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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勝:家住“四合院”

王兆勝:家住“四合院”

老北京到處是四合院,而今成了新奇。

據說,沒被拆除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經很少了,不僅價格昂貴,也不易見到。我曾住過四合院,在北京東城區趙堂子胡同14号,而且住的時間很長,從1990年到1999年整整十年。

嚴格說來,這個四合院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北京四合院,是一個雜院,隻是形式上像“四合院”。它坐落在一條隻有數米寬的胡同裡,北面斜對着的是著名詩人臧克家的15号院。兩個院子像兩個盒子,被挂在彩帶一樣的胡同兩邊。胡同東面不遠處是五四運動時被火燒的趙家樓;向西橫穿南北馬路,不遠處是蔡元培故居;北面的趙堂子胡同3号,是北洋政府政要朱啟钤故居;向東南走十分鐘,是我所在工作機關中國社會科學院,機關旁有明清考試的北京貢院。

我們的四合院有兩扇朱紅大門,朝北,它高大、厚實、沉重。進門是一條長長的過道,前幾米有頂棚遮蓋,後面是露天的;左邊是高高的院牆,将風景擋在院外;右邊分别是一進院、二進院、三進院,自北向南依次排開。四合院結構圖像一把大梳子,過道是梳子的柄部,幾排房子是梳子的齒兒,幾個院子是齒縫,過道的盡頭有棵生機盎然的古樹,權作梳子的彩線墜子吧。

我家住在二進院中間。這裡由相對的兩排平房組成,房子不高,但寬廣舒展;房子中間的院落寬闊,空間較大;擡頭可見廣大的天空,并不時有鴿子、燕群飛過。當時,我住北排,對面一家的孩子叫大寶,大寶家東鄰居一家的兒子叫小坤,正在讀高中。

北面第一進住了一大家子人,有一對老夫妻和大女兒、大女婿,還有大女兒的兩個正在聯考的兒子,他們與中院的小坤是姑舅兄弟,也就是說,小坤的父親是老夫妻的兒子,小坤的父母是一對上海知青。記得,老夫妻的大女婿長得周正,話不多,但總是和顔悅色。他很會做飯,常在大門左側的小平房裡炒菜,香氣四溢,漂亮的妻子很有福分。

三進院(即後院)我很少去,除了去附近的公廁,就去過一兩次。冀師傅的兒子比我兒子大幾歲,他倆常在一起玩。另外,這進院子有點特别,常牽着我的思索和想象,據說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著名學者楊義、袁良駿、施議對等都曾在此住過。

十年時光是我們這個小家最值得留戀的。妻子大學畢業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先租住在和平裡一個四合院。房間很小,地磚滲水潮濕,一對老夫妻和女兒女婿非常善良,給她很多關照。後來,妻子搬到這個四合院,伴它走過更長時光。1993年我來北京讀博士,之前在山東工作六年,我們飽受夫妻分居之苦。那時,每次來京探親,都能感到這個小院和小家濃濃的情意。白天我們夫妻在離家不遠的長安街散步,晚上睡在用幾塊木闆自搭的床上,雖然隻有一間房,裡面附帶的廚房小而潮濕,冬天還要自生煤爐,但一點不缺少溫暖,特别是在遙遙無期的分居中,從沒失去信心和希望。有個春節,我們沒回老家過年,大年初二并坐在床上看電視劇,《雪山飛狐》那首頗有詩意的主題歌,照亮過我們的人生,也留下美好的回憶。

小院的主人都愛花,前、中和後院種着各式各樣的花。春天到來,院子裡百花競放、姹紫嫣紅,打開前窗後窗,花香四溢,可充分享受春天的燦然。冬天,雪花紛飛,一片片仿佛天使般純潔浪漫,它們落在院子的樹上、房上、地上,還有用來過冬的煤球和白菜堆上。此時,我們用膠帶将木門、木窗的縫隙封好,将風雪關在門外,在房間生起爐火,高大的爐裡就有紅光熾發,熱能很快讓房間充滿春意。那些年,從準備過冬的煤球,到安裝爐子和長長的煙筒,再到生火和燒水,雖然麻煩甚至危險,但卻熟練掌握了技巧,從沒發生過瓦斯中毒事故。爐火在熊熊燃燒,它将一大壺冰冷的水燒得吱吱震響,熱氣從壺嘴中升騰而起,像唱着快樂之歌,也是幸福的畫面。

