒合在裡面。眼睛眯成線,那彎曲的樣子,像極了他家鄉一種在湖邊飛舞的黑蜻蜓。每回一看見香奈喜,都會讓Leon生出一種鄉愁般的甜蜜惆怅。可香奈喜不聽Leon的建議,還是去旁聽“管錐《管錐編》”了。管他聽得懂聽不懂,她反正不是沖這門課去的,而是沖季堯去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後來季堯這麼揶揄香奈喜。香奈喜聽不懂這個揶揄。季堯于是換了一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這句香奈喜是懂的,她在中國古代文學課上學過《醉翁亭記》,知道在這句話裡,酒不是酒,而是“管錐《管錐編》”,山水也不是山水,而是指季堯。

一開始香奈喜讓Isabella陪她去上課,Isabella不樂意,這個漂亮的西班牙姑娘喜歡跳舞,喜歡吃東西,喜歡上淘寶買衣服——她覺得中國的淘寶實在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簡直像魔術匣子,像聖誕老人背上的包,裡面什麼都有。隻要人民币兩百多塊,也就是二十幾歐,就能買一件《蘇絲黃的世界》裡的那種旗袍,不,比《蘇絲黃的世界》裡的旗袍更美呢,上面還繡了金燦燦的中國鳳凰。她是後來才知道那是鳳凰的,一開始她以為是孔雀,“怎麼中國的孔雀是金黃色的而不是藍綠色的呢?”她問戴維。戴維告訴她那不是孔雀,而是中國神話裡的大鳥鳳凰,和龍一樣,都是圖騰,是中國文化的象征。她穿了那件有鳳凰的旗袍轉圈給祖母看,左轉個圈,右轉個圈,再定格,擺個T台上模特那樣的迷人姿勢,扭胯手托了腦袋迷離了兩眼看祖母。祖母喜歡極了,貓一樣的綠眼睛一閃一閃地發着光,“Madre mía!Madre mía!”祖母在視訊那邊哇啦哇啦地叫着,恨不得馬上坐飛機來中國。祖母是個中國迷,Isabella來中國留學就是受了她的影響。她自從看過一部好萊塢電影《蘇絲黃的世界》,從此就愛上了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家。

