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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媒文學|雨(小說)

作者:北京大學學生 張石然 (21歲)

校媒文學|雨(小說)

視覺中國供圖

2020年6月23日,我在家門口的停車場轉了足足三圈,終于在角落裡等到一個車位。車是2019年新買的,彼時我在公司剛幹滿3年,表現平平,為了一輛車幾乎花光了積蓄。我把檔位推向P,解開安全帶,并放松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手機通知的光并沒有跳動,但願今晚沒有什麼事情。通常,我會在老闆下班的10分鐘到半個小時之間回家,并總是在深夜的時候收到老闆的消息。微信消息跳綠光,釘釘跳藍光。

突然開始下暴雨。停車的時候天上确實有一陣雷,但我記得并沒有閃電。後備廂有雨傘,但雨已經下得很大,根本出不去。也就是那麼幾秒鐘,如果剛剛我踩深一點油門和刹車,或者之前這個車位上的車早一些走,或許現在我都已經到家了,不用再躲在車裡挨這難熬的鬼天氣。

百無聊賴。下不下雨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其實回家也一樣,同樣是把疲憊的身體扔到某個地方,一個是狹小的車裡,一個是大一點的屋子裡。大一點的房子也并沒有多大,大概30平。小城市的房價并不是特别貴,加上我沒有結婚的計劃,是以一個人30平的房子完全足夠。房子是剛到這兒工作時,問父母借了點錢買的。有時回家我會在沙發上先躺45分鐘,刷各種App。躺45分鐘,是因為脫了衣服,45分鐘之後無論怎樣都會覺得冷得要命,這才能促使我趿着拖鞋去浴室暖一暖身子。總之現在雨是越下越大了,一時半會兒回不去。

今天是周二,手頭的新項目剛剛啟動,一切還算順利。部門裡最近招了幾個實習生,陸陸續續都來了。有一個來的時候還染着五顔六色的頭發,另一個也是趿拉一雙拖鞋,走路外八,一搖一擺,會把手搭在你肩上叫你哥。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夜裡出來,冷風刮在臉上火辣辣的,嘴裡苦澀的酒精還有刺激,荷爾蒙混着蒸騰的焦慮,至少覺得自己像個活人。現在這種感覺一點都談不上了。平鋪直叙的工作和生活,做不着邊際的白日夢。甚至連遊戲也不打了,下班就回家躺着,如果沒有把衣服脫掉,我很可能直接在沙發上睡着,睡到半夜再從床上抱條毛巾毯過來繼續睡。

雨比剛剛小了一些,我打算從車上下來,到後備廂裡拿傘,然後回家。

我再聽見雨聲的時候,爸打來電話。他一般從不打電話過來,即使有事也隻是發一條短信,而我時常忘記回複。但他今天偏偏打電話過來。

“寶,你最近在H市過得還行吧?”

“還行。”

“你們那邊下沒下雨啊?”

“下着呢。”

“嗯哎,我們這兒也下着雨呢,自己注意着點啊。”

“行。”

“寶啊,爸不想麻煩你,但是你能不能給你媽打個電話啊。不是爸說,一來呢,你也好久沒跟你媽打電話了,二來呢,你媽晚上自己開車去鄉下吃喜酒去了,到現在也沒回個消息,我打她電話也打不通。”

我心裡一緊。“行哎爸,媽能到哪兒去呢?我來給她打個電話,你就放心。”

“好,好。”

我給媽打去電話,那頭傳來中年女音: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手機沒關機,也有服務。她能去哪兒呢?我又給媽撥了一個,還是剛剛那個聲音。

我走進衛生間。衛生間的燈已經壞了很久,我卻一直沒換燈泡。用了三年多的窗簾已經發黴,一團團黑黴菌在白背景上反倒像盛開了的黑玫瑰。媽會去哪兒呢?這個問題此時也像一團黑色的菌落一樣,長在了白簾上。

