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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寫作課|寫人物要寫出有趣的靈魂

作者:滿堂

周四寫作課|寫人物要寫出有趣的靈魂

宋寶穎/制圖

在《我的母親》裡,豐子恺開始回憶往事: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裡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老屋的西北角裡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

父親去世得早,一切辛勞都歸了母親。她是母親,同時又是父親,一生裡的事情太多,可待追憶。可是豐子恺開篇以後,每一段落的核心都是這幾句話:

母親坐在那把椅子上;

母親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

母親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剩下的事情,大緻以時間為序,交織和融化在這幾句話的循環往複之中。

比如豐子恺的父親去世以後:

“……此後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勞工們常來坐在裡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夥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裡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同母親讨個銅闆。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指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隻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就這樣寫到結尾,他三十三歲時母親去世。老屋西北角裡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母親坐着了。然而每次看見這把椅子,他的腦際裡一定浮出——母親坐在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我們讀到的懷念父輩祖輩親人的散文,真是太多了,多到留不下很深印象——除了豐子恺寫母親的這一篇、這幾句話,因為他有了無數次的、翻來覆去的詠歎。

那麼,我們靜心想一想:他在落筆的時候,就預料到了這樣的效果?也許他事先就想到,寫已經去世的父母是個嚴肅話題,但寫出來是給讀者看的,你的父母不是讀者的父母,他們未必要承擔你的沉重,那麼就應該輕松一些,寫出父母有趣的靈魂?

與叙事相比,寫人物很難。再進一步說,與描述人的外在形象相比,與寫出人的内在靈魂相比,寫出有趣的靈魂便是難中難之上的更難。

中國古代有個标準,詩詞文賦要有情有趣。情與趣的分量幾乎一樣,有趣無情或者有情無趣的作家不受待見。到了網絡覆寫的當代,人們的日常生活成了碎片,時間久了,不少人開始回味一句話,“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

還有人想起豐子恺說的話:“趣味,在我是生活上一種重要的養料,其重要幾近面包……還可以省下半隻面包來換得一點趣味。”

不僅是《我的母親》,還有他的其他作品,包括大部分漫畫和散文,我都讀到他對趣味的追求,明顯超過了他那個時代的人。

或者我們說,豐子恺具備了有趣的靈魂,才會在散文中寫出有趣的靈魂。

他寫他自己的内心,因為有趣,是以生動。

“一尺見方的窗子,床橫着視窗,樓下生意勁時,柴火一旺,小閣樓便煙霧騰天不見五指。小窗外一式沒有想象力的瓦屋頂。我正讀着鄭振铎編的《世界文學大綱》的英國文學部分,見到那個假想的十六歲詩人查泰頓自殺的油畫照片,斜躺在矮床上,張開的右手裡還留着一片殘稿,正面一個小小的視窗。我幾乎跳起來!我也十六歲,我也有一個視窗,天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寫到他的種種生活,都因為有趣,是以活潑。

“……有一扇大窗,對着幾十畝草地和樹林,每天早上太陽啦!霧啦!國小生唱歌啦!雞叫啦!都灌進我那沒有窗門框的窗洞裡來。女朋友也在群眾教育館工作,大清早見她從老遠冉冉而來,我便吹起法國小号歡迎。弄得同僚們都逐漸明白,女朋友的上班跟我的号聲大有牽連。”

再比如三言兩語寫到的一個陌生人,也是生動有趣的。有個時期他住的是隔闆房間,有鄰家的聲響清晰傳來,“隔壁住的是個怕老婆的家夥,一天二十四小時,每顆時間細胞無不浸透了一個怕字,是以使我們每天的見聞十分開心。”

豐子恺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驅之一,早在1920年代就出版了《藝術概論》《音樂入門》《西洋名畫巡禮》等著作。其後幾十年裡,他出版著作超過一百部,散文集就有十幾種,在現代散文作家裡也是挺多的。

一位作家評價說:人們隻曉得他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集清幽玄妙,靈動之處遠在他的畫筆之上。另一位作家的評價是:豐子恺一方面将散文與生活融渾一片,散文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散文,另一方面,将讀者和作者融合為一體,讀者讀他的散文,就像跟他談心一樣。

應該再跨進一步:這種談心是有趣的談心,能談到内心深處,足以吸引讀者。

舉個熱門的範例。

許多人的散文寫了李叔同,那位傳奇般的文化人士,橫看豎看怎麼看都是傳奇。但豐子恺與衆不同,寫的是他的恩師李叔同那些平平常常的小事。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别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吐痰在地闆上,李先生沒有立刻責備,下課後等到别的同學都出去了,他用輕而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别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闆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有一次李先生正在示範演奏鋼琴,一個同學放一屁,同學們大都掩鼻或發出讨厭的聲音。李先生眉頭一皺,管自彈琴。彈到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展。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一鞠躬,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同學都忍着笑,出門後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态度來教我們音樂,是以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上其他一切課更嚴肅。同時對于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在我們這師範學校裡,音樂教師最有權威,因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緣故。李叔同先生為什麼能有這種權威呢?不僅為了他學問好,不僅為了他音樂好,主要的還是為了他态度認真。”豐子恺寫道。

這樣一句話,“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豐子恺先後寫了三次,都在描述李叔同嚴肅之中溫和、做事極為認真的内在性格。這種有意味的重複,我們剛才在《我的母親》裡見過。

寫散文人物要寫出有趣的靈魂,這是個大方向。

這種方法能擴大到寫人物以外的有生命的動植物。

比如豐子恺在一篇散文中寫道:

“有一回我畫一個人牽兩隻羊,畫了兩根繩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繩子隻要畫一根。牽了一隻羊,後面的都會跟來。’

我恍悟自己閱曆太少。後來留心觀察,看見果然:前頭牽了一隻羊走,後面數十隻羊都會跟去。無論走向屠場,沒有一隻羊肯離群衆而另覓生路的。

……他們在鄉下收羅了一群羊,要裝進船裡,運往上海去屠殺的時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

他們便牽這老羊出來。老羊向群羊叫了幾聲,奮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見老羊上船了,便大家模仿起來,争先恐後地跳進船裡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後,他們便把老羊牽上岸來,仍舊送回棚裡。每次裝羊,必須央這老羊引導。老羊因有這點功勞,得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這不殺的老羊,原來是該死的‘羊奸’。”

看得出來,作者對動物和動物世界的了解,是從人和人類社會那裡橫移來的,同樣深入,同樣有趣。

“犬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靈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豐子恺如是認為。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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