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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愛:天使之家

編者按:我的原創故事,略長,但很感人。專業有聲團隊制作了有聲版,聽起來聲臨其境,更有感覺。點選下方,可以享受語音版。

“天使之家”臨終關懷醫院。

吳月和志願者用擔架把愛犬咖啡擡到醫院的後山上。

年輕的志願者很不解:“姐,我還是第一次見給狗做臨終關懷呢……”

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語,吳月說:“很多時候,人不見得比狗強……”

四月底的山坡已是青蔥一片,山坡對面是一片湖泊。暖陽下的湖面,像被上帝撒了一把水晶,斑斓的光耀得人心底一片澄澈。

這是咖啡最喜歡嬉戲的地方,此刻,它躺在草地上,呼吸越來越微弱。

不遠處,兩位老人互相攙扶着走來,手捧新采的花束,他們也是來送咖啡最後一程的……

01

時間退回到14年前。

那時,吳月還是個普通的已婚婦女。

女兒三歲那年的某天晚上,在飯店打工的她,一面在廚房刷盤子,一面祈禱可别再遇上吃完飯還占着包廂打麻将的客人了。

老天好像聽到她的祈禱了,剛過9點鐘,老闆就發話讓打烊了。

吳月把盤子碼齊,摘了套袖,跳上電動車。

一天沒見女兒了,她心裡想得緊。

一聽見開門聲,女兒就“媽媽、媽媽”地赤腳跑出來了。吳月一把抱起女兒,卻見她鼻下有鮮紅的血迹。

女兒嘟嘴:“媽媽,萌萌流鼻血了,把床單弄髒了,奶奶不高興了……”

“媽,萌萌流鼻血了,你怎麼不告訴我?”

婆婆正在陽台晾床單,頭都沒回:“不就流個鼻血嗎,慌什麼?再說,就你那工作,給你打電話有用?”

婆婆語氣裡的輕視讓吳月很不舒服。

結婚四年了,婆婆心心念念地想再抱個孫子,考慮到家裡的經濟情況,吳月一直沒松口,婆媳之間這隐隐的沖突就此種下了。

“媽,要是明天萌萌還流鼻血,您一定帶她去醫院看看!”

婆婆把床單抻得“砰砰”響,并不答話。

吳月窩了一肚子氣,卻不能發作。誰叫她娘家沒人,丈夫又在外地做工,說到底,這個家離了婆婆不行。

她想好了,明天趁店裡不忙的空兒,她騎電車回來一趟,若是萌萌又流鼻血,她親自帶她去醫院。

可第二天飯店的生意很忙,她到底沒顧上。

又過了兩天,萌萌開始高燒,吃感冒藥也不見好,婆婆這才把萌萌帶去了社群門診。

在門診挂了一星期吊瓶,病情并沒有好轉。後來又去了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生說孩子是貧血,缺營養,讓回家多吃些補血的。

紅棗、豬肝、雞蛋……吳月把能想到的營養品都買回家,可萌萌的小臉還是眼瞅着越來越蠟黃,有時候夜裡睡覺還喊大腿疼。

吳月心慌,就給老公潘貴打電話。潘貴倒是有些擔心的,但婆婆馬上湊過來,對着手機大喊:“小孩子嘛,白天鬧騰,晚上當然累得大腿疼!不用緊張!”

吳月沒有反駁,可她在心裡發了狠,就算以後家裡有錢了,她也不會給潘家再添丁,不是為了報複,而是不想讓萌萌受到更變本加厲的怠慢。

誰也靠不上,吳月隻好再請假,帶萌萌去了市醫院。

當聽到醫生說需要做“骨穿”的時候,吳月懵了。

她不懂醫,但她看過電視劇,知道隻有很嚴重的病才需要“骨穿”。

直到現在,她都很清楚地記得,在繳費處排隊時,萌萌還仰起小臉來問:“媽媽,你不高興了?是檢查費太貴了嗎?”

