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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座城市的感染者超過40萬時,它的醫院和醫生會經曆什麼?

4月,中國上海,一家醫院的急診室内,一位急性腸梗阻的病人正在等待,如果不在幾小時内及時救治,病人很快就會腸壞死、大出血,大機率會離世。

按照防疫期間的接診要求,需要給病人做核酸和快速抗原檢測。陰性,就在專門開辟的緩沖區準備手術;陽性,就立即送至上海公衛臨床中心。

但大部分醫院還有一條原則:急救綠色通道24小時開放、對無核酸陰性報告的急危重症患者的救治,不得延誤。

急診裡的腸梗阻患者是急危重症,外科醫生李強也覺得,不能再等了。

準備手術。李強和團隊盡全力做好最充足的準備——一層白色防護服外套,一層藍色的手術隔離衣,兩層無菌手套,戴上N95口罩和隔離面罩,確定每個人的每個角落都包裹得嚴嚴實實。

手術順利完成,核酸檢測報告出來,患者核酸呈陽性。

随後的數天,主刀醫生李強、跟台護士、甚至醫護家屬,在短短數天内相繼感染。病區緊急消殺,之後也隻能關閉,原本就人手不足的醫院,更加捉襟見肘。

當一座城市的感染者超過40萬時,它的醫院和醫生會經曆什麼?

在當下的上海醫院裡,李強的經曆并非個例。

這半個月來的上海醫院裡,幾乎重複着這樣的動作:接診患者,病區出現院感,一波醫護送去隔離,換一撥醫護堅守上崗;一個病區被關閉,換一個病區再開放。

僅是維持醫院的運作,都變得越來越艱難。

早在3月23日,東方醫院護士周勝妮,因哮喘發作前往該院南院急診救治,一度将醫療機構因疫情防控拒診的指責放大到極緻。

“不是拒診,是停診。當時南院急診在消殺,确實沒有醫務人員在值班。”東方醫院的一位醫生向八點健聞表達無奈。那段時間,東方醫院承擔了浦東新區大量核酸檢測任務,核酸采樣人員中,有南院的一名急診護士呈陽性。

通常情況下,一家醫院發現陽性,消殺、停診、封院,是迅速止住傳染源的最快途徑。周勝妮卻不幸趕上了自己醫院的急診消殺停診,最終離世。

原本,在醫療資源極其豐富的上海,即便有一家醫院停診,還有其他醫院開診,讓這座超一線城市完全正常運作。但這一次,疫情出現廣泛的社群傳播,醫療機構超負荷運轉,基本就醫需求都很難滿足。

醫院隻能在感染高壓線下重新開機大門。

醫院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不少醫院直接關停門診,隻保留急診,少數尚能開放的也主要提供配藥等基本服務。

所有醫護人員穿上二級防護服準備出診,但依然有被感染的可能。作為密接,原本應該送去定點隔離;但作為醫護,隻要核酸還是陰性,就不得不上崗,因為大量醫務人員被感染,沒有人手可以交替。

市民看病的需求擺在眼前,掙紮着的是應接不暇的醫院。多數醫院幾乎都面臨着相同的困境——不救,看着病人生死危機;接診或開刀,醫護極有可能感染,被拉走隔離,病區被污染,病區關停。

三次閉環下的醫生

這輪疫情後,很多醫生都經曆了不止一次閉環。

第一次閉環,通常始于3月初的醫院。有陽性或密接到訪,快速消殺,醫院在短暫閉環後重新開機。一切維持着表面的井然有序。

當時,許多醫院看門診隻需憑綠碼,上海的核酸篩查範圍還很有限。

發現陽性病例的醫院越來越多後,一個接一個醫療機構輪番閉環。到後來,絕大多數醫療機構都面臨同樣情況,乃至關無可關,否則病人沒地方看病了。

第二次閉環,來自社群。

在整個城市防控體系中,醫院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如同布起一張緊密交織的疫情防控暗網。醫生也是市民,要遵循自己在網格上的位置。有的醫生所住的樓裡就有陽性,出不了門,無法到崗。

一開始,醫務工作者還能憑借工作證自由出入小區,甚至在3月28号上海劃江封前,各大醫院還紛紛召回了家住浦東的員工,生活工作都在醫院,為整座城市提供醫療保障。

但醫院裡的醫護人員依舊不可避免地驟減,醫院隻能盡可能推遲擇期手術,停掉暫時可被擱置的科室,試圖儲備力量,維系醫療機構的運作。

但誰也沒有想到,還會有第三輪閉環。

随着病毒的傳播,醫院開始陷入“開診-感染-停診”的循環中。

在醫院裡,不同醫院、不同科室、不同年資的醫生,相應承擔起不同的任務與使命:有的去支援方艙,有的派去核酸采樣,有的管理住院患者,有的奔赴定點醫院。

一位醫技科室的醫生陳傑,從4月6日起至今,一直住在醫院。

4月6日本來是上海浦西全域靜态管理結束的那天,陳傑照常解封,回醫院上班。結果就在同一天,陳傑家所在的那棟樓有了陽性病例,如果下班回家,意味着會被封在小區裡,而且不知封多久。

陳傑考慮到,家中存糧告急,但醫院有食堂飯菜,也有物資保障,住在醫院也不耽誤工作。索性在科室裡撐起一張行軍床,席地而眠。

就在東方醫院護士周勝妮離世的幾天後,上海市衛健委主任邬驚雷表示,醫院“非必要不封控”。

但當時,上海大部分小區還處于封控狀态。但住在醫院的陳傑,看着依舊人山人海的門診大廳,心裡生出一絲擔心:不會引起院感吧?