但Isabella卻不太喜歡上課,中國生活是中國生活,中國課是中國課,完全兩回事。她很容易就熱愛上了中國生活,雖然她來到中國後,發現她看到的中國和《蘇絲黃的世界》裡的中國不一樣,她看到的中國女人和蘇絲黃也不一樣,但她很喜歡現實中的中國生活,生機勃勃,豐富多彩,真是多彩——超市裡什麼顔色的蔬菜都有,凡·高畫裡的花朵般色彩鮮豔。中國老師驕傲地說,因為中國地大物博,是以各種氣候各種土壤的蔬菜都能種。可Isabella的家鄉Ciudad Real城,超市裡一年四季就隻有幾種蔬菜,洋芋,洋蔥,胡蘿蔔,蕃茄,吃來吃去沒什麼變化,單調得很。中國也熱鬧,到處是人,尤其是年輕人。而Ciudad Real城,安靜得讓人受不了,一出門,看不到年輕人——年輕人都去馬德裡工作了,或者去巴塞羅那工作了,留下來的,大多是她祖母這個年紀的老太太,還有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多這一點倒是和中國相同,Isabella發現,中國也是老太太多,老先生少。全世界的老先生們都活不過老太太,從這點而言,世界還是女人的,不是男人的。是以女人也用不着搞什麼女性革命,隻要好好活着就赢了。像她祖母那樣。Isabella的祖父早死了,但祖母卻一直活得活蹦亂跳。不過,比起西班牙老太太,她更喜歡中國老太太,中國老太太們更熱情好客。不論是食堂裡的老太太,還是留學生樓裡的門房老太太,都特别喜歡Isabella。門房老太太姓馬,留學生們都叫她安提馬。安提馬是個北方人,每回看到Isabella,都要學了Isabella西班牙腔調問:“餃子?”安提馬喜歡包餃子,也喜歡問Isabella吃不吃餃子。這讓香奈喜都嫉妒了。她們兩個總是一起從門房那兒經過。“為什麼她隻問你吃不吃餃子?”Isabella聳聳肩說:“她喜歡我呀。”這也是Isabella又驕傲又煩惱的事情,全世界的老太太都很喜歡Isabella,她有一年暑期到希臘雅典旅遊,不小心弄破了房東老太太房間裡一個鑲了金邊的粉藍色花瓶的把手,當時可把她吓壞了,但那個胖胖的希臘老太太不但沒讓她賠花瓶,還笑吟吟地對她說:“看,它現在是阿佛洛狄忒了。”但也隻有老太太喜歡她——她猜可能是因為祖母,她打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是以很擅長和老太太打交道,也很擅長讨老太太的歡喜。而香奈喜不同。喜歡香奈喜的總是男人。比如Leon。比如戴維。Leon喜歡香奈喜大家都知道,但戴維喜歡香奈喜就隻有Isabella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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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Isabella不喜歡上中國課,應該說,Isabella壓根不喜歡上課。但在西班牙和法國讀書時,就算不喜歡上課,也要去上,因為老師雖然不管你上不上課,但考試非常嚴厲,通過了就通過了,沒通過就沒通過,沒有什麼人情可講。但中國老師不一樣。他們講人情。有事沒事過去和老師多套套近乎,他們就不好意思讓你不及格了。Isabella剛來時,Abel就這樣給她傳授經驗。其實不用套近乎也能通過。後來Isabella了解到。因為學校國際交流部的政策不允許留學生考試通過率過低,過低會影響到學校之後的留學生招生呢。他們就讀的學校,是一所“國際化”學校——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對外宣傳的。而“國際化”學校對在校留學生的人數是有要求的,隻有人數達标了才能稱為國際化學校呢,才能拿到國家這部分的教育經費呢。是以老師輕易是不敢打學生不及格的。有一回,哲學系的一個年輕助教,在“中國哲學”這門課上,打了兩個留學生不及格——總共也就兩個留學生選他這門課呢,等于百分百的不通過率,這怎麼行呢?國際交流學院的副院長找到哲學系主任老禹,請他出面讓助教顧全一下大局。但助教把卷子翻出來給老禹看,老禹就無語了。幾乎是白卷呢,怎麼顧全大局?後來還是教務處的相關上司親自出面找助教談了一次話,也不知怎麼談的,總之助教終于肯“顧全大局”了。如何“顧全大局”的呢?他又出了一張“難度适中”的試卷,讓兩個留學生補考。于是兩個留學生都及格了。

既然上不上課都可以過關,何必天天去上課呢?有些天生喜歡上課的同學比如Leon之類的另當别論,“不上課為什麼交學費?不上課為什麼千裡迢迢來中國留學?”Leon問她。這話雖然不錯,但Isabella就是不喜歡上課。比起課堂,Isabella還是更願意在其他地方度過在中國的留學生活。

是以,當香奈喜讓Isabella陪她去上什麼“管錐《管錐編》”課,她不願意。不願意香奈喜有辦法,香奈喜這個笑眯眯的日本女人,總是有辦法讓别人按她的意思來的。她的辦法,按文化課老師教的,就是“以柔克剛”。文化課老師說,在中國春秋時代,有一個叫老子的哲學家,寫了一本哲學書,叫《道德經》。他在這本書裡,提倡水的哲學,所謂水的哲學,其實就是“溫柔哲學”。這是中國文化的源頭,是以中國文化是和平文化,中華民族是和平民族。Isabella對此也十分贊同,雖然她不太聽得懂《道德經》,但有些理論她還是能了解的,比如“上善若水”,比如“牝常以靜勝牡”。後一句本來很難,但她一結合香奈喜來了解,就豁然開朗了。香奈喜就是“牝”,Leon和戴維他們就是“牡”,他們一起就是“牝常以靜勝牡”的生動實踐。當然,香奈喜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但Isabella認為日本文化就是發源于中國文化,是以香奈喜所受的文化教養,和中國女人是一樣的,也信奉老子的“溫柔哲學”。當然,香奈喜對Isabella如果隻用“溫柔哲學”是不夠的,還需要用上儒家的“民以食為天”的哲學。香奈喜習慣用食物收買她。Isabella看過《孤獨的美食家》,看過《深夜食堂》,對裡面的美食垂涎三尺。學校後街就有一家叫“佐佐木”的日料店,香奈喜帶她去過幾次,那裡的鲣魚壽司,還有天婦羅,還有加了洋蔥生菜芝麻和五分熟煎雞蛋的牛丼飯,色彩斑斓得像西班牙的海鮮飯,但吃起來和海鮮飯又不一樣,有一種東方的素和清淡,她愛吃極了。可香奈喜說,這麼難吃的牛丼飯也愛吃?如果你去日本吃了我禦婆さん做的牛丼飯,估計要離開中國去日本留學了。Isabella于是開始惦記香奈喜禦婆さん的牛丼飯了,還有壽司,還有蒲燒鳗魚。香奈喜說她禦婆さん做的壽司,也是很“うまい(好吃)”的。可什麼時候去呢?香奈喜說“下回”。“下回”了好幾次,把Isabella都“下回”灰心了。可香奈喜現在說,這個寒假如果Isabella不回西班牙的話,她可以帶Isabella去東京都吃她禦婆さん做的牛丼飯和壽司。這下Isabella不反對了,歡天喜地陪香奈喜去上“管錐《管錐編》”課了。