是啊,360塊的“骨穿”費,确實不低。

那是吳月不吃不喝連幹三天的工錢。

隻是,天真的萌萌并不能預知,在以後的救治路上,她經常一天就要花去數個360元。

兩天後,從門診室走出來,吳月在醫院的走廊裡心痛得彎下腰去。

她的心髒抽痛到無法呼吸,她的萌萌,她那不到4歲的女兒被确診了惡性惡性良性腫瘤。

她抓心撓肝地問自己,如果她能早點帶女兒來市立醫院,情況會不會不一樣?

萌萌軟軟地靠在她身上,手足無措,滿眼凄惶。

她被媽媽嗚咽的模樣吓到了。

來往的行人,有人側目,有人行色匆匆,醫護人員推着急救擔架“哒哒“跑過,沒有人理會,這對母女的天空已經崩塌……

02

潘貴回來了一趟,但隻待了一個多星期就走了,他要去賺錢。

婆婆的臉色更陰沉了,她常嘟囔:“作孽喲,怎麼會得這沒救的病!”

再不就是對吳月抱怨:“當時,就該聽我的,再生個兒子……”

這些話像鋼錐紮在吳月心上,可她不能反駁。為了照顧萌萌,她已經辭職了,後續的醫療費還需要婆婆伸出援手。

萌萌住在三人病房裡。隔壁床的病友是個比她大兩歲的女孩兒,名叫曼曼。

兩個小姑娘很快玩到了一起。

曼曼也主要是媽媽在照顧,但曼曼的爸爸一下班就趕過來替換妻子。

每當看到曼曼依偎在爸爸懷裡撒嬌,萌萌的眼神裡總是寫滿了羨慕。

眼饞地看一會兒後,她會嘟起嘴,倔強地把頭扭向窗外。

女兒敏感的心思,吳月感受到了,可又不知該怎麼安慰。

這樣的次數多了,就連曼曼也感覺到了。

有一回,曼曼爸給曼曼買了個洋娃娃,曼曼把新娃娃塞到萌萌懷裡,大氣地說:“萌萌,你先玩!咱倆是好朋友,我爸爸也是你爸爸!”

萌萌接過娃娃,沉默地擺弄了一陣子,突然就低下頭去,哽咽起來:“不……我有爸爸!我爸爸會來看我的!”她跳下床,把娃娃又塞回曼曼懷裡。

吳月歉意地看了眼曼曼爸,尴尬地攬過萌萌。

也許是對父親的思念壓抑了太久,萌萌紮進吳月懷裡,嚎啕大哭起來:“媽媽,爸爸為什麼還不來看我?”

“爸爸在工作,給萌萌賺治病的錢!等萌萌病好了,就能見到爸爸了!”

“不,我現在就要爸爸!”

吳月輕撫着萌萌的後背,眼圈也紅了。

在醫院的這段日子,累是次要的,心靈上的無助最是難熬。夜深人靜時,她不知崩潰過多少次了,她多想也能靠在一個溫暖的懷裡哭上一場。

看見萌萌哭,曼曼眨着眼,想了一會兒,大聲地安慰:“萌萌别哭,哭就好得慢!等你病好了,坐飛機去找爸爸!”她走過去,小大人似地,也學吳月伸手拍萌萌的後背。

萌萌抽搭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癟着嘴說:“曼曼,對不起……”

