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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一轉念天地寬嗎?為什麼天高海闊,容不下柳宗元的思鄉腸斷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唐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開篇這首詩,是柳宗元第二次被貶,出任柳州刺史時期的一篇詩作,此時的柳宗元,已是40過半,須發見白。回望他這一生,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反複穿插交織,總是在看見了希望之時,轉瞬就将他擊落谷底。

此時此刻,曾經的千丈豪情,萬人景仰,早已煙消雲散。身邊親友受自己連累相繼的亡故,柳宗元也早已從悲痛欲絕中掙紮出來,将之化為心底裡抹不去的悲苦底色。然而,唯獨這思鄉之情,抹不去,化不開,日複一日,愁腸寸斷。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大唐京城長安。柳家屬“河東柳氏”大家族,是大唐“關隴集團”中的一支。當然,經曆“武周”時期,再經“安史之亂”後,柳家早已不複當年風光,連續幾代人都沒有機會進入大唐中樞,隻在各地州縣作些官職,勉強支撐着“河東柳氏”身為豪族的體面。

柳宗元的母親,同樣出身豪族,為當時“五姓七望”中的“範陽盧氏”。這樣的門第,出身,以及整個家族的當時現狀,決定了柳宗元從一出生,就背負了沉重的責任,要為家族的重新崛起,拼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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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階段,柳宗元随同母親在長安度過。9歲時,一場“建中之亂”,唐德宗被迫逃離長安,随後,柳宗元與母親随父親任官四處遷轉,一路多見生民苦痛,流離慘況,讓他初次見識了“藩鎮”亂象,為整個大唐,群眾帶來的深重災難。

如果說,長期禮佛的母親,為柳宗元打下了性格中的基調,那麼父親柳鎮剛直的個性和清正積極的為官品格,則對柳宗元未來的成長,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

公元793年,21歲的柳宗元,高中進士,一時之間,名播四方。在40多歲中進士成為常态的大唐,這是有多不容易呢,我們看看那位多考不中,46歲才中進士的賈島,得意之下寫下的詩句,大概就明白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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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同科進士中,柳宗元結識了他一生的摯友,隻比他大一歲的劉禹錫。兩人榮辱與共,生死相知,“劉柳”并稱之名,将在他們此後的人生中,如同兩棵并立的參天大樹,撐起了這中唐詩文的半壁江山。

之後不久,因父親柳鎮去世,柳宗元回家守喪。相信這時的他應該很清楚,父親不在了,家庭,家族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有責任把這一切扛住。同時,初出茅廬的順利,也讓他對自己的未來滿懷憧憬。

其後,柳宗元幾處輾轉作些小官,于803年10月,調任京城禦史台,授得監察禦史一職。相當湊巧的是,同在禦史台任這監察禦史的,還有劉禹錫,韓愈,兩位後來的中唐重量級大佬。這中唐的禦史台,還真是豪華得不像話啊。

三個人同處辦公,年紀相近,又都是同樣的才華橫溢,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都是年輕人,少不得詩酒天下事,談笑輕王侯,功名利祿在他們看來,理所當然,直如探囊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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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當時,“安史之亂”平定不到40年,仿佛一夜之間,盛世驟然跌落谷底,其後又陷入連綿不絕的“藩鎮”亂鬥。整個社會苦于兵連禍結,四方離亂,那個貌似無限繁榮的盛世大唐,在人們的懷念中被抹上了一層神聖的,不切實際的光彩,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并不是什麼太難做到的事。

韓愈是這樣,柳宗元,劉禹錫當然也是,不過年輕人嘛,誰還沒點子莽勁呢。更何況,這三個人各自的身後,也都有着大群的擁護,支援者,說他們是當時耀眼的三顆“新星”,一點都不過分。然而,命運的猙獰可能會遲到,但一定不會錯過,你有多大的能力,就一定會承受多大的苦難,這就是人生的得失成本。

韓愈的被貶,結束了三個人共同度過的,各自人生中最歡愉的一段時光。然而,柳宗元和劉禹錫這時還來不及感傷,他倆正共同進入人生的“高光”時刻,正滿懷壯志豪情高歌猛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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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4年,柳宗元,劉禹錫同時被太子府“謀主”王叔文賞識并器重,進入太子核心圈。805年1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即位,是為唐順宗。随後,作為太子核心班底,柳宗元,劉禹錫被一再提拔,轉眼間進入權力中樞,手握重權,“永貞革新”随之隆重登場,迅如疾風。

此時此刻,對于柳宗元來說,家族幾代人的期望,父母的期待,個人的志向,似乎轉眼間就實作了,快得幾乎沒有實感,快到要讓自己懷疑。自己正受着萬人景仰,滿懷抱負要重制大唐榮光,再建天下太平,這不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嗎,而身邊有劉禹錫這樣的好友互相扶持,身後有唐順宗等人的器重托付,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好像的确沒有必要。

