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房間的書桌上，存放着兩幀裝裱好了的照片。照片居中的老人是鄉土文學大師沈從文先生，旁邊則是他的夫人張兆和老師，照片拍攝地點是在沈老的卧室。随着時間的推移，這兩張照片雖然漸漸泛黃，但人物和背景仍然清晰明朗，這更顯得曆時日久之後的彌足珍貴。
本文作者（後排左一）與沈從文夫婦合影。
時光回溯到一九八七年的深秋時節，我在鳳凰縣人民政府做秘書工作。時任鳳凰縣人民政府縣長的吳官林先生要去北京給國家有關部門彙報工作，随同前去的還有省裡派來的年輕副縣長歐代明，縣棉織廠廠長譚子岩、銷售科科長高子健，縣煙廠工程師汪介華等人，作為秘書的我也一起随行。
到了北京，我們用幾天時間順利完成了工作。後來，吳縣長又在中央民族學院召集在京工作、教育訓練和學習的鳳凰籍幹部學生進行座談，征求他們對鳳凰發展的意見和建議。座談會結束後，國家民委吳處長（鳳凰人）告訴吳縣長，沈從文先生病了，而且不輕。吳縣長得知情況後，當即表示要抽時間去探望一下。
第二天上午八點，在吳處長的帶領下，吳縣長、歐副縣長與我一行四人動身前往沈從文先生的家——位于北京崇文門東大街22樓601号房。于我們而言，與其說是對蜚聲海内外的文學泰鬥的崇拜，還不如說是對一位家鄉的敦厚長者的敬重，是以登門拜訪是必須的。
走到沈老門口時，看到大門上貼着“因沈老病重，謝絕會客，請原諒”的字條，我們大家心裡一陣失望。正當我們在門口舉棋不定時，吳處長說道：“我們既然來了，還是按鈴見見家裡人。如果可以就進去看望一下，如果不行就傳回。”大家點頭同意，于是我們按了門鈴。開門的是沈家的保姆，我們說明來意後，她微笑着說：“沈老病重，現在睡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不知能否見你們，我去問問沈老夫人張兆和老師吧，你們稍等一下。”
不一會兒，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推門而出。雖然她已是頭發花白，但從姣好的面容和儒雅的氣質中，還依稀可以辨出昔日名動京城的才女風采，來人正是沈老的夫人張兆和老師。當年在北平，青年才俊沈從文先生遇到同樣才華橫溢的張兆和女士後便開始了他們的愛情故事。郎才女貌的結果自然是珠聯璧合，他們的傳奇愛情驚豔了當時的文藝界。
張兆和老師熱情地把我們引進沈老卧室。沈老睡在床上，聽見我們進房間的腳步聲，就問張老師是誰來了。張老師說是家鄉的吳縣長看您來了。沈老聽說吳縣長來看望他，便說：“家鄉父母官大老遠來看我們，豈能躺在床上，不禮貌，快扶我下床。”于是，我和張老師扶沈老下床坐在藤椅上。
眼前這位名滿天下的大作家，我是第一次會晤，免不了仔細打量一番：步入耄耋之年的沈老已是病魔纏體，再也不複當年才氣縱橫的俊朗。他身體消瘦，鬓發俱白，臉上的皺紋镌刻着歲月的滄桑，卻掩蓋不了一臉的親切和慈祥，鼻梁上的黑色鏡框隐隐透出一股儒雅的書生之氣。此時沈老雖然是卧病在床不能行走，但精神狀态頗佳，神志十厘清楚。沈老見到了老鄉，疲倦的身體一下子振作起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伸出顫抖的手和大家一一握手。當沈老握住我的手時，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淚水不由自主地滴落在胸前。啊！就是這雙蒼白纖細的手，寫出了許多讓人難以忘懷的名篇佳作，在現代文學的寶庫裡留下了不朽的篇章。
一陣寒暄後，吳縣長簡要地介紹了鳳凰的建設發展情況，沈老聽了十分開心，頻頻露出笑容。他親切地和我們拉起家常，回憶老家的人和事，談起了鳳凰的鄉間民俗，特别是對老房子周圍的環境記憶猶新。最後他談到了教育問題，叮囑吳縣長一定要抓好鳳凰的教育。沈老說：“教育是大事，是千家萬戶特别關心的事。教育的成敗直接關乎一個地方的興衰，教育辦好了，鳳凰不愁發展，鳳凰發展還是要靠人才，靠教育，這是根本。”沈老的輕聲慢語就如同山澗泉水一般細膩溫馨，一直在我耳中久久萦繞。
時間過得真快，在愉快的交流中，一個小時飛快溜走。我們不忍心耽誤沈老太多的休息時間，更怕影響他的健康，便起身告辭。
臨行前，為了記住這次難忘的見面，我提議大家與沈老夫婦一起合個影作為留念，他們夫婦二人欣然應允。于是我拿起了熊福同志（當時在北京幹部管理學院學習）送的傻瓜相機，先給吳縣長、吳處長、歐副縣長與沈老夫婦拍了一張合影。然後，歐副縣長又給我與吳縣長、吳處長、沈老夫婦拍了一張。拍照結束後，我們想扶沈老回床休息，被沈老善意地拒絕了。他滿懷深情地說：“感謝你們大老遠來看望我，我要坐着目送你們出房門。”在沈老的注目中，我們向他揮手緻意，依依不舍地離開沈老的家。
然而不到一年，翌年5月10日下午，由于心髒病複發搶救無效，一代文豪溘然離世。一位寬厚慈祥豁達大度的老人，一位曆經坎坷矢志不改的文壇巨匠，一位舉世公認的一代著名作家、史學家長眠。沈老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當噩耗傳到家鄉時，家鄉人民悲痛不已。回想起一年前大家還在一起親切暢談，從此以後天人永隔，文學界少了一位垂範的大師，我們失去了一位睿智的先賢。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淚下。
寒暑更疊之間，三十五年過去了。沈老可親可敬的面容和滿臉慈祥的笑容成了隽永的回憶。每當我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時候，總會捧出這兩張珍貴的照片久久端詳。沈老的一生自強不息，勤奮儉樸，謙虛寬厚。他儒雅溫和的外表下是一顆熱愛家國的赤誠之心，甯靜淡泊的胸懷中始終飽含着一份深深的故鄉情結。他不僅僅是我們湘西鳳凰的驕傲，更是後世之人學習的楷模。
來源｜團結報
作者｜滕躍進
編輯｜劉娜
監制｜陳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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