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智利作家和詩人羅貝托·波拉尼奧的生日。
波拉尼奧是智利年輕一代作家,1953年出生在智利首都聖地亞哥,2003年病死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終年五十歲。他在近四十歲才開始寫小說,作品數量卻十分驚人,身後留下十部小說、四部短篇小說集以及三部詩集。過世後其作品陸續被發掘出版,獲得高度贊揚。榮獲拉丁美洲最高文學獎——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2009年美國書評人協會小說獎等。

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 o,1953年4月28日-2003年7月15日)
在波拉尼奧出版的二十多部作品中,1998年出版的《荒野偵探》在拉美文壇引起的轟動,而其遺作《2666》更是掀起了一股“波拉尼奧旋風”。詩人胡續冬回憶說,2008年深秋,他到美國中西部的某小鎮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劃。某一天,在坐落于寬闊玉米地裡的一座叫“大草原之光”的書店裡,他看到靠街邊的櫥窗上突然壘滿了《2666》,書挺貴,但很多人進書店絲毫沒有猶豫就拿一本結賬走人。
“我知道我撞上了一件大事。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個戲劇性事件:沒過幾天,波拉尼奧突然被撤了下來。櫥窗上又壘起了在美國擁有巨大讀者群的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書,他于這一年9月12日自殺,書店借着他的自殺又賣了一次書。我後來才了解到,他倆是2000年後橫掃各國文學青年案頭最重要的兩位作家,如果你書架上沒有《2666》和《無盡的玩笑》,都不能說自己懂文學,是以這兩個人是進入21世紀後,非常有趣的經典案例。”
波拉尼奧的《2666》是一部文學版圖上的地标性作品。五部曲,五個小長篇,五種被叙事件、情緒基調、叙事句法的展演,圍繞着一位謎樣的作家,直到他在第五部登場。如戴錦華教授所說:“閱讀《2666》,是一次文學的漫遊,也是一次對漸行漸遠的20世紀的叩訪。”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胡續冬老師的文章《〈2666〉:文學中的文學》。
《2666》:文學中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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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續冬 文
本文原載“财新部落格-胡續冬的部落格”
2012年1月2日
Passage | 攝影:Ilker Karaman
在很多國家和地區的文學史上,都會有一些風雲際會、大師輩出的“巅峰世代”,比方說西班牙的二七一代、俄羅斯的白銀時代等等,這些“巅峰世代”往往會過度透支一片土地上的文學元氣,導緻其文學後裔們成為文學創造力相對匮乏的“弱世代”。就西班牙語美洲而言,從上個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兩個耀眼的“巅峰世代”(拉美先鋒派和所謂“爆炸一代”)極為罕見地連續噴發,在釋放出巨大的文學影響力的同時,也讓後輩的西語美洲作家不得不置身于一個漫長的文學“弱世代”。
國内喜歡閱讀譯介過來的西語美洲文學的人或許都有這種感覺:在所謂“爆炸後”的西語美洲經典作品裡,無論是《幽靈之家》、《恰似水之于巧克力》還是《蜘蛛女之吻》、《郵差》,都很難找到上兩個“巅峰世代”裡像《佩德羅·巴拉莫》、《跳房子》或者《百年孤獨》的那種“此書一出,誰與争鋒”的霸氣,有些作品甚至像是把“巅峰世代”的經典經過拙劣的稀釋處理後兌出來的心靈雞湯版。
随着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作品,特别是他最重要的作品《2666》進入到我們的視野中,我們或許可以大膽地斷言,至少在波拉尼奧這個獨特的個體身上,宿命般的“弱世代”氣場終于消除了。這個生于1953年的強力型作家在一生中反複強調1953年這個年份是“斯大林和迪蘭·托馬斯去世的那年”,或許他是在暗示,他身上躁郁症式的左翼情結和天啟般高蹈的寫作抱負是同時從斯大林和迪蘭·托馬斯那裡轉世繼承而來的,這兩股相輔相成的轉世魔力造就了他的作品中那種永動機一般的意識形态/審美沖擊。
波拉尼奧在墨西哥