是小班課,總共就十幾個學生,香奈喜和Isabella一進教室,就招來了其他同學和季堯的齊刷刷的目光。她們趕緊往後排坐。後排空蕩蕩的,一個學生也沒有。

“兩位同學,請前排坐。”季堯招呼她們。

十幾個學生都坐在一、二排的中間位置,香奈喜紅了臉,和Isabella一起挪到了第三排。

季堯這下看出來了,是兩個留學生。

不是因為香奈喜,香奈喜長得和中國女生沒什麼兩樣,但綠眼睛高鼻子的Isabella,一看就是留學生。

留學生來旁聽課沒有什麼,可敢來旁聽“管錐《管錐編》”的,還從來沒有呢。

那天季堯講的是《管錐編·毛詩正義》第四十三則的“蒹葭”,語速挺慢,還時不時有個小停頓,當然是為了照顧香奈喜她們兩個呢,但即便這樣,香奈喜還是聽得雲裡霧裡。

Isabella更加雲裡霧裡,不過,她本來也沒聽課,一直盯着季堯研究。她不明白香奈喜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中國男人,雖然他個子挺高,有一米七五以上吧?卻瘦,是弱不禁風的體形——弱不禁風是Isabella經常用的一個中國詞語,因為語言課老師說這個詞一般用來形容女性。但Isabella覺得,這個詞也可以用來形容多數中國男性,比如這個老師,看上去比Isabella還苗條呢,胳膊比Isabella的還細呢。這樣的胳膊怎麼談戀愛?至少不能和香奈喜談。香奈喜的重量Isabella是知道的,别看她個子不算高大,也不肥胖,可品質不小,不是那種身輕似燕弱不禁風的女性。如果非要用某種鳥類來形容香奈喜的話,應該是雁吧?是豐滿的多肉的雁,而不是弱不禁風的燕子。胳膊那麼細的季堯,抱得動大雁一樣的香奈喜嗎?Isabella對此懷疑得很。

下課後季堯叫住了她們,他要問她們一兩個問題,考查考查她們有沒有聽他課的資格。

“蒹葭”是什麼?

老師,是一種植物。

他剛剛講過的東西,又問她們,估計是想考她們漢語聽力了。

什麼植物?

——不是蒹葭嗎?

那是古代的名字,現在這種植物叫什麼?

不知道。

“在水一方”是什麼意思?

在水的另一邊?

它象征什麼呢?

——不知道。

季堯撓撓後頸窩,一問三不知,這樣的中文基礎,怎麼聽他這門高階課呢?

他建議她們去聽中文系段錦年教授的“中國古典詩詞賞析”,段教授曾經在法國普瓦提埃大學孔子學院待過兩年,有給外國學生講課的豐富經驗,季堯聽自己的研究所學生說,段教授給留學生上古典文學課時,有趣得要命,講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就張了翅膀學燕子飛,講到“氓之蚩蚩”,就學氓笑嘻嘻的樣子,特别生動形象。季堯把段教授上課的時間地點寫在黑闆上,讓香奈喜她們記下來。

香奈喜點點頭,聽話地一筆一畫記下了。季堯放下粉筆,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心裡有些小得意,他以為這就把兩個女留學生打發到段錦年老師那兒去了。

沒想到,下周一進教室一擡頭,就看到她們兩個一端正一歪斜地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

