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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課|韓愈詩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構(吳小攀)

文學課|韓愈詩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構(吳小攀)
文學課|韓愈詩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構(吳小攀)

韓愈在陽山時期詩文中的自我形象建構

吳小攀

一、走近韓愈的根本

唐代文學家韓愈的一生大緻可分為幾個方面:官宦世家,幼年貧困,中年求仕,壯年建功,兩度遭貶,以及貫穿其間的詩文創作。唐宋八大家之首、“百代文宗”,這是許多人腦海中的抽象韓愈,其實,這是一個被簡化、簡約了的韓愈。

将古人有意無意的簡化或神化,在曆史研究尤其是文學叙事中,是一個常見的問題。也許是由于年代久遠,今人對于古代人事往往隻有一個模糊印象,這導緻了在回望時相當程度的失真。有些失真,是永遠失落的真相,而有些失真,是可以還原的,或者說可以部分還原,讓被簡化、神化的形象更具體、感性,甚至真實。

當然,對于古代人事的還原必須有文獻資料作為依據,所謂文獻資料一是指相關的圖文記載,二是指相關的文物遺存。在圖文資料中,切近性是首要的因素,比如,研究具體的個人,那麼此人的日記、書信、詩文無疑是最具有認識價值的,首先必須予以關注,在沒有别的更可信的旁證的情況下,這些是可作為重要憑據的文獻資料。其次,才是與之有交往的他人的相關資料,最後才是無交往的同時代人的“證言”。而異時代的相關資料隻能是提供參考,提供研究方法和思路上的啟發或參照。

在有關韓愈的研究中,也應遵循以上原則,最值得重視的資料是韓愈的詩文,這是根本,是第一手資料;其次是與韓愈有交往的人的詩文及其所撰寫的韓愈的年譜;三是離韓愈的時代較近的人的相關詩文。至于後代,比如宋以至明清時期人的有關詩文,對于認識真實韓愈的作用及史料價值,應該說不大了,或可作為一種補充,或可作為擴充的後世對韓愈認識史演進的研究資料。

目前有關韓愈的研究中,最基本的幾種資料包括:《韓愈年譜》(中華書局)、《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韓愈資料彙編》(中華書局)等。但已出版的這些資料中,有的仍難免搜集不全、體例不一、編年不夠明晰等問題。

有了基本史料,進行研究不僅要持有科學的研究方法,還要有體貼古人之心,要貼近資料去還原古人當時的環境和心境。陳寅恪所說的“了解之同情”,也不妨從這個角度去了解。學術研究根本目标本來是求真的,如果離開了對當時環境和心境的體貼和了解,人雲亦雲,任意發揮,所謂的研究會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離真相越來越遠。

二、正史、“旁證”與詩文

韓愈,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州市)人,自稱“郡望昌黎”,生于大曆三年(768年)戊申,殁于長慶四年(824年)12月25日。韓愈三歲時父親去世,由長兄韓會撫養,大曆十二年(777年),韓會受元載案牽連被貶為韶州刺史,九歲的韓愈随從兄長到了韶州(曲江),這是他第一次到嶺南。不久,韓會在任上病逝,韓愈随寡嫂回河陽安葬兄長,由嫂撫養成人。唐貞元十九年(803年),已踏上仕途的韓愈晉升監察禦史,十二月被貶為連州陽山縣令。貞元二十年(804年),韓愈抵陽山;翌年春,獲赦免,于夏秋之間離開陽山,在陽山居留約一年時間。但關于韓愈為何被貶陽山,說法不一。

1、确鑿的“證言”

對于被貶陽山一事,韓愈本人在離開陽山赴江陵府法曹任途中寫的《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阙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一詩中其實寫得十分明白——

“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 。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鈎。适會除禦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合門,為忠甯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陳畿甸内,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麰。天子恻然感,司空歎綢缪。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将疑斷還不。”

——因為看到長安城道邊有人餓死,是以上書請求停征稅錢等,是以被“遷炎州”,從一個當朝的監察禦史被貶到連州陽山當縣令。

這也可以從韓愈上書的《禦史台上論天旱人饑狀》中得到印證,“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有棄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樹以納稅錢,寒餒道途,弊踣溝壑”,而這些情況“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京師者,四方之腹心,國家之根本,其百姓實宜倍加優恤”,“伏乞特敕京兆府:應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來年,蠶麥庶得少有存立”。

應該說,韓愈在此詩中對于自己為何被貶其實也有所疑問,因為皇帝看了韓愈的上書後,“恻然感”,司空也“歎綢缪”,并說要開始采納建議馬上采取一些措施,但為何又突然貶谪他呢?

