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原因，孩子們這兩周在家上網課。想到家中無人照看，母親一早便打來電話，讓我把倆孩子送到姐姐家，三個孩子放在一起照顧，既省得我們牽挂，孩子們有了伴也不至于下課仍要玩電子産品。我自然求之不得，隻是辛苦了母親。
周五下午特意早些下了班，想把孩子們接回來，讓母親喘口氣。雖然我無數次想象過三個男孩在家上網課的種種，可推門進去，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吸了一口氣。地闆上被一片片小小的積木鋪滿，沙發上茶幾上擺滿了玩具零食，枕頭、被子、衣服散落四處，課本作業淹沒在滿目瘡痍之中，一切像剛經曆過敵人的掃蕩淩亂不堪。廚房裡是母親準備了一半又被孩子們叫去一起打牌而暫停烹作的飯菜，高壓鍋噗噗噗發出高亢的鳴叫，與孩子們的尖叫聲和笑聲混在一起，隻讓人心髒亂顫。
見我進來，母親趕緊放下手中的撲克，起身準備去做飯。她慢慢地伸直膝蓋，揉了揉膝關節，然後再輕輕地、有些艱難地曲起左腿，調整好右腳的位置，踩實了地面，把重心轉移到右腿上，兩手撐着旁邊的沙發，借着上肢的力量慢慢地站起來。
我一邊沖過去扶她，一邊責怪：“媽你為啥要坐地闆上玩呢，膝關節損傷要避免這些動作的！”不等母親開口，孩子們嚷開了：“我們就要躺地闆上玩，邊玩邊打滾，開心！”見我準備訓斥孩子們，母親趕緊攔下來，一邊用手搓着左膝，一邊擺手：“别訓孩子們，老毛病，沒事的!”
見“女魔頭”媽媽回來，孩子們這才收斂，噘着嘴嘟嘟囔囔地開始收拾，我便進了廚房幫母親。母親要推我出去，說我平時辛苦，難得享受一下在媽媽面前放松的時刻。自從知道我的壞脾氣常令母親難堪而不願意住在我家，我總懷着愧疚之心面對她，以前都是母親做飯我們葛優躺着玩手機，心安理得享受飯來張口的“女兒特權”，現在，我想慢慢地靠近她，靠近這個養育照顧我幾十年的人，靠近她的身體、她的心、她那不曾被我了解的隐藏的愛。
母親開始煎魚的時候，我在旁邊洗青菜。餘光裡的母親比我矮了一大截，發量也變得很少，但身材一直保持着多年不變的樣子，她常念叨：“我要好好鍛煉身體，少生病就是給孩子們最大的幫助。” 想起母親以前說起自己年輕時也是個美人，那時總笑她自戀，現在仔細看來，眼前這個眼皮塌陷但眼神溫和、一雙手永遠不停歇、即使腰身不再挺拔但仍是兒女們堅強後盾的母親，她不止是個美人，更是我們永遠的守護天使、超級英雄。
我正想說幾句好聽的話哄她開心，母親突然問我：“這魚要不要放蔥？排骨是蒸還是紅燒？湯少放點鹽好不好？”我一一回複，母親直點頭說好，馬上照做。我突然意識到，小時候印象中“霸道專制”的母親，那個催着我們“必須插完秧才能回家！”的嚴厲的母親，身上散發的令人壓抑的氣場早已随着她日益縮減的身高和發量逐漸消失，不知何時在兒女們面前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總看孩子們臉色說話，低聲下氣地讨好，已然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母親了！
我突然強烈地渴望自己擁有一台時光機，把母親拉回到那個能一手掌控我們的年紀，我甯可再次接受她怒目橫眉的訓責，而不要眼前這噤若寒蟬的卑微！我突然明白了那句：“世間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隻有母愛指向分離”，當母親付出所有的青春撫養我們長大，我們卻屬于漸行漸遠的未來，屬于母親永遠到達不了的遠方，偶爾回首，看見的永遠是母親笑着揮手的灑脫，卻看不見自己無所挂礙一往直前的背影如何深深刻在母親落寞的眼睛裡。
我慢慢地洗着青菜，心裡琢磨着怎麼試探一下母親對我近來表現的評價，試探她是否願意接受我的邀請搬去與我同住，我是否還有機會陪伴母親、彌補一些對母親的虧欠。于是，我“無意”間說起自己最近上了一些情緒管理課程，感覺還挺有用，已經一個多月沒吼孩子了，親子關系明顯比以前和諧，不知母親是否感覺到了我的改變。
母親停下了手中的鍋鏟，輕輕說道：“這就對了。給孩子再多的物質，不如給他們一個舒服沒有壓力的環境。這是家，是讓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想回來的地方。”她說得很輕，卻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我臉上，令我羞愧萬分。過了一會，母親又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别嫌孩子們煩，再過幾年，想煩他們都沒機會了。那時候你就會後悔，當初為什麼不耐心一點。”母親的話，像是對我作為人母的提醒，又像是她作為母親對我們表達的歉意。那一刻，我心裡湧起無數感動，好想沖過去用力地擁抱這個“忏悔”的母親，好想大聲告訴她，母愛隻是暫時地指向分離，等女兒長大，那些曾得到的愛都會折傳回來，重新回到母親身上！
但幾十年來，母女間的情感交流一直是含蓄隐藏的，煽情的話實在沒法說出口，于是抹掉那些在心裡練習了好多遍的台詞，像平常一樣粗犷又直接地要求道：“媽，過些日子回去跟我住吧，幫我做做飯啥的，我有點忙不過來，請人又要花錢，負擔太重。” 母親也許猜出了我的心思，互不拆穿的默契令她有些害羞，眼神躲閃着不敢看向我，但又掩不住開心地急忙應我：“诶！好嘞！我的孩子！”
百感交集克制不住淚水奔湧而出的我，趕緊以檢查孩子們的作業為由，匆匆逃離了廚房，像暗戀時收到情書一樣，鎖上房門欣喜得蹦了起來！
☆作者簡介：楊花，湖南汨羅人，護士，現居住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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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易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