曼曼湊過去,臉蛋貼着萌萌的臉蛋,兩個孩子抱在一起。

屋裡的幾個大人不由得都紅了眼眶。

03

每天下午四點,是曼曼和萌萌去樓下曬太陽的時間。

吳月發現,她倆特别喜歡去醫院餐廳後面的花壇裡玩。

原來,她們在那裡發現了一隻流浪狗。

那是一隻中等體格、黑白相間的狗,有一對打着卷毛的耳朵和水汪汪的杏仁眼。

這狗聰明得很,在孩子們給它喂過一次餅幹後,它就每天定點在花壇後等着倆孩子。

萌萌是很喜歡狗的。以前,看到小區裡有人遛泰迪,她不止一次央求吳月讓她也養一隻。

吳月有心滿足孩子,可婆婆嫌養狗髒,發了狠話,說隻要家裡有狗,她就回老家,吳月隻好作了罷。

沒想到,竟是住院的契機,滿足了萌萌想養狗的願望。

在充斥着吃藥、打針和消毒水氣味的住院生活裡,每天半小時的放風時間能和一隻流浪狗有鮮活的互動,就是兩個孩子全部的期待。

也隻有在那時候,她們小臉上綻放的笑容,才是純粹的、忘卻了病痛折磨的……

04

不久,曼曼開始接受化療了。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每次化療都會引發劇烈的嘔吐、顫抖和骨痛。

剛住院的時候,曼曼媽還堅持教女兒讀古詩、識字。

吳月也曾委婉地表示過困惑,意思是——都已經這樣了,還有必要費力學嗎?那時,曼曼媽總是很笃定地回答她:“等以後孩子們好了,總還是要用的。”

天知道,吳月有多喜歡聽曼曼媽那抑揚頓挫的嗓音,沉浸在那片刻的詩情畫意裡,總讓她心生希望:孩子們的病總會好的。

可是,自從化療後,病房裡再也沒有響起過讀詩的聲音。

兩個月後,醫生通知吳月,萌萌也要開始化療了。

吳月心裡很怕。

醫生說,這是治愈的必經之路,可看到曼曼的反應,吳月分明覺得那是一條通往生命消耗的路。

可她還有别的選擇嗎?

萌萌反倒表現得比母親勇敢,她大約是覺得,她終于能陪着曼曼一起疼、一起哭了。

隻是,兩個孩子再也不能一起玩捉迷藏,再也不能去見那隻她們取名叫“咖啡”的流浪狗了。

吳月下樓路過花壇的時候,有時候會給咖啡帶一點吃的,然後用手機拍下咖啡吃食的樣子,帶給兩個孩子看。

一開始,她還鼓勵她們:“要加油哦!隻要熬過這段日子,你們就能去樓下跟咖啡玩了!”

後來,她不再說這樣的話,因為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熬多久。

再後來,她盡量不給她們看咖啡的視訊了。

她無法忍受兩個孩子滿含渴望的眼神——她們伸出小手撫摸螢幕,彷佛那樣就是在觸摸心愛的狗狗。

春天過去,夏天又來了,迎春花開過後是熱烈的芭樂花,但兩個孩子卻隻能透過狹小的窗子和手機螢幕感受自由的氣息……

九個月後,曼曼出院了。

不是病好了,而是醫生說沒有再治療的必要了。

辦出院手續那天,兩個孩子頭抵着頭抱在一起默默地哭了很久,病痛折磨得她們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當曼曼媽用輪椅推着曼曼往外走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萌萌把手擡起來,伸向曼曼的方向……

她說:“曼曼,我會去看你的……”

坐在輪椅裡的曼曼揮着瘦弱的手臂:“萌萌,一起加油!我們可以在媽媽的手機裡見。”

吳月的心也是痛的。

在這段至暗的日子裡,曼曼一家帶給她的同病相憐的抱團式的溫暖,遠比丈夫和婆婆要多。

就像是經曆一場最殘酷的戰役,而她身旁最堅毅的戰友已經倒下了。

曼曼出院後,吳月和曼曼媽聯系得并不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隻要一天不聽到壞的消息,她便可以假裝那個可愛的孩子還活着。

夜深人靜時,她又忍不住悄悄翻看曼曼媽的朋友圈。

她看到堅強的曼曼媽,逐漸在朋友圈裡流露出崩潰的氣息。

“老天,我真的一分一秒都熬不下去了……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了嗎?!我甯願拿我的一切來交換孩子的痛苦……”

“早晨,曼曼又吐了……一天了,什麼食物都喂不進去……”

