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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為何要冒死攀爬高山?行走文學經典羅伯特·麥克法倫《念念遠山》中文新版面世

作者:文彙
人類為何要冒死攀爬高山?行走文學經典羅伯特·麥克法倫《念念遠山》中文新版面世

人類為何要冒死攀爬高山?《念念遠山》是劍橋學者羅伯特·麥克法倫“行走文學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他對此的答卷。他通過書寫人山之間恐懼、迷戀、征服相交織的羅曼史,解開高山蠱惑人心的謎團。

羅伯特·麥克法倫走出書齋,踏上危險的山徑——從蘇格蘭凱恩戈姆冰川蝕刻的山谷,到阿爾卑斯積雪消融的山脊,再到天山山脈的冰鬥,曆經凍傷與岩崩,親身感受高山世界偏僻與甯靜、荒蕪與驚奇、危險與希望交纏的誘惑。

在這趟通往冰封高山的旅途中,每一道岩石褶皺都訴說着久遠到令人暈眩的地球曆史,每一個如菩薩般坐在雪地裡的遇難者都延續着一份迷戀高山的情感傳統。在置身山峰的感官體驗與登山者的探險叙事中,麥克法倫走進大山,也無限靠近炙熱的心靈:山隻是地理學上的偶然事物,它們不故意殺人,也不刻意取悅人,它們的所有情感特征都由人類的想象賦予。我們凝望着、解讀着和渴望着的山,并不是我們真正攀登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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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2日上午,尼泊爾登山家尼馬爾·“尼姆斯”· 普爾賈(Nirmal “Nims” Purja)拍攝了一張珠穆朗瑪峰頂山脊的照片。你很可能知道這張照片,因為随後幾天它便在網上走紅,一直廣為流傳。

覆寫着厚厚雪檐的山脊上,兩百多名登山者排成一隊,向頂峰蜿蜒前行。他們身着橙色、紅色和黃色羽絨服,前景中一人正坐着休息。天空湛藍,積雪晶瑩。照片的靜默中,這一幕透出一股詭異的平靜。這些登山者看着不過像某個阿爾卑斯山度假區等候纜車的滑雪客,實際上卻正深陷海拔八千米以上的死亡地帶——在那兒,氧氣濃度是不夠人長久活命的。

珠峰之巅騰展起一片冰晶,宛如飄揚的哈達,證明有大風在山間掃蕩。山脊線兩側,坡面陡然下落。那數百名登山者等待的地方,海拔将近九千米,氣溫低至零下三十攝氏度,人全靠吸氧續命,在冰層裡踢出來的立腳點上苦苦支撐,進不得,退不得。這不是登山,這是排隊。

在通往這一緻命交通堵塞的途中,這些人已經走過了從前登山死難者的遺體,有些未曾認領的遺骸還是幾十年前的。氣候變化,山間積雪不斷減少,之前因封凍而無法看到的屍體漸漸重見天日,五顔六色的裝備殘片透過冰層閃出光來。

就在普爾賈拍照當月,珠峰的死難賬上又将添加11人,如今數字已愈300。墜落冰隙。高原反應。體力耗盡。體溫過低。心髒驟停。一位來自都柏林的計算機科學教授。一位尼泊爾登山向導,生前縱橫高山,頗有名氣。一位年輕的工程專業學生,來自印度哈裡亞納邦,正計劃成立一個體育慈善機構來幫助當地兒童。一位來自孟買的馬拉松運動員,她和丈夫一同登上了山頂,卻于下撤途中堵在四号營地上方的登山隊伍裡,倒地身亡。一位來自猶他州的老先生,他告訴家人,自己甯願死在山上,也不願死在醫院病床上——此番如願以償了。愛山的人眼裡,高山神奇無與倫比;不愛山的人眼裡,高山魅力全然匪夷所思。

20多年前我寫《念念遠山》,就是在試圖了解這些死難者和這張照片,盡管當時逝者尚在人間,照片也遠未拍攝。泰奧菲爾·戈蒂耶所謂将人引向高山的“無法按捺的激情”讓我着迷,也令我困惑。為什麼人們會如此深愛高山,哪怕高山顯然不會回報他們?為什麼人們甘願抛家棄子,冒死傷風險,僅僅為了追尋一堆岩石和冰塊?這就是我想從曆史和個人角度回答的問題,因為我也曾受制于這一腔“無法按捺的激情”。《念念遠山》初版于2003年5月,距丹增·諾蓋和埃德蒙·希拉裡首次登上珠峰恰好50年,也就是在那一年,我放下了高海拔、高風險的登山運動。