幾天後,他的擔心一語成谶,醫院有數十名員工核酸檢測陽性,這還隻是最初幾天的數字。陳傑無奈,“我不明白,我們天天做核酸,怎麼還會有人陽性?”

門診樓是醫院的大門口,人員聚集混雜,極易交叉感染。即便門診看病要求提供48小時或24小時核酸報告,依然不可避免有病人正處于潛伏期,以及不提供核酸報告也能接診的急診病人,随處蘊含着感染的風險。

目前,上海各大醫院門診、急診、住院部,各自實行了閉環管理,但奧密克戎還是無孔不入。

“我們出門診已經是二級防護了,由于人手不夠,基本上碰到陽性病人之後,不給作為密接者休息的,隻是會多測兩次核酸,進行環境消殺,消殺完繼續開診。”一位呼吸科醫生陳平對八點健聞回憶,之前醫院門診關過好幾天,甚至有一次,上午發現,消毒完,下午繼續開。

而在一些資源配置較為充分的大三甲裡,為了防止院感大規模出現,隻能在急診區開辟出一片緩沖區,隔出一層樓,辟出單間手術室,為極有可能是陽性的病人準備手術,以此降低風險。

目前,基本上海各家醫院都有緩沖的病房,以此遏制院感的發生。

在一些醫院,即便人體組織标本的運送已經采取了“無接觸配送”模式,由中央運輸組的從業人員放到科室門口,技術員出去消殺後再拿進來。即便這樣,當醫院環境被污染,一些醫技科室也難免殃及城池,出現了陽性病例。

被卡住的醫院

我們所接觸的每一家醫院、每一位醫生,以及他們的身邊,都有醫務人員感染:

有人去方艙支援,看着自己的同僚感染住進來,成為40萬感染者中的一員;有人在網上流傳的方艙視訊裡,認出了自己的同僚;有人每天去查房,天天測核酸,突然有一天,病人陽了,半個科室的醫生作為密接,就地隔離。

閉環裡的醫生也很無奈。他們是密切接觸者,但也隻能穿上防護裝備,繼續每日查房,消殺,確定閉環内病人如常。

陳平所在的呼吸科,隻有4位醫生還在苦苦支撐。這所收治感染新冠患者的定點醫院裡,陳平這4個人輪3個班,照顧30多位陽性的患者,一周下來,沒有病人出院。假期是奢望,這取決于疫情的進展、病房裡患者的情況,以及同僚的康複速度。

而在隔離病房,護工感染了,兩名醫生和兩名護士,隻好兼着幹起了護工的活兒。

按照正常流程,院感應該自上而下,根據流調結果,院感科通知各科室采取相應措施管控和轉運病人。

但在當下日增超2萬例的疫情暴發期,哪怕是醫院,也難免失衡。院感科也不知道病毒從哪兒來,已經傳了多久,影響了多少人,以及如何才能終結這一切,隻能勸科室“不要慌張”。

一位外科醫生告訴八點健聞,他們科室一開始隻有1位病人陽性,後來查出來3位病人及家屬陽性,但病人一直到幾天之後才轉走。一方面,因為很多陽性的患者,都是剛做完手術的老年病人,身上插着管,“要想轉走這些老人,需要聯系轉送至定點醫院。”

另外一方面,嚴重不足的人力,讓轉運變得難上加難。120急救中心的電話每天都打爆,但面對這麼多派單轉運任務,急救車實在安排不過來。“如果把陽性的患者單人、單間進行隔離,醫院又沒法騰出那麼多病房。”這位外科醫生說。

那種感覺就像被卡住了,向左走、向右走,路都不通。

醫生們最後換了個思路,陽性患者所在的樓層電梯停運,人員隻進不出,醫生主動申請成為密接,在陽性的住院患者被送走之前,住在科室裡繼續看護、治療患者。

從三甲醫院到社群衛生中心,上海的醫療系統正在和R0值10的奧密克戎艱苦搏鬥。原先的院感标準已經不再适用,各大醫院隻能根據自己醫院的感染情況做決定——陽性的,拉走到方艙;密接的,就地隔離,在醫院裡開辟的隔離病房,甚至繼續上班。

脆弱的平衡

一座2400萬人口的城市,超40萬感染者,每60人裡面便有1例新冠陽性。病毒在社會面的潰散,大大提高了醫院被擊中的機率。

一個月以來,上海醫院在“開診-感染-停診”的循環中勉力維系一份脆弱的平衡。

核酸通行證是最先失效的。

一位手握48小時核酸陰性的限期手術病人,2天之後,迅速轉陽,手術醫護被隔離;一位外出采購的護工不巧“中招”,病人陽性,整個病房被切割;還有每天“兩點一線”的醫生,他們的危險則在居住的小區、在另一個感染醫院工作的家屬……