在波拉尼奧50歲的短暫一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像《荒野偵探》、《2666》裡的各種江湖奇男子一樣過着自我放逐式的的盲流生活,在智利、墨西哥與歐洲之間,在宅男般的閱讀和猛男般的尋釁滋事之間,在蟑螂一樣卑微的生存條件和星空一樣盛大的寫作格局之間穿梭不已。他熱愛閱讀譜系龐雜的博爾赫斯,但他讀的書基本上都是偷來的;他激賞胡裡奧·科塔薩爾令現實眩暈化的文學活力,但他比酷愛拳擊的科塔薩爾更加好鬥。年輕時,他對已是世界級詩歌大佬的帕斯不屑一顧、大加鞭撻,後來又嘲諷文學父輩們的魔幻現實主義“臭氣熏天”,譏刺加西亞·馬爾克斯“熱衷于和如此多總統和大主教深度搭讪”。他極其鄙視有“穿裙子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之稱的智利文壇大姐大伊莎貝爾·阿連德,公開宣稱她“與其說是作家不如說是個商業寫手”,被激怒的伊莎貝爾·阿連德也以毒舌相報,在波拉尼奧病危之時阿連德毫無憐憫之心地說,就連死亡也不會把他變成一個好人。
波拉尼奧在他生命中的最後十年為了改善窘迫的生計,以驚人的加速度寫下了十部長篇小說和三部短篇小說集,這些小說是把他推送至全球重量級作家地位的大功率引擎,但不容忽視的,他在很長時間裡都是一個詩人。在《2666》的創作筆記中,波拉尼奧提到這部書的叙述者是詩人阿圖羅·貝拉諾,這個阿圖羅·貝拉諾也是《荒野偵探》的主人公之一,更是波拉尼奧本人的投射:貝拉諾是對波拉尼奧的改寫,阿圖羅則是波拉尼奧迷戀的現代詩歌鼻祖之一阿爾蒂爾·蘭波的法文名字的西語轉寫。
波拉尼奧在《2666》中夾帶了很多與詩歌相關的私貨。他借一個愛讀特拉克爾的打醬油學生之口說“隻有詩歌還沒有被污染,隻有詩歌還在商業之外……隻有詩歌——當然不是所有的詩歌,是健康食品,不是臭狗屎。”小說中的大學教授阿瑪爾菲塔諾一直着迷于一本叫做《幾何學遺囑》的神秘著作,這本書被設定為是一個數學家詩人寫的,不知波拉尼奧是不是在以此向他青年時代的偶像、“反詩”的倡導者、智利數學家詩人尼卡諾爾·帕拉緻敬。
了解波拉尼奧的詩人身份對于閱讀《2666》來說更大的意義在于,這部小說的叙述策動力和展開方式其實和波拉尼奧的詩歌理想大有關系。波拉尼奧在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和他文學上的“好基友”馬裡奧·聖地亞哥(也就是《荒野偵探》裡的烏利塞斯·利馬)發起了一個名為“現實以下主義”(Infrarealismo)的詩歌運動,試圖以墨西哥化的達達主義精神重新激活法國超現實主義,在他執筆的《現實以下主義者第一宣言》中,波拉尼奧寫到“真正的詩人必須持續不斷地放棄,(他的關注點)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過多時間,要像遊擊隊戰士一樣、像不明飛行物一樣、像終身監禁的囚徒遊移不定的眼睛一樣。”回過頭來看《2666》,它那蛛網般不斷延伸的叙事和繁複接駁的語言正是他的現實以下主義詩歌訴求在小說中的加強版再現。
《2666》的五個部分,實際上按波拉尼奧生前的構想是五部單行本小說。全書有個表面上的終極大boss,就是深度隐逸範兒的德國作家阿琴波爾迪,他的作品在國際文壇如日中天,但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第一部分《文學評論家》講的是歐洲的四個阿琴波爾迪研究者的故事,講這三男一女之間如何大搞四角戀、如何捕風捉影地跑到墨西哥小城聖特萊莎去圍觀阿琴波爾迪卻又撲空了的故事,這部分令人想起戴維·洛奇的《小世界》,其中對主流國際學界的各種戲仿頗見波拉尼奧的反建制習性。第二部分《阿瑪爾菲塔諾》寫得頗有卡内蒂直面内心生活的筆法,在前一部分處于打醬油位置的墨西哥小城聖特萊莎的文學教授阿瑪爾菲塔諾躍居到叙事的核心位置,這個理論怪咖一直沉浸在一些詭異的書籍中,同時,随着女性被連環奸殺的惡性犯罪在聖特萊莎愈演愈烈,怪咖也一直在擔心自己女兒的安危。第三部分《法特》又把視角移到了一個叫法特(Fate,也就是英語裡的“命運”)的美國黑人記者身上,這哥們兒很偶然地頂替别人跑到墨西哥來采訪拳擊比賽,因為好奇心重,陷進了連環奸殺案的大坑之中,并和前一部分阿瑪爾菲塔諾教授的女兒攪在了一起。第四部分《罪行》占去了全書的大量篇幅,這部分估計會把很多讀者逼瘋,基本上全是兩百多樁重口味奸殺案的犯罪記錄,并且很神奇地把辦案人員們的日常生活和對案件的陳述糅合在一起來書寫,呈現出德勒茲所說的對抗樹狀結構的“塊莖”形态。在第五部分《阿琴波爾迪》裡,表面上的終極大boss阿琴波爾迪終于出場了,波拉尼奧(或者說阿圖羅·貝拉諾)用壓縮20世紀複雜曆史加黑色幽默的語調,講述了隐逸作家阿琴波爾迪書裡書外離奇的一生,同時也交待了連環奸殺女性案與他的關聯:一個犯罪嫌疑人是他的外甥。