缺乏理想照耀的道路,的确沒有光亮可言,然而,隻有理想也是不夠的的,是遠遠不夠的,無論你的理想看起來有多美好。或者,他曾經有多美好,就會結束得有多悲涼。“永貞革新”曆時146天,結束,來如疾風,去似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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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一波又一波的打擊随之而來,唐順宗退位,第二年病死。革新的核心班底,全部被貶出京,史稱“二王八司馬”,王叔文更被追加處死。貶放文書上,加注小字,“永不錄用”。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命運的起落,竟如此戲劇化,好像還沒來得及咂摸成功的滋味,恍惚間就到了窮鄉僻壤的永州,作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司馬”,時刻受人監管。從曾經的門庭若市,到如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連家族中人都不願與他聯系,擔心受他連累,這是發生了什麼?柳宗元同樣來不及品味,命運的飓風正蓄勢待發,狂暴而來。

被貶永州,處處受監管不說,一家人更被安排到破廟住宿,生活條件一落千丈,困頓愁苦随之而來。之前發妻病亡,還沒從感傷中回過神來,緊接着由于生活環境,氣候等的不适應,柳宗元老母,愛女相繼病故。接二連三的重擊下,柳宗元幾近崩潰,随後又連遭火災,多年積攢詩書文稿,十不存一,自己險些被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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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破,人亡,理想破滅,前途渺茫,此時的柳宗元,跌入了人生的最低點,形容枯槁,萬念俱灰。被譽為“千古孤絕”之篇的《江雪》,正是作于此時。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後世有評,這首詩是“藏頭詩”,寫出的是“千萬孤獨”,其實是不是藏頭并不重要,重點在于,此時的柳宗元眼中心中,已隻剩下了這些。為什麼,大唐盛世榮光猶在,如今卻落到烽煙四起,生民悲慘,連皇帝尚不能自保其身的田地?為什麼,自己一心報國,卻淪落到老母愛女都無力保全的境地?一曲“江雪”,與其說是孤獨,不如說,那是徹骨的冰寒,心死。

絕境之中,是好友劉禹錫給了柳宗元難得的鼓勵與安慰。雖然同樣被貶在朗州為司馬,狀況也不見得比柳宗元好到哪裡去,但憂心于好友的悲苦,劉禹錫極盡所能地,用樂觀,豪邁的心态,寫下一首《秋詞》寄給了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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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詩中,劉禹錫一如既往的豪邁,樂觀,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旺盛的生命力與激情撲面而來,躍然紙上,當真不愧“詩豪”之名。同時,劉禹錫也隐晦地告知柳宗元,所謂“永不錄用”一事,并非完全沒有希望,還是要振作起來,安心等待時局變化。或許,正是好友的樂觀與深厚情誼,幫着柳宗元逐漸走出了冰封的低谷,掙紮着捱過了這一段最艱難的日子。

公務上既然靠邊站,索性,柳宗元利用這陡然多出來的閑暇,走進了永州的山山水水,鄉裡民間。随着心情逐漸平複,柳宗元對自己的朝堂之路,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開始認識到曾經的輕狂與不切實際,并自嘲般地在一系列詩文中,把自己身處永州所住過,走過的地方,命名為“愚溪”,“愚山”等等,通通以“愚”字命名。一篇《小石潭記》,大緻描述了這段時期柳宗元的心态變化。

進而,在持續深入民間的過程中,通過對鄉民生活的了解,柳宗元開始注意到,這天下的生民困苦,遠超自己的想象,與之相比,自己的那一點悲苦,幾乎不值一提。《捕蛇者說》,遂破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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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民間困苦了解得深入,不但逐漸化解了柳宗元深陷自身命運的悲苦,同時将他原本站在自身家族出身立場的反思,引入了更為宏大的,突破自身局限,站在時空曆史的角度,建立起重新審視家國命運的全新格局。身在永州,柳宗元大徹大悟,破繭成蝶,一篇《封建論》,石破天驚,橫空出世。

在《封建論》中,柳宗元着重從“勢”,也就是客觀規律的角度,論述了西周封建制度的起源,發展,到變化而為秦漢郡縣制的過程,駁斥了當時大唐藩鎮亂象下,一部分苦于找不到困局出路的文人,試圖恢複西周“古制”,即不但在是事實上,也在名義上,承認藩鎮割據為國的荒唐說法。

乍看之下,這個恢複“古制”不過是承認既成事實,隻需付出“名義”的代價,就能很大程度上,化解大唐與藩鎮間的緊張關系。實際上,這個說法的一個巨大的漏洞就是,沒有“名義”,藩鎮亂鬥再厲害,也隻是軍閥層面的沖突,一旦名義改變,這就是國與國之間的戰争,性質将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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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戰争的形式也将改變,戰國時期那種慘烈的國家間的總體戰,将再現中華大地,秦漢以來付出巨大代價成就的文化統一性,就有可能被再次打破,進而造成地區與地區之間無法化解的對立與深刻仇恨。開這種曆史的倒車,将會把整個國家,民族推入萬劫不複之地。

柳宗元這篇《封建論》站在曆史的高度,從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說起,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大唐當時困局的根源在于軍閥,試圖改藩為國以求太平,無異于與虎謀皮。後世将這篇文章列為古來議論文第一,不是沒有原因的,他不但切中時弊,行文犀利剛健,更是格局開闊,氣勢磅礴,為古文罕見。即便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一篇《封建論》中,其邏輯的嚴整,思想的深刻,跨越千年的時光塵煙,仍然掩蓋不了他的光芒。