“淩晨四點,曼曼在我懷裡掙紮,她在哭:‘媽媽,我身體裡有好多針紮我,你快點救救我啊!’我的心都碎了……”

曼曼媽的最後一條朋友圈是:“對不起,曼曼,媽媽讓你走得太疼太疼了……”

刷到那條資訊時,吳月剛安撫好淩晨從陣痛中醒來的萌萌。

她攥着手機,匍匐在萌萌身邊,無聲地哭了。

曼曼像一面鏡子,也照見了萌萌的命運。

她不知該如何安慰曼曼媽,淚水一遍遍打濕了手機屏,卻隻打下了一行字:“曼曼媽,你要節哀。你要相信,曼曼去了一個沒有病痛的世界……”

她以為,悲痛欲絕的曼曼媽顧不上理會她。

但很快,曼曼媽就回複了:“妹妹,聽我一句勸,早為孩子做打算。

“趁孩子精神還好,為她找個臨終關懷醫院吧。别像我這樣,孩子想要再去一次遊樂場的願望,我都沒有替她完成。我都忘不了曼曼走時的模樣……

“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再快樂了……”

05

吳月開始在網上查臨終關懷醫院的資訊。

她要和時間賽跑,要趕在被醫院驅逐之前,為萌萌找一個可以安靜離别的處所。

做出這樣的決定,并不容易。

想要讓孩子活下來是母親的本能,可一種更深沉的愛也驅使着她為孩子的離去做好準備……

那時,萌萌已經經曆過兩次手術了。

每次術後,躺在ICU裡的她,小小的身體裡插滿了管子,排胃酸管從鼻孔伸到喉嚨再直插到胃。

她不能說話,不能喝水,也不能進食。

吳月幾乎是不眠不休地靠在ICU的玻璃牆外等候着,隻為萌萌一睜眼時,就能第一眼看到她在。

家裡唯一的房子已經賣掉了。

兩次手術,三十多萬。

吳月成了婆婆嘴裡的罪人——沒為潘家添上男丁,反倒生了個掃把星,耗盡了錢财。

萌萌的術後名額并不好,癌細胞已經從腹腔向淋巴轉移。

吳月再次向丈夫求助,她想帶女兒去臨市的臨終關懷醫院。

萌萌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潘貴從未見過女兒被骨痛折磨得渾身冷汗的模樣,也想象不出當萌萌無法進食時,為人父母的束手無策。

吳月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向潘貴解釋清楚什麼是臨終關懷、萌萌為什麼需要臨終關懷。

說到痛處,她幾次落淚。潘貴也哽咽了,那畢竟,是他的骨血。

隻是,一提到錢,潘貴犯了難:“我身邊能借的都借了。工資也提前支了兩個月。要不,你還是問問媽吧……”

吳月隻好硬着頭皮給婆婆打電話。

自從把房子賣掉後,婆婆已經半年沒跟她聯系過了。

果然,話才說了一半,婆婆就歇斯底裡:“我一個農村老太太,你别跟我講什麼臨終關懷!我隻知道,活人不能叫死人拖死!你要麼治,要麼就回家等!

“房子已經白搭進去了,我不能把棺材本也搭進去!你們總還要再生的吧?就算不為我考慮,也得為潘貴和你自己考慮!”

電話挂了。

靠在醫院的花壇邊,吳月覺得心像浸在了冰窖裡。

咖啡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匍匐在她腳邊嗚咽着,好像也在同情她的無助。

婆婆那句“活人不能叫死人拖死”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的萌萌不是死人!

萌萌還有感受!還什麼都知道!

吳月拿起手機,終于調出了那個号碼。

她早就預想到有這一天。

在女兒的生死面前,她堅守了幾十年的倔強不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矯情。

那個号碼連接配接的是她最恨的人。

那個人在她6歲時就抛棄了她和母親,跟着另一個女人去了别的城市。

那個她該叫一聲“父親”的人,卻成了記憶裡最模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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