原本是高壓“紅線”的院感,似乎不得不松動。

新冠大流行以來,青島、哈爾濱、鄭州、石家莊,多地醫院院長被問責調查。而上海醫院普遍淪陷的此次疫情中,僅有黃浦區精神衛生中心院長周寶國一人因“院感”被處理。

一位感染科專家這樣分析上海現狀,完全避免院感是一項極為困難的任務,如果一旦發生,更重要的是評估,有沒有按照标準操作做,是否存在過失。

面對R0值為10、隐匿性極強的奧密克戎,病人在未被檢出時可能已成了傳染源。

上海某三甲醫院院感科主任無奈地将檢驗科視為“制造驚喜”的地方,因為每天給全院員工做完核酸檢測後,核酸檢測的結果往往意味着醫院裡又有空間和人手,将被消耗。

也不是沒有理想的模式。比如,把醫院設為一個封閉的系統,所有職工去酒店隔離,過閉環的生活。但資源卻極其掣肘,5000多所醫療機構,20萬醫護人員,酒店的資源早已消耗殆盡。

另一方面,3月26日和4月15日舉行的上海疫情防控新聞釋出會,兩次強調公立醫院原則上不停診,急診、發熱門診等重點科室必須要全力保障開放,嚴格落實首診負責制和急危重症搶救制度。

病人是系統的外來人,隻要一天開診,醫院就面臨着感染的風險。

醫院裡“内部”閉環,是當下上海醫院的常見模式。上述管理者告訴我們,雖然原則上醫生都有通行證,可以開車可以上下班。但市政府要求醫護人員盡量不要亂跑,相對固定下來。“擔心萬一在醫院裡感染了陽性,跑出來造成更多人的感染。”

一位上海醫院的管理層告訴八點健聞,“醫護人員都住在醫院,就給醫護人員睡。”

于是隻能“内耗”。

3月中下旬開始,上海許多三級醫院都習得了一手“騰挪術”。

把部分病房空出來,分别安置密接和次密接的人員,同時設定48小時的緩沖病房。門診上午出現陽性,經環境消殺後下午繼續開診。

在原本診療任務之外,醫院逐漸擔起了隔離傳染病的功能。

然而,醫院内部的空間也并不寬裕,房間的設定很難達标。前述院感科主任介紹道,二三十位護士共用1間值班室、百來人的病患及家屬分散在10間病房,多人辦公室,是上海醫院的主要結構。若将這百來人單獨隔離則需要60個有獨立衛生間的房間,他每天都為“借酒店”的事情發愁。

到了社群衛生中心這一層,甚至連騰挪的空間都沒有了。

醫生也是普通人

連軸轉的醫生,幾乎在醫院裡住了近1個月。

在諸多民生困境面前,在醫療這個龐大的系統裡,一線的醫院和醫護的處境,很少被看到。

上海市共有20萬醫護,一個可觀的群體。他們出現在核酸采樣、方艙醫院、定點及其他醫院,從檢出隔離到疾病救治,重負落到了他們頭上。

在“上海抗疫求助”的微網誌超話裡,他們微弱的呼聲很少有回應。夾在患者與政策之間,打一場極為艱難的防疫戰。

當核酸成為通行證,當方艙成為收治場所。作為醫護的他們,放下正常任務,投入社群核酸采樣,支援方艙做實習時就會的工作,更像是一名“服務人員”。

一位外科醫生在電話裡向我們屢次吐露了他的無奈:出去采核酸,居民不配合;醫院裡不定時有新增陽性病例,但他們依然被困在醫院;以及,一邊在抗疫前線,一邊算着這樣的日子何時到頭。

“我也想回家了。”他說了不下十次。

楊晨是一位二甲醫院的急診科護士,她參加了迄今為止的13輪全員核酸,每次都交出了超1000的檢測樣本。擡手、伸臂、轉腕,高頻的重複動作令她止不住地發抖、肩膀酸痛、腱鞘發炎,整個值班室彌漫着一股紅花油的氣味,她們希望通過藥物短暫振作。

白天外出采樣,晚上急診上班,沒有休息的時間。家是早就不能回的,3月底浦東封控時,她被迫從家中離開,搬到醫院一張小小的行軍床上。

王方是世博方艙的志願者醫生,工程尚未完工,開艙的前8個小時,他們被拉到了這裡。護士站搭建、病區排班、藥品配備、熟悉系統、感染教育訓練、搬運物資,一個收治7000多病人的隔離醫院頃刻落成。他們将醫院運作成熟後交給援滬醫療隊,緊接着去開拓另一家方艙。

一些人因為小區有陽性病人上不了崗,一些人隔離衣和防護服還沒來得及使用便被感染。在此刻疫情蔓延着的上海,醫生也是市民。

對他們而言,醫生不隻是一個職業,從成為醫生開始,挑戰就無所不在。

部分受訪對象為化名

陳鑫 嚴勝男|撰稿

李琳|責編

本文首發于微信公衆号“八點健聞”(ID:HealthIns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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