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滕肖瀾:寫暗流湧動的生活更需要克制

《心居》是作家滕肖瀾的第五部長篇小說,于2019年底在《收獲》首發。

滕肖瀾:寫暗流湧動的生活更需要克制

△ 滕肖瀾

時隔兩年多,最近因電視劇《心居》的熱播,觀衆對集原著作者和編劇于一身的滕肖瀾予以了頗高的關注度。繼《人世間》之後,《心居》再次證明了文學作為“母本”能夠為影視劇提供的能量。

房子是這部小說的叙事原點,但滕肖瀾很明确地說,房子隻是一個媒介,《心居》的核心是寫人、寫人心。如書的腰封上所寫:“生活便是如此,每個人都在艱難而又孜孜不倦地活着”。

從33歲成為專職作家,滕肖瀾的絕大部分作品都在書寫普通百姓的生活。她已經形成了一種下意識的習慣,自然而然從日常生活入手,在創作中“貼着血肉”,從最平凡的那些人物身上發現他們的光芒,由此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中篇小說《美麗的日子》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日常生活并不好寫,滕肖瀾說,所有的讀者都是生活的考官,而且那些内容常常已被别人甚至她自己寫濫。但她願意去做這樣的挑戰,“生活中許多東西是我們未寫盡的。”她拒絕公式化的千篇一律,喜歡琢磨許多微妙難言的情愫,在不動聲色中描摹真實生活中的暗流湧動,讓文字始終葆有真切、自然、詩意、克制,盡可能把人世間共通的情感寫得不俗。

在評論界看來,《心居》亦是家庭文學的一個樣本。著名評論家汪政指出了“作家對家庭文化的深刻了解和借此釋放的善意”,評價了滕肖瀾寫家庭生活的叙事政策,有可能正在開拓貼合當下社會與家庭變遷的新的書寫可能。

近日,滕肖瀾接受了現代快報記者專訪。

小說裡的人物要像進了滾筒洗衣機那樣

讀品:《心居》裡,“房子”是外殼,“人心”是核心,是怎麼來考慮人物設定的?

滕肖瀾:寫小說肯定要有故事,但是我總覺得所有的故事都是為了寫人。寫《心居》我就是想寫形形色色的上海人,各個不同境遇、不同層次、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一群人。四位主角我希望盡可能地帶到各個層面,他們都或多或少跟房子有關,房子是一個切入點。像展翔,是暴發戶,上海确實有相當一批這樣的人物,他們很能夠代表當時炒房獲利的人群;施源是知青家庭,他代表的是可能本來家庭條件不錯,但是錯過買房、所有投資都失利的這樣一個人物;顧清俞,我想的是寫一個成功人士,但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她物質方面非常豐富,但是在情感上卻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最終經曆了情感和心靈的成長,變得通達;馮曉琴,是一個新上海人,她也有一定代表性,可能性格很普通,甚至是有些窘迫,但是她受到挫折以後,是可以迸發出力量的,到最後有了一種成功人士的味道。我最偏愛寫的一種人物就是堅強的、樂觀的,或許現狀不盡如人意,但總是充滿力量,不苟且,也不特立獨行,隻是活出自己的一片精彩。

讀品:塑造人物有什麼“秘方”?

滕肖瀾:我寫小說的時候,有給人物寫小傳的習慣。每個人物都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背後都有故事。當然和編劇寫人物小傳不一樣,我寫得很抽象,很多都是個人抒情方面的,就是把每個人物想得很透以後再去寫,可能小傳裡邊有些東西全部寫完以後發現都未必能用得到,但是有了這個小傳以後,再去寫這個故事,我就會覺得這個人物是在我腦子裡的,特别豐滿,我蠻喜歡這種工作習慣的。

我寫第一部長篇《城裡的月光》時,責編老師說過一句話:小說裡的人物要像進了滾筒洗衣機那樣,從進去到出來,變個大樣。當時編輯老師是針對我的初稿說的這句話,我一下子就聽進去了。在後來的小說裡,我就會特别留意人物的成長性,我覺得這個太有意思了。

具有成長性的不僅僅是主角。《心居》有葛玥這個人物,在小說裡,是以她為結尾的。我之是以把不是主角的人物放在結局,有一種意思,就是不要小看她,她看上去很軟弱,但到最後她的故事可能才剛剛開始,我希望人在特定的場合下,會迸發出很大的一種力量。我開玩笑說如果後面再寫下去的話,第二部應該是葛玥作主角。

讀品:顧清俞和馮曉琴的姑嫂關系是《心居》裡一組重要的人物關系,她們身上承載的是什麼?

滕肖瀾:我不希望人物标簽化,我希望她們盡可能地合理。大姑子和弟媳婦,一個是上海人,一個是外地人,感覺上就有天然的敵意。但其實我希望她們之間展現更多的反而是一種隐忍。到後期她們的沖突,已經不是因為姑嫂之間那種天然敵對,而是受教育程度不同、價值觀不同的兩個女人,從人本身出發帶來的一種沖突,這個是比較重要的,也正因為她們的沖突不是因為偏見,她們最終能夠達成和解。顧清俞自我成長之後再回過頭去看馮曉琴,會覺得我好像還是不能夠認同你,我甚至也不能夠完全原諒你,但是我好像真的有點了解你了。你也懂我,我也懂你,但是留有分寸。

過日子是暗流湧動,很多話不會說盡

讀品:寫現實生活,您的着力點在哪裡?