兒子主要在此度過童年。他在小院對面的幼稚園呆了兩年。他的歡笑、歌聲、哭鬧甚至頑皮的表情,都留在這裡。兒子從小長得可愛,頗愛讀書、畫畫、唱歌。他常常一大早自己搬個小闆凳,穿一件绛紫色背心坐在門口的藤蘿架下靜靜看書,專心程度令人詫異。不時招來哥哥、叔叔、阿姨、老爺爺和老奶奶圍觀,還引逗他背誦古典詩詞,人們往往為其超強的記憶力征服,并發出啧啧感歎和贊歎之聲。

這個小院充滿溫暖和美好。大家做了好吃的,互相贈送,一為孩子,二為那份難得的緣分。有時,遇到急事,鄰居都會主動幫忙接送孩子,幫着代管孩子。晚飯後,孩子們一起玩耍,大人就會坐在院子裡拿着大蒲扇乘涼,天南海北神聊,沒任何生分,仿佛是一家人。小坤一家人在四合院中最多,他們純樸善良,前後院對其評價都很高。那時,小坤的父母是商店售貨員,站櫃台很辛苦,回來總喊腿累得受不了。大寶媽與我們同一個機關,有一副古道熱腸,與妻子來往最多,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冀續的父母人高馬大,雖是普通勞工,但特重視孩子的學習,對知識分子充滿敬意。知道我是博士,冀續的父親總願問這問那,态度謙和而誠懇,雖非知識分子但卻溫文爾雅。前幾年,他還給我家打來電話,二十年不見,我們的談話仍然親切自然。我還是稱冀續的父親為老冀,他一如既往稱我為小王,現在我們都六十歲左右,曾在一個院裡的友情還可以這樣繼續。

我與左右兩家接觸不多,但有一事至今難忘。東邊隔壁住的是我院文學所的一位段先生,據說他在别處有房,平時很少住這院,隻偶爾過來看看。一次,我在趕寫一本書,因一間房子非常擁擠,又有孩子鬧騰,就向段先生提出,能不能讓我在他閑着的房間寫作?開始,我沒把握,幾經猶豫,還是硬着頭皮提出。沒想到外表嚴肅的他,竟然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我将他房間的雜物拾掇一下,騰出一定空間,雖無爐火,但心中異常溫暖。那個冬天,我吃過飯,就打開段先生的門,将自己關在裡面安心寫書,直到快速、圓滿完成任務。我與段先生原不認識,交流更少,我甚至沒提給他房租,連包茶也沒表示,但他從無怨言,這讓我看到普通人與衆不同的靈魂,這讓我心存感念。

那時年輕,我特喜歡鍛煉。每天早晨,我就順着周邊的胡同跑步,有時還跑到貢院去。快回家時,我就放下腳步在胡同裡轉悠,快意欣賞景緻:長長的曲折的胡同裡藏着好多好看的四合院大門,胡同口的每一棵古樹都頗有閱曆,早起打太極拳的老人精神矍铄,清爽的風與湛藍湛藍的天讓人心曠神怡,訓練有素的鴿子不時發出“咕咕”的叫聲。

院子裡的那棵大樹仿佛是守衛,日夜守護我們平安,但我們很少琢磨也不了解它的心情。秋來了,樹葉飄灑一地,跟着風不停地旋轉,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大雪過後,寒風刺骨,我們都将自己藏在家裡,它赤裸的身軀仍不屈地伸向天空;夜深人靜,我們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卻能聽到大樹枯枝在徹骨寒風中發出讓人難眠的嘯叫。

如今,住在這個四合院的人早已各奔東西,像鳥兒一樣飛散。而那個美好的院落也被拆除,化為烏有,隻留下無盡的回憶,給後人追夢。

曾住過的四合院,一個托起幸福美好人生的小家,是不是将我們的心田也當成自己的家?

王兆勝:家住“四合院”

王兆勝,1963年生,山東蓬萊人,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會員,享有國務院特殊津貼。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副總編輯、《中國文學批評》副主編。兼任魯迅文學獎評委、《文學評論》編委、中國文學批評研究會常務理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出版《林語堂的文化情懷》《20世紀中國散文精神》《林語堂大傳》《林語堂與中國文化》《王兆勝學術自選集》《新時期散文發展向度》等專著16部。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等刊物發表論文約300篇,被《新華文摘》等轉摘60多篇。編著《百年中國性靈散文》《精美散文詩讀本》及散文年選20多部。散文随筆集有《天地人心》《逍遙的境界》《負道抱器》《情之一字》等,作品多入選中學教材、中聯考試題和散文選本。獲首屆冰心散文理論獎、《當代作家評論》獎、第四屆全國報人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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