但無論如何,如果韓愈詩文中所言非虛的話,他的被貶陽山的原因是相當确鑿的,那就是看到人民疾苦,“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鈎”,進而為民請命,這當然也是監察禦史本身的職責所在。至于說有無京兆尹李實或其他人的陷害,并沒有确鑿證據;即使有人陷害,也并非韓愈遭貶谪的最直接主要的原因。

2、正史與“旁證”

作為“正史”的《舊唐書》《新唐書》,在有關韓愈的條目中卻将韓愈被貶陽山歸因于韓愈上書“論宮市”觸怒唐德宗。

據《舊唐書》載:韓愈“發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于世務”,“自以才高,屢被擯黜”,因為“宮市之弊,谏官論之不聽”,韓愈“嘗上章數千言極論之,不聽,怒貶為連州陽山令”。《新唐書》所叙也差不多:“操行堅正,鲠言無所忌。”“上疏極論宮市,德宗怒,貶陽山令。”可見二者記載的粗疏和不加考證的沿襲。

《舊唐書》《新唐書》分别成書于後晉開運二年(945年)、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距韓愈被貶陽山已是142年、257年之後,一二百年之後的人寫的所謂“正史”可靠性如何?存疑。無論是與當事者本人的叙述或者同時代人的記述相比,所謂“正史”記載的真實性及價值是大打折扣的。

而韓愈的弟子皇甫湜關于韓愈貶官陽山的原因的說法就與正史不同。他在《韓文公神道碑》中說,“十九年,關中旱饑,人死相枕藉,吏刻取怨。先生列言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緍民傜,而免田租之弊。專政者惡之,出為漣州陽山令。”這與韓愈自己的說法基本一緻,就是因為為民請命觸怒了當權者。

《新唐書》中記載,“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擢進士第,為陸渾尉,仕至工部郎中。”韓愈曾經寫過一首詩《寄皇甫湜》:“敲門驚晝睡,問報睦州吏。手把一封書,上有皇甫字。拆書放床頭,涕與淚垂四。昏昏還就枕,惘惘夢相值。悲哉無奇術,安得生雙翅?”還有《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後一首》,其中寫道:“湜也困公安,不自閑窮年”,“誠不如兩忘,但以一概量”,連做夢都夢到對方,讀信感動到涕淚交流,可見韓愈、皇甫湜兩人交情非常深厚,互相之間應該是比較了解和信任的,是以,皇甫湜關于韓愈的記述可信度較高。

至于唐之後乃至明清文人所述,對于澄清韓愈為何被貶陽山則可以說基本沒有多少史料價值,其中大多是道聽途說,輾轉摘抄。比如,宋呂大防的《韓吏部文公集年譜》說,“貞元十九年癸未,是年拜監察禦史,坐言事,貶連州陽山令”,也隻是泛泛地沿襲舊說而已。

三、貶谪陽山前後

1、身心俱疲

韓愈被貶陽山時35歲,任監察禦史,卻已經曆了許多生離死别,據他差不多在此前後寫的《祭十二郎文》中所叙,“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而唯一的兒子才五歲仍未自立,“自今已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于伊穎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十二郎”是韓愈的哥哥韓介的兒子。字裡行間可見韓愈雖未屆不惑之年,但身體和心态卻已是相當的衰老疲憊。

貞元十七年,韓愈剛調到京師為官,就寫了一首《從仕》詩:“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黃昏歸私室,惆怅起歎音。棄置人間世,古來非獨今。”《贈侯喜》詩中有言:“人間世勢豈不見,徒自辛苦終何為?便當提攜妻與子,南入箕穎無還時。”傳說堯時賢人許由隐居在箕山之下、穎水之陽,後世以箕穎代指隐居之地。在和侯喜等三位朋友出遊時韓愈寫下《山石》詩,其中寫到:“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羁?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這是古代文人入世艱難之際都會萌生的出世思想。

據《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阙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所叙,被貶陽山令下,“中使臨門遣,頃刻不能留。病妹卧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别,百請不颔頭。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慚羞。黾勉不回顧,行行詣連州”,一旦遭貶,就毫無情面可說,要求韓愈馬上出發,不允許停留,連告别的時間都不給。韓愈最後不禁悲歎,“深思罷官去,畢命依松楸”。松樹、楸樹都是墓地上常種的樹,意思是說他甚至動了罷官回家的想法,歸去之思十分強烈。

2、所見所感

在前往陽山赴任途中,韓愈用詩文詳細記錄了一路上的所見所感,給後代人留下了許多可感可視的想象空間:

《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阙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朝為青雲士,暮作白首囚。商山季冬月,冰凍絕行輈。春風洞庭浪,出沒驚孤舟。”《湘中》:“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叩舷歌。”這是北來路過湖南洞庭、汨羅江時的見聞,孤舟萬裡行,出沒風波裡,可窺見韓愈心境之一斑。