三、薛寶钗的扇子

應該說,這個叫香奈喜的日本留學生是個好學生。

他本來以為她至多聽上那麼幾次,就會知難而退的。畢竟他這門課,專業性太強了,對中國學生來說,如果沒有紮實的古文功底,以及對錢锺書先生的熱愛,是很難把這門課堅持聽下來的,何況一個連蒹葭是什麼植物也不知道的外國學生。但香奈喜就是沒走。那個左耳上按了好幾個亮晶晶的耳釘、眼皮塗成藍綠色妖怪一樣的女生第三次就沒來了,季堯以為接下來就輪到香奈喜了。但他想錯了,香奈喜仍然堂堂課不落地來,來了還認認真真地做筆記。

季堯上課有提問的習慣,講着講着,突然把捏粉筆的手指停在哪個學生的桌上敲敲,“你怎麼了解這一句?”香奈喜特别怕他這個動作,是以每次都挑了第三排靠牆的裡面位置坐。季堯一停下來看同學,香奈喜就吓得低頭,滿臉绯紅地做眼觀鼻鼻觀心狀了。

其實季堯不會提香奈喜的問。别說提問,就是眼神,他也很少朝向她那兒。

他怕她難為情,他知道她聽不太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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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聽課的态度實在好,比中國學生還好,那十幾個中國學生,已經是好學生了,但一堂大課上下來,中間也難免開開小差的,瞄一眼課桌下面,又瞄一眼課桌下面,季堯上課前要求學生把手機都調到靜音模式放到桌子下面了,是以他們這是在偷看手機呢。也有學生在紙上塗鴉幾筆,又塗鴉幾筆。那兩個愛塗鴉的學生,是季堯喜歡的學生。一個是建築系的,叫陳科;另一個是美術系的,叫費麗麗——季堯這門課,是面向全校開的研究所學生選修課,是以十幾個學生差不多來自十幾個不同的系。陳科畫窗外的樹,随便那麼幾筆,光秃秃的老樟樹就有美術館作品的感覺。陳科總是把樟樹畫得光秃秃的,問他窗外的樟樹明明有葉子,為什麼畫成光秃秃的呢?陳科說,我隻對結局感興趣。費麗麗也畫窗外的樟樹,卻畫得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問她窗外的樟樹明明沒有開花,怎麼畫了一樹密密實實的小碎花呢?費麗麗說,我隻對過程感興趣——成心和陳科唱對台戲呢。他們應該是戀人,總是一起來,一起走。也可能不是,因為他們僅限于一起來一起走,從來沒有更多的親密。這兩個學生季堯都喜歡,有才華,又有意思,是以偶爾開個小差,季堯不介意。他也是從做學生過來的,一堂課五十分鐘呢,而大學的課,總是兩節連排,加起來就一百分鐘呢,很難做到從頭到尾專心緻志不開小差的。當然,對于開小差的方式,季堯還是介意的,他能接受上課塗鴉什麼的,認為那個是比較古典和進階的開小差方式,而上課看手機,就是比較現代和低級的開小差方式。季堯雖然年紀也不算大,不過三十出頭,卻有老夫子一樣的古闆脾氣,不太喜歡技術類的東西,尤其手機。他對手機這東西懷有敵意,認為它是“古典和詩意的生活”的破壞者,是一朵毒害校園青春生命的“惡之花”。是以每回那個新聞系的女同學一瞄手機,他就皺了眉頭,闆了臉,停下不講。同學們都知道季老師不高興了,那個新聞系的女同學也知道,但她就是忍不住。同學們課下埋怨她,她聳聳肩,兩手一攤說:我有什麼辦法呢?如果十分鐘不看手機,我會死的。

但香奈喜從不開小差,她總是一副十分認真聽講的樣子,還記筆記,他很想看看她的筆記,她都記些什麼呢?她能記些什麼呢?畢竟他講的東西,她應該聽不懂幾句的。

有一回,下課後他拎了講義包要走,她绯紅了臉叫住他,說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他。

他哂笑了站住,有一個問題?她應該有無數個問題吧?

“老師,請問薛寶钗的扇子是怎樣的?”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3期

作者簡介:阿袁,1967年生于江西樂平,畢業于南開大學,現在大學任教。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篇小說《魚腸劍》《師母》,小說集《鄭袖的梨園》《米紅》《梨園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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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責編:石一楓

本期微信編輯:于文舲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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