從曆史角度來看,現代人對高山的癡戀顯得愈加奇怪,因為人類為了樂趣、休閑或朝聖而大規模登山不過是近300年來的事。相比之下,探入黑暗洞穴或地下世界的欲望要古老得多——為了一睹奇觀,或為了埋葬死者。已知最早的人類赭石壁畫位于西班牙的山洞裡,時間暫定為距今64000年左右,作者很可能是尼安德特人藝術家。目前确知最古老的人類墓葬距今約十萬年,地點是以色列的塔本洞。

大山占有着我的心,并将永遠占有。在我看來,山嶽始終是約翰·羅斯金所謂“所有自然景觀的開端和結束”。說來諷刺,我居然在劍橋郡生活了大半輩子,可算一恨。此間地勢極為平坦,有個老笑話說,平到你站在椅子上就能看到鄰郡。其實這本書大部分是我在劍橋郡中心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裡寫完的。人造燈光裡,海平面之上(甚或之下),反倒是摹寫世間高山的寶地,因為它逼得想象力開了記憶超速擋。我再度登臨心中的高山,距離使興味愈加濃烈;我也力圖重制那一幕幕感受、一場場攀登,好讓讀者也能身臨其境。

人類為何要冒死攀爬高山?行走文學經典羅伯特·麥克法倫《念念遠山》中文新版面世

23歲,我開始寫它,我的第一本書。此前幾年,在溫哥華島西岸徒步時,我讀了巴裡·洛佩茲1986年出版的傑作《北極夢》。這本書讓我心蕩神馳,也改變了我對“非虛構作品”的看法:原來它還可以是這樣的。書中各種學科的交織讓我驚歎——從探險史到生物學,再到人類學和人種志;而洛佩茲能将優雅的分析、報道和思考與田野筆記詩篇般美妙的表述融合無間,此等本領同樣令我震驚。讀《北極夢》之前,我心中有一個文體等級:詩歌位于頂峰,小說占據上方山坡,非虛構作品則屈居山腳。突然間,這個等級被打破了。

洛佩茲讓我知道,非虛構作品可以像任何小說一樣具有實驗性、複調性,風格鮮明。我一心想自己也當作家,來一場語言和形式的冒險。我也開始受不了“非虛構作品”這個名稱:用它“不是(非)什麼”來定義這片廣闊的創作領域,是多大的局限和貶損!在這些感受的驅使下,《念念遠山》開始成形。最初隻是在圖書館和檔案館手寫的幾頁記錄,以及筆記本上草就的類似散文詩的片段:“霧凇羽毛般生長/倚入風雨”“雪把石頭變成圓球,樹木變成尖塔,山頂變成錐體”……

慢慢地,我從洛佩茲、W.G.塞巴爾德、布魯斯·查特文和安妮·迪拉德這樣的作家身上學會了如何在不同語氣和風格間來回切換,如何向不同視角敞開叙述。沒有哪片風景隻發出一種聲音,我也不希望自己的書這樣。《念念遠山》最早的評論者之一曾在《愛爾蘭時報》上說她不知該如何歸類這本書,既困惑又興奮。當時讀到“這是全新的探險寫作,甚至可能标志着一種新文類的誕生”,我很高興。我想現在我們可以稱之為“自然寫作”,但在2003年,幾乎沒人用這個名稱,而且不管怎樣,現在我也不喜歡這個标簽,它累贅、狹隘、寡淡。我所确知的是,每寫一本新書,我都盡力熔煉扭轉其風格—某種形式用得過多,便流于俗套陳規,我努力前行,免得落入這樣的境地。

《念念遠山》初版20年來,發生了許多變化。珠穆朗瑪峰成了愈發俗麗而緻命的大聚會:DJ在大學營打碟,Instagram部落客忙着絕頂自拍;昆布冰瀑的一次冰崩中,16個夏爾巴人代替出高價的主顧去冒極大的風險,最終遇難。高海拔登山的可行性也變了:2003年,像尼姆斯·普爾賈那樣單人僅在六個月出頭的時間裡(他用了六個月零六天)登頂全部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還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氣候危機也在持續改變世界上許多山區的面貌。格陵蘭冰帽頂峰降下了有記錄以來的第一場雨;阿爾卑斯山區大部分冰川正在瓦解縮小;興都庫什喜馬拉雅山區的冰川預計到2050年會消失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五,由此給依賴冰川融河的數十億人帶來災難性後果。與此同時,無數傷心煩惱的人求助大山,想在山裡找到啟發與美景,想從諸多現代心靈痼疾中獲得解脫,這些都給往往本已脆弱的山區風景和生物群落帶來更大壓力。我要向山舉目。我的幫助從何而來……