到了離廣州府陽山縣西北七十裡的同冠峽,他寫下《次同冠峽》,其中有言:“無心思嶺北,猿鳥莫相撩。”異鄉在前,遙望前程,請啼猿鳴鳥不要撩撥思鄉之心;其實,故作無心,難免鄉思。《同冠峽》一詩所寫更是情景交融:“南方二月半,春物亦已少。維舟山水間,晨坐聽百鳥。宿雲尚含姿,朝日忽升曉。羁旅感和鳴,囚拘念輕矯。潺湲淚久迸,诘曲思增繞。行矣且無然,蓋棺事乃了。”“潺湲淚久迸”,“蓋棺事乃了”,人世間艱難糾結,人在旅途,傷心淚下,隻有等“蓋棺”了,世事才能了結。可見,此時韓愈内心之脆弱敏感。

到了離陽山縣西十五裡的龍宮灘,終于快到任所了,韓愈寫下《宿龍宮灘》一詩:“浩浩複湯湯,灘聲抑更揚。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夜雨連綿,水勢浩蕩,涼意頓生,此時他不再遮遮掩掩,開始直言“思鄉”了。

3、任所憂喜

舟車勞頓,翻山越嶺,終于到了陽山縣境:“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筼筜競長纖纖筍,踯躅閑開豔豔花。”(《答張十一功曹》)“逾嶺到所任,低顔奉君侯。酸寒何足道,随事生瘡疣。遠地觸途異,吏民似猿猴。生獰多忿狠,辭舌紛嘲啁。白日屋檐下,雙鳴鬥鸺鹠。有蛇類兩首,有蠱群飛遊。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飓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疠疫忽潛遘,十家無一瘳。猜嫌動置毒,對案辄懷愁。”(《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阙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這其中既有實寫,又有情景交融,陽山的窮、韓愈的愁,一目了然。

在《送區冊序》中,他這麼描述:“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餘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陽山窮邑惟猿猴”(《劉生》)。可見當時的陽山雖然山清水秀,但确是一片寥落景象,窮鄉僻壤,罕見人煙,虎嘯猿啼,蟲蛇飛遊,氣候變化無常;當地人“鳥言夷面”,長相怪異,難以溝通,韓愈隻能“對案辄懷愁”。

但身處其中也慢慢體驗到陽山的另一面,那就是它的原始、質樸、自然。在無人打擾的環境裡,韓愈埋頭讀書,反得清靜和“初心”:出宰山水縣,讀書松桂林。蕭條捐末事,邂逅得初心。哀狖醒俗耳,清泉潔塵襟。……青竹時默釣,白雲日幽尋。……(《縣齋讀書》)

而且,偶爾還有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登門拜訪,“詩成有共賦,酒熟無孤斟。”(《縣齋讀書》),其中最讓他難忘的是從南海駕舟來訪的區冊,兩人告别時喝酒喝到酒壺底朝天。雖然韓愈反感禮佛風潮,但他并不排斥信佛者,他就曾和學佛之人景常、元惠一起遊山玩水:“……浮遊靡定教,偶往即通津。吾言子當去,子道非吾遵。江魚不池活,野鳥難籠馴。吾非西方教,憐子狂且醇。吾嫉惰遊者,憐子愚且諄。去矣各異趣,何為浪沾巾?”(《送惠師》)一起遊玩并不強求要有同一信仰,但遊玩之後還是各自異趣、異路,這才是人生常态吧。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順宗繼位,新朝似乎讓韓愈看到了希望:“嗣皇新繼明,率土日流化”(《縣齋有懷》),與此同時,一年的時間仍沒有讓他對陽山有根本的改觀:“氣象杳難測,聲音籲可怕。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縣齋有懷》)

終于迎來大赦,“前日遇恩赦,私心喜還憂”,但是,“果然又羁絷,不得歸鋤耰。”(《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阙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可以離開陽山了,但韓愈并不像别的遭貶者那樣被允許重返都城長安,更不是從此得自在,而是“又羁絷”,改到江陵去任職。

事實上,韓愈一直為自己被貶陽山委屈不平,多年後他還說:“我落陽山,以尹鼯猱”(《祭河南張員外文》),但他隻能在失意中讀書、遊宴,有關他在陽山的“政績”的文字記載其實很少,雖然據說他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韓愈自己也不會想到,在離開陽山十四年後,即元和十四年(819年),他再次遭遇貶谪的命運——被貶到更遠的潮州,那時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了,卻要遭受比陽山之行更窘困的苦難,但他迎難而上,驅兇鳄,治水患,興教育,為當地百姓做了許多好事,是以被潮州人民世代銘記,“不虛南谪八千裡,赢得江山都姓韓”。(修訂版)

來源:《飛霞》雜志

作者簡介:

吳小攀,《羊城晚報》文化副刊部副主任。進階編輯,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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