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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個體意義上的“微觀史詩”

讀楊獻平《中年紀》時,仿佛看到了年長我五歲的獻平兄就坐在我的對面。時光荏苒,感歎唏噓,已經感到了光陰的僵滞。它在叙述中停了下來。

獻平兄的文字,幾乎每一篇,都如同酒後之言,因為真實而破碎。這些文字,仿佛不是出自一個心如烈火的父親,它更像是喃喃母語。但如果結合獻平兄橫跨中原的流浪履曆(從南太行鄉村到大西北沙漠軍旅)、視文字如血肉的赤誠心念,則又不難了解一個真正體會過孤獨的人啜飲親情以止渴的日常真實。這種個體意義上的“微觀史詩”,是獻平兄數十年寫作中的一大主題。他談論這些真實時,離宏闊的社會時空并未遠去,因為巴丹吉林沙漠,浮塵飛揚,人間的沙石微粒仍然流淌在他的生活中。

獻平兄如實地叙寫了自己的舐犢之情。兩段婚姻,兩個孩子,支撐起來寫作者親情人倫的蒼茫星空。“我注意到,二兒子的笑是隐秘的,他通常會在将睡未睡或者假裝休息的時候,肥嘟嘟的嘴角向上一拉,鼻子和兩腮的肉也跟着細微挪動,嘴角微微上揚,然後呈現出一臉的笑意,而且很開心,也很通透的樣子,好像他已經洞曉了很多秘密,甚至看穿了整個人生和人世一般。”

獻平兄有着濃重的俗世執念,是以,他書寫自我血脈裡的上遊或下遊。作為父親,他疼惜無比地書寫自己的“孩子們”;作為父母之子,他書寫父親母親,書寫故裡風土——悠長的思念、行将忘卻的各種記憶,化為斑駁的行文,成就“中年故事”這樣一大段的文字旅途。他心懷坦蕩,在寫作中,心底無私造就天地之寬,各種密密匝匝的“小我”之書寫,使我們讀到的是一個鮮活無比的生命個體在近半個世紀中的命運浮沉。在《中年紀》中,真正為全書奠基的,當是這樣一句話吧:“天地之間;人不獨有;人也不會獨生,而是衆生之生。”

盡管通透如此,獻平兄卻仍然擺脫不了命運的困擾,他甚至比平常人更為深入地被命運的悲苦選中了。夾雜在親情描寫、故裡(南太行)叙事、沙漠從軍、詩歌生涯憶舊等重大闆塊之中的,是他的“抑郁症”故事。

或正是因為通透如此,是以,他才成為某種無法趨避、無法跨越的詩歌的借代者,或者換句話說,楊獻平是借助了自我的肉身軀殼來體驗人世的。盡管入戲甚深,但他畢竟挺了過來。抑郁症的發生,使他像發現陌生人一般發現了自己身體中的特殊征兆。

但他怎麼可能罹患抑郁症?獻平兄書中說:朋友得知後,皆以為不可思議。“可這是真的,從 6月到 11月,一度軀體反應如頭暈、心悸、四肢發軟、腸胃不适、意識遲鈍、情緒低落……有一段時間,從高處朝下看,總是有跳下去的沖動。好在,我心裡還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母親還在,我必須盡孝,兒子尚小,必須盡責。所有這些,都是極其世俗的、自我的,毫無人類情懷和家國大志。我想我也不需要,他們也不需要。盡管我從小就渴望英雄,以至于在軍旅多年,始終保持了内心的激情和熱血。”

在被抑郁症所改變的生活中,獻平兄付出了極大的努力與自己作戰。這是一段不可回避的心路曆程。但是,如他這般,勇于、肯于撕開自己血肉,袒露自我心機的作品确實太少了。他向我們提供了一個人在精神幾近崩潰與錯亂的境地中所能體驗到的種種折磨。如在《抑郁記》中,獻平兄這樣描述抑郁症襲來後帶給他的極端不适:“為驗證是否真的是抑郁症大駕光臨,我先後兩次住院,除了腸胃之外,所有器官都被各種儀器偵測了一遍。躺下來,不斷把自己的身體交給各種儀器的時候,莫名的恐懼纏繞着我,像魔鬼和他們的爪牙。”

根據作者的自述,這是發生在2016年的事。未知事物的爪牙猝不及防地降臨到他的生活中。“有時候暈得無法站立,整個身體都好像飄着一樣。更糟糕的是,認知也出現了障礙,總是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而我自己,卻像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這時候,我多麼想有一個人,哪怕隻是與我形影不離,卻毫不相幹。”“大多數時間,我一個人僵屍一樣躺在床上或沙發上,有時候想寫東西,可坐在電腦面前,就覺得眩暈,繼而全身失去控制,幾欲歪倒。”

抑郁症就這樣近于徹底地控制了他的生活。而形成這一切的因由,似乎仍與孤獨有關:“2015 年秋天到 2019年10月初,我又處在了一個人的狀态”;與婚姻的變故有關:“開始時不習慣,畢竟婚姻已經十多年了,乍然離散,而且還是在莫名其妙甚至強詞奪理的情況下持續展開和戛然而止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痛苦、自責、不解和孤獨等如刀如戳,夜以繼日”;而最後,卻也無法不終結于時間的滌蕩——“它用了很多風和很多力氣沖刷了一切”:“2018年春天以後,慢慢地也想通了,覺得了人生某些事情的無常和必然性。人和人之間,夫妻也好,朋友也罷,即使是親人,遲早也有離散的時候”——于是,通透如楊獻平者,再度使陌生的自我去除,他以心神的燭光照射并恢複了完整的自我,正是他自己所說:“從大的方面說,這也是天地大道和正道。”

楊獻平的《中年紀》一書,是在時代風浪中浮沉和曆劫體驗後形成的一部個人生活和精神史。他在沉默地寫下。在猶豫、徘徊和果決的呈現中結內建書。閱讀這部書的曆程,也是我在反觀我、我們的上半生的曆程。獻平兄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複原了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個普通的、異常入世的凡間人的生活。作為寫作者,盡管心如赤子常作稚純之思,卻仍無法掩飾身體和情感都在無常的幻覺中老去。

如同許多文學青年一般,楊獻平兄也是從詩歌寫作起步的,是以,《中年紀》雖然斑駁寥落,卻仍能見出詩歌的況味。他的幻想和描繪,人生路上的諸般選擇,都與詩歌脫不了關系。他辨析入微地記挂着曾經與他的文學(詩歌)生涯發生交彙的幾乎每一個人,換句話說,也是以這種方式記挂着自己思想的抵達和形成。《中年紀》或許是粗粝的、曠遠的,但因為有詩歌的潤飾,也是精密的、親近的。我們擡頭低頭之間,都可以看到寫作者的容貌。他的生命熱愛、歲月中的痛切,都不是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的,“在他這裡,其實能見出我們每一個人”。

不誇大地說,我也願意将《中年紀》認作是我們共同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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