我對大山的愛戀依然熾熱,隻是成為父親之後,這種熱愛的性質有了巨大變化。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莉莉在《念念遠山》出版那年出生,為人父母的責任和奇妙幾乎立即讓我無意再度涉險。莉莉進入我們的生命後,我總會想起書中的一句話——事實上,這也是後來我看到被引用得最多的一句:“那些攀登高峰的人,一半愛着自己,一半戀着湮滅。”

人類為何要冒死攀爬高山?行走文學經典羅伯特·麥克法倫《念念遠山》中文新版面世

于是我找到了其他方式流連山間,聽從蘇格蘭作家娜恩·謝潑德的建議:我們應該試圖“走進”而不是“爬上”高山,山口可以和山峰一樣了不起,以朝聖的方式走進荒野也比征服荒野更可取。我繼續在蘇格蘭高地和湖區攀登、徒步、住棚屋、越野跑,還參加過東格陵蘭島和挪威北極地區的探險考察。如今,驚奇遠比危險更吸引我。一次,我和兩個朋友在隆冬時節穿越凱恩戈姆高原,遇上了非常濃重的乳白天空,如此情形,之前和之後我都沒再見過。雲層的白、風雪的白和地面積雪的白徹底交融,讓人完全無法分辨大小、深淺和距離。沒有影子,沒有路标,甚至連重力的限制都松弛了,隻剩頭顱中血流的傾側讓人察覺到它的存在。那奇異的半小時裡,我仿佛漂浮在外太空。我願用任何一次登頂來換這種感覺。

多年來,《念念遠山》的讀者給我寄來數以千計的信、筆記和照片。這本書被帶到珠峰大學營、南極、格陵蘭島和阿爾卑斯山裡去讀;我還在蘇格蘭高地的棚屋裡找到幾本,已經翻爛了。正是這些激勵着作者寫下去。所有書信中,有一封最為特别。書首次出版後幾個月,我收到一封美國讀者的來信。打開信封,一張彩色照片掉了出來,照片上的年輕女子面對鏡頭,開心地笑,兩根手指豎起,比着代表勝利的V字。她戴着登山頭盔。這是在加拿大落基山脈一座峰頂拍攝的登頂紀念照。信是她父親寫的,這位父親解釋說,女兒在這張照片拍下後不久就去世了,下山時死于岩崩。她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事情就發生在那年早些時候。

信是手寫的,長達15頁左右,分好幾個部分。這位父親說,為了弄懂是什麼樣的情形将女兒引向死亡,他讀了《念念遠山》。我很快明白這封信不是寫給我的,而是寫給他自己的。信的每個部分,他都選取書中的不同章節,用它來描摹女兒的生死地圖。我也經曆過朋友在山間死傷,認得這種并不怎麼奏效的心理文飾作用——仿佛因果解釋可以減輕痛苦,彌補損失。信的最後幾段放棄了分析,陷入不再掩藏的悲痛。父親承認他永遠無法知道,那天究竟是什麼把女兒帶到山頂,而他也将永遠心碎。

沒有哪座山值得我們奉上生命,這我知道。至于人類為什麼要爬山,這個問題太過複雜,無法簡化,任何解釋都不能述其萬一。岩石、雪、冰、風暴和陽光對人類的存在漠不關心,兀自歡悅。高山世界不過一方螢幕,是我們在其上投射出一幕希望、夢想、欲望和恐懼交織的舞劇。然而,在心與山之關系的背後與内裡,住着一個謎,它總在那裡,總是那麼瑰麗。“有無數秘密,在我和它之間暗自湧動,”20世紀40年代,娜恩·謝潑德描寫凱恩戈姆山時這樣說道,“空間與心靈能夠彼此滲透,直到雙方的性質皆是以改變。”這本書便是我的一個嘗試:嘗試弄清人類與高山之間究竟“湧動”着何物,進而更改了雙方的本質。

(本文為作者為20周年紀念版所作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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