公元815年1月,柳宗元受诏回京。10年了,當年的“八司馬”同時受诏,似乎這命運的苦難,終于有了盡頭,這會是苦盡甘來嗎?看起來似乎是真的。被貶期間,好友劉禹錫同樣境界大升,兩人的詩文早已遍傳天下,此刻回到京城,“劉柳”并稱之名,極盛一時。香車美酒,門庭若市,恍惚間仿佛這10年的苦難并不存在,一切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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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的确正如10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的風暴來得更快。出于對“八司馬”,尤其是“劉柳”回歸巨大聲勢的擔憂和恐懼,趁着他們立足未穩,朝堂上敵對勢力再次聯合發力。回京2月不到,“八司馬”再次被貶出京。

兜頭一盆冷水,柳宗元好容易重新燃起的豪情壯志,心底裡總覺有愧父母期望的那一點念想,瞬間瓦解冰消,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長安城外,兄弟二人相約同行,雖有好友柳宗元作伴,樂觀一生的劉禹錫,到這時節,也不由得心如水沉。

一個被貶柳州,一個是連州,一路同行的兄弟二人,走到了衡陽城下,湘江水畔,終是要分别了。兩人笑着相約,将來有機會,就做一對比鄰而居的種田老翁。實際上,他倆都清楚,以他們40近半的年紀,将來還有沒有機會相見,就很難說了。20年了,二人相知同行,生死相托,有太多共同的過往,值得回憶。可是,此情此景,又怎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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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5年,6月27日,柳宗元到達柳州刺史官邸。同是被貶,相對上一回,這次倒是好了許多,至少不必再住破廟了。名為刺史,相當于太守一職,雖然也隻是個被削去了很多實權的名頭,多少也還是能做些實事的,總比以前那個受人監管的“司馬”強多了。

到任柳州的柳宗元,很快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投入到當地事務中,盡其所能地改善當地民生。

其中最為人稱道的一件事就是,柳州當地惡俗,借錢用兒女抵押,到時不能償還,就任人充賣奴婢。柳宗元對此深惡痛絕,想盡辦法,用自己的官俸,号召捐款等等,解救了很多人。并且,他還為此訂立法令,無力償債充任奴婢的,可以用工錢抵償。随後,這個方法得到高度認可,并在相鄰州縣推廣,據說短時間内,就解救了100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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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由于柳宗元的詩文這時已是名聲大作,家族中對他的态度也有好轉,甚至有人跟随他到柳州學習,并照料他的生活。自衡陽,湘江以近,幾乎所有有志科舉的人,都要到柳州拜到他到門下以求指點,學習。

柳州時期的生活狀态,相對永州時期,又是一變。後來經劉禹錫整理編訂出版的《柳河東文集》中,多半詩文都是出自永州時期,畢竟那時雖然悲苦,但也閑得很嘛。永州時期的艱難與空閑,給了柳宗元開拓格局的機緣,在詩文領域達到了人生的最高點,但他并沒有止步于此,抓住有限的機會,他仍然想多做實事,為群眾解決一些實際的困難。正如他初到柳州時的慨歎,“僻遠蠻荒,難道就沒有作出實績的機會嗎?”

事務上的繁忙,似乎化解了許多複雜的心緒,卻是這思鄉之情,如疽附骨,日甚一日,随着身體健康的逐漸敗壞,濃烈到無法遏制。開篇詩作《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中,柳宗元離人眼中,山水盡是思鄉,“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句,化用佛典“化千億身”,直把一身愁腸寸斷,寫到教人淚滿盈眶,不忍讀之。

不是說一轉念天地寬嗎?為什麼天高海闊,容不下柳宗元的思鄉腸斷

公元819年11月8日,柳宗元于柳州病逝,終年47歲。此時,由于他巨大的名望和處理地方實務的能力,特召他回京的诏書,正在路上……

柳宗元的一生,無疑是不完美的,人世的際遇對他過于苛刻,人生的悲喜起落,經曆的生離死别,于他遠超普通人。而在他突破自我,開拓格局後,又腳踏實地,眼看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就一代開宗立派之偉業并非遙不可及之時,又讓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命運,當真是視人如草芥,就不能網開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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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我們并不該如此為柳宗元感到不平,想那“河東柳氏”,幾百年煌煌世家豪族,出過無數達官顯貴,可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自柳宗元而後,“河東”二字竟成他的專屬,“柳河東”之名響徹千年,曆史,終究是公正的。

韓愈在《柳子厚墓志銘》中寫了一件小事,第二次被貶出京時,柳宗元聽說好友劉禹錫被貶播州,急忙上書說,“劉禹錫母親高壽80,而播州地偏路險,無法同去”,這時的他,同為貶官,其實本沒資格上書,為此他說,“隻願能與劉禹錫對換貶地,如果是以加重自己罪責,雖死不恨”。

古語有言,“士窮見節義,木槁自芬芳”,此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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