滕肖瀾:真實是要放在第一位的,所有的一切還是要基于真實可信的角度,我的一個着力點就是真實地刻畫現實生活,老百姓過日子的真實世界是怎麼樣的?我們目所能及的周圍人過日子的樣子,其實真的不是吵吵鬧鬧,也不是一帆風順,它就是處于一種暗流湧動中,很多時候很多話都不會是說盡了的那種感覺,都是點到為止。很多人過日子都是該争取的争取,該妥協的妥協,該繼續的繼續,該停止的停止。一旦确立我想寫一個真實世界的時候,一切都自然而然出來了。

讀品:您表示過希望自己的小說“詩意地講一個故事”,在技術層面上,怎麼來把控“詩意”和“真實”的關系?

滕肖瀾:寫現實生活的故事,尤其是寫城市的故事,我覺得真的是挺難的。因為比如說寫鄉村,容易寫出詩意,寫城市很容易就寫碎了。我寫作的過程也是不斷在權衡,是調動情感層面感性的部分還是調動技術層面理性的部分。有時候比如說我寫不下去了,我不知道别的作者怎麼樣,我自己的辦法是哪怕寫不下去了,我也不能離開這張桌子,因為如果離開了,我重新過來再發動的話,真的就會越走越遠了。當我故事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開始抒情,然後你會感到其實不是你在帶那個人物,是人物會帶你走,往往方向就會對,這個感覺還挺好的。《心居》我寫了近兩年。每天寫千把字,第一天寫完,第二天不是先往後寫,而是會把前面的看一遍,改一點,再潤色一點,等第三天寫的時候,再把前兩天的再改一遍。

讀品:您獲得“魯獎”的作品《美麗的日子》中的女主角姚虹也是一個外地媳婦,聯想到《心居》中的馮曉琴,您似乎并不害怕這種所謂的“重複”?

滕肖瀾:其實當時我寫馮曉琴的時候,我确實也想到過,好像跟姚虹至少身份上是有那麼一點點相似,但馮曉琴這個人物肯定是更豐富的,她和社會各個層面的人其實都有交集,我不擔心讀者會覺得這兩個人物相似。我很少搜腸刮肚去想一些奇特的東西。人世間能寫的不就是這些嗎?就是親情、愛情、友情,你再怎麼跳也是跳不開這個框框的,如果你說一定要寫一個奇奇怪怪的人設,這個也挺難的。與其在人物上面這麼想,還不如寫正常的人物,但是你在裡邊可能生發出一些有自己獨特風格的東西。比如我寫小說想盡量略開人人都知道的那部分的話,而是着重于人和人之間相處時會有的一些微妙的,但是可能平時出于種種原因未必說得出來,但說出來以後就會讓讀者觀衆覺得沒錯的那些東西。我的處理方法通常是,不動聲色地描摹,把要表達的東西放在波瀾不興的語言下面。一些包袱是後面慢慢打開的,讓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合理化。這是創作中很有意思的一種體驗,我覺得特别過瘾。

希望小說裡的人比生活中的人更克制

讀品:我讀到評論家汪政老師從“家庭文學”的視角出發對您作品的一個評價——“作家基于當下家庭沖突沖突真實性的了解,在表現當下家庭沖突上,滕肖瀾是有‘度’的”。您覺得寫家庭生活的難度在哪裡?沖突的“度”怎麼把控?

滕肖瀾:謝謝汪政老師的總結,讓我很難為情。如果我現在寫的是一個玄幻的東西,這方面的壓力我就會少很多,因為每個人可以天馬行空,但是如果是寫家庭,家庭裡邊肯定生發出親情愛情,哪怕是平時沒有故事的人,也會經曆家庭,是以等于每個人都是你的考官。寫家庭生活的難度是在這裡。

我在設計《心居》人物的時候,比如馮曉琴,我會想從她的角度她會怎麼做,真的是從人物出發,而不是從可能每個人都會想的她會怎麼做的那種似是而非的東西出發,我想純粹站在她的角度,去了解這個人物的複雜性。

文藝作品肯定要寫沖突和沖突,但是不是為了沖突而沖突,肯定也不是為了撒狗血。而是從人物的角度,從立場生發沖突。我希望《心居》裡的每個沖突都是自然而然地從人物本身出來的。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小說裡的人比生活中的人甚至更克制一點。就電視劇而言,還真的挺難控制的,但是就我自己本身的創作而言,我希望每個人都是克制的,每個人做的事情都符合身份。

有一部韓劇《請回答1988》我很喜歡,反複看了好多遍,它最精妙的地方就在于其實沒有什麼故事,但還能讓人看得這麼有味道,是一個非常值得去學習的樣本。寫家庭生活,裡面的那種分寸感真的還挺難把握的,需要找到平衡,不是說我已經找到那個點,我隻是在思考這個問題。

讀品:您的作品一直在寫上海和上海人的生活,被歸為“海派文學”,在海派作家中,您喜歡誰的作品? 就城市書寫來說,《心居》的新下筆點是什麼?

滕肖瀾:我喜歡王安憶老師和金宇澄老師的作品,他們生動又悲憫地描摹這座城市的芸芸衆生。寫《心居》的下筆點我覺得是上海的包容度。我從小到大都一直生活在上海,我挺希望在作品裡邊能夠挖掘出一些關于上海人、上海這座城市的一些特點。不管你來沒來過上海,熟不熟悉,可能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印象,其實有些印象跟我了解的上海人的印象,還是有些差别的。我希望能夠在反映現代生活的作品裡,向讀者觀衆展現上海人的日子。

讀品:最近在寫什麼新作?

滕肖瀾:我在寫一個長篇,大概不會像《心居》那麼長,估計是十萬字,現在寫了一半。這也是一個現實題材的作品,但這次我在技巧上做了一些嘗試,跟之前風格可能稍微有一點點不同,我覺得挺有意思,做一點點小小的改變。

滕肖瀾

作家,著有長篇小說五部,作品集十餘部。中篇小說《美麗的日子》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心居》入選2020年“中國好書”。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暨文化名家。

現代快報+記者 王凡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