上一段情節概括換一個角度來看或許是完全失效的,因為《2666》的書寫方式在某種意義上是反情節、反概述的。它的迷人之處恰恰在于叙述者如同赫拉巴爾筆下的“巴比代爾”們一樣經常不知疲倦、不加節制進行“叙事外溢”,在任何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節點、任何一個盡管是極度打醬油的角色身上,都能伸展出一大段上天入地、博古通今的無比炫技的“廢話”來。這些密集的“廢話”涵蓋了從黑豹黨到林彪、從杜尚到高爾基、從修女索爾·胡安娜到葉利欽的龐雜材質,使得小說在外觀上具備和現實世界本身相似的超大容量和無序感。正是以,很多評論者都把《2666》看作巴爾加斯·略薩所提倡的“總體小說”(novela total)理念的最佳實踐,它比略薩本人的小說更加展現了“總體小說”那種讓文字像癌細胞一樣無節制地擴散以複制一個包羅萬象的總體世界的願景。
《2666》的另一個非常醒目的特點就是,它包含了很多對文學的自我指涉:書裡面的人物很多都是作家、評論家、詩人、記者和形形色色的文學愛好者甚至文學“骨肉皮”,這些人有些是虛構的,有些卻是或知名或生僻的真實人物;它的行文中裹挾了大量其他的著作,譬如《胡安娜修女的烹饪書》、《奧伊金斯是阿勞科人》、《歐洲沿海地區的動植物》、蘇聯猶太作家安德烈的秘密手稿等等,這些著作盡管很多都和作家阿琴波爾迪的全部作品一樣純屬杜撰,但其中也不乏僻典;書中還摻雜了很多關于文學的思辨,譬如對科塔薩爾“主動閱讀”的調侃、對詩歌語言和小說語言的辨析、對“激流般不完美的巨著”的肯定等等。這些虛實夾雜的對文學的高強度自我指涉使得《2666》成為《項狄傳》所開啟的“元小說”序列中最鮮活的一部,同時,也讓波拉尼奧和他所膜拜的博爾赫斯在廣博的閱讀譜系之外有了更多的相似性:博爾赫斯在短篇小說中通過對虛構作品的評述所達到的“文學的二次方”效果,被波拉尼奧在《2666》這樣的大部頭中無限放大了,如果說博爾赫斯因為真真假假的“互文性”而獲得了“作家們的作家”的稱号,那波拉尼奧所書寫的就是“文學中的文學”。
《2666》裡面殘害墨西哥女性的兇手到底是誰?2666這串數字除了波拉尼奧在另一部作品中給出的隻言片語之外是否還有别的解釋?在這片宏大的叙事迷宮之中是否有阿琴波爾迪或者阿圖羅·貝拉諾之外的超終極大boss?類似的問題讀者在閱讀《荒野偵探》的時候肯定也會提出一大堆。這些問題不但沒有妨礙我們對《2666》的了解,反倒加深了我們的閱讀快感——這正是波拉尼奧的誘人之處,他善于将文學書寫行為本身變成一個遍布興奮點的迷局,甚至連作者都可以消失掉,成為“一位僅僅接受一部傑作訓示的秘密作家”(這是《2666》的第五部分裡一位打醬油的老作家對阿琴波爾迪說的話)。而多年前,波拉尼奧在一首名為《文學漫步》(Un paseo por la literatura)的詩中早就表達過對“迷局書寫”的體認:“我夢見我是個年邁、衰老的偵探,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失蹤的人們。有時候我碰巧在鏡中看到自己,我認出,那就是羅貝托·波拉尼奧。”
胡旭東(1974-2021),1991年9月至1996年7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1996年9月至1999年7月在北京大學西語系攻讀碩士學位,1999年9月至2002年7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畢業後進入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任教。曾任北京大學巴西文化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巴西利亞巴中友好協會顧問、中國拉丁美洲學會理事等職。2006年獲北京大學樹仁學院獎教金,2014年獲北京大學黃廷芳/信和傑出青年學者獎。
胡旭東老師自留校任教以來,潛心教學,先後講授過“拉美文學專題”“葡萄牙語國家文學專題”等研究所學生課程和“20世紀歐美詩歌導讀”“電影中的20世紀外國文學”“多元共生的奇觀:巴西文化”等大學生通選課,深受學生喜愛。他悉心育人,注重提高學生對文學、藝術和社會現象的獨立思考能力,培養了多名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方向的碩士研究所學生,部分學生任教于國内一流高校,為學院的教學發展與人才培養做出了積極貢獻。
胡旭東老師曾于2003年10月至2005年1月赴巴西國立巴西利亞大學訪學,講授“中國文化”“中國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等多門課程,得到校方、大陸駐巴西大使館、巴西駐華大使館等機構的高度評價。
|他通過自己的詩歌和為人,讓這個世界變得有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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