我打算先洗個澡。熱水龍頭的水已經溢出了白色的蒸汽在吸引我。有時候浴缸就像一條逶迤的蛇,吱溜溜地朝我吐露着它的信子。今天尤甚。媽會去哪兒呢?我脫掉上衣和褲子。鏡子裡我,苦瓜的嘴臉和疊疊的啤酒肚。然後我把短褲也脫掉,扔進了洗衣機。

窗戶外頭的雨還在下,好像比剛剛下得更大了。下雨天,媽會去哪兒呢?其實我已經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并準備好接受它們。我知道媽去的地方有一條河和兩邊種滿杉樹的窄路,還有一條修了八年的公路。媽開的車也是她跟爸共用了十五年的老福特。過年的時候我回家,車還算好開,但有時半路要抛錨,有時點不了火。媽跟爸說過換輛車的,我印象裡就有好幾次,爸一直不舍得換。

但是媽會去哪兒呢?下暴雨的夜晚,她或許把汽車開翻進了一條水溝,或者在公路的路口與一輛趕着送貨的大車相撞。福特汽車的大燈還開着,雨刮器也開着,我想象暴雨淋濕她的身體和頭發,到處都是雨,大暴雨。

水終于足夠燙了。我把淋浴器蓋在肩上,灼燒的熱水順着我的肩膀滾下。窗外的雨下得很大,劈過一道閃電,隔着發黴的白窗簾把浴室照得煞亮。媽會去哪兒呢?她就這麼在今夜的雨裡消失。天像是永遠都不會亮起來,雨永遠不會停,太陽不出來,夜晚永遠不結束。

好像一場夢。這是一場夢嗎?我可能太疲憊了,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人生難道不是一場夢嗎?死亡究竟是什麼?我是在一條不回頭的直線上走着嗎?前面是一望無底的深淵。就像這水一直一直向下流,它穿過我的身體,流進浴缸的排水口,穿過一層層住戶的管道,流出這幢房子,流到地下,流到某個不知名的污水處理廠。下面對我來說永遠是深淵,窗戶外面的黑夜也永遠是深淵,像個逃不出的謎團。媽在這黑夜的世界裡,會跑去哪兒呢?她究竟活着的,還是已經死了。

可是死亡對我來說又是什麼呢?像熱水滾在身上我感到灼燒,那麼死亡呢?會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嗎?除此之外呢,死亡之後又是什麼?我不知道。窗外的雨還在死命地下,瘋狂、暴力地砸在地上、車上、樹上、磚頭上、窗戶上。我被熱水淋過的皮膚變得通紅,熱氣正從我的毛孔裡四散開來,往我冰涼的軀體裡鑽。一陣舒心的惬意。

媽會去哪兒呢?

她去哪兒跟我的生命到底有多要緊呢?

或許媽會回來的吧。我想起小的時候,也是下雨的傍晚,爸騎一輛摩托出門。回來的時候是深夜了,大概九十點鐘,我幾乎睡着。爸狼狽而魯莽地打開家裡新換的防盜門,跟媽進了隔壁的房間。房間裡他們在吵,也有翻箱倒櫃的聲音。我把頭悶在被子裡,怕雨、怕黑、怕東西破碎。然後爸從房間裡出來,進了浴室,水聲和雨聲一樣,吧嗒吧嗒砸在沒有底的黑夜裡。第二天我才知道,爸騎車在家門口的彎頭上摔了,一隻腿壓在了車底下,膝蓋磕到窨井蓋,皮破得很深。

但爸是回來了的。那天晚上下雨,我隻有幾歲,已經開始想象我是不是可能沒了爸。我很早就知道生命的開始和終結,很早就知道,也很早就開始想象。

我從浴缸裡爬出來,用新洗的白毛巾把身上的水吸幹。撐走形的短褲像蔫了的秋草耷拉在浴室的門把手上,鏡子和鏡片都起了霧。我拿起手機,打算再給媽打個電話。

手機的通知燈跳着白光,看樣子是誰發來了一條短信。我打開手機,是爸發來的短信。

“你媽回來了,剛才在樓下的茶室裡搓麻将。早點休息吧。”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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