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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陶麗群:淨臉(節選)

好看台|陶麗群:淨臉(節選)

内文摘錄|

一陣夜風吹過來,那些人臉晃動了一下,消失了,像被夜風吹走。風過,夜安靜下來,他們又出現,隻看見臉,好像整個人就是這張臉,一張張懸在莫老太眼前。莫老太沖着他們小聲嘀咕,她早就習慣這樣自言自語,黑夜是她的另外一副面孔。那些常年低回在她心底的話在這副面孔下得以宣洩。

淨 臉

□陶麗群

中秋的陽光閃亮在萬物之上時,莫老太才出門。去年驚蟄之後,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時把鋪墊的老棉絮從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進入一道新坎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讓她輕易感到舒适的暖意,總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漸漸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憶,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地進行回憶,直至老棉絮紮的粗布被套漸漸暖和起來,她才能在柔軟的暖和裡慢慢沉入睡眠。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漸稀薄,而是肉身變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熱量在日漸一點一點遺散了。這是無法避免的,沒有人能避免。莫老太見過太多的死,對于生命最後的歸宿,早習以為常。

她對溫暖變得格外渴望起來,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伸出手,陽光在掌心上跳躍,溫暖透過掌心的皮膚滲進骨肉裡,驅散體内暗暗滋生的一寸一寸冷。

昨天傍晚,夕陽初顯時,一個嘴唇上長着一層濃密絨毛的十四五歲少年,帶着抑郁的神情走進家門,請她到後山的姜村去給自己的母親淨臉。莫老太正從後院收攏進來白日晾曬的被子,她抱着棉被,望着尚未長成型的孩子,歎了口氣。一般由長子來請,莫老太在家裡接待過五六十歲的長子,也接待過尚還在襁褓中由人抱來的長子,不管是前者或後者,死别的悲傷于他們來說都不會過于強烈。前者經曆世事,對人生死已然接受,不會過于哀恸,而後者甚至連悲喜都尚未感覺。于他們,莫老太一般不會有太多哀憐,獨獨對這樣半青不熟的長子,内心總是充滿難言的憐愛。他們的生命尚處于對生死半知不解的階段,尤其是對死,既新奇,又充滿疑慮和恐懼,死亡的驟然降臨,最終會變成恐懼像陰影一樣長久籠罩在他們内心。死亡不應該這樣過早困擾一個正在成長的蓬勃生命。

少年想要給莫老太行磕頭禮,這一定是長輩教的,她急忙騰出一隻手捉住他的胳膊,挽住他已經下墜的身體。他穿一件淡藍色短袖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是個循規蹈矩的年輕人。劫難籠罩在他身上,但蓬勃的生命力并沒是以離開他,飽滿的臉頰上暈染一層淡淡的健康紅暈。

“坐下!”她說,把少年推到背靠椅上。她想了解更多,他媽媽的年紀,生命因何種疾病而過早消逝,家中尚有何親人。但最終她什麼也沒問,沒有意義。她給少年下了一碗煎蛋魔芋粉絲。莫老太極少在家待客,多數人也忌諱她的家。但少年身上的蓬勃朝氣和落落大方讓她心生憐愛。母親的卧病一定讓他缺失衣食上的照管,父親是指望不上的。少年很快被美食誘惑,在面碗上埋首,貪婪地吃起來,逼近的災難被他暫時遺忘了。她仔細詢問病人的情況,得知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答應他明天中午一定去。對于死亡,每個久病之人都有預知能力,到時候了,他們便會囑托孩子前來請她。當然也有一些執迷不悟的,分明感到死亡的陰影已經逼近生命裡,卻依然貪戀某一件人間隐秘物件而不肯見她,這樣的人往往會帶着一張滄桑斑駁的臉面和一身世俗之罪離開人世。

莫老太站在家門前,目送少年的背影在漸漸濃郁起來的夕陽裡朝山路上走,身影漸漸變小。人被扔到山上,人便顯得小了,最終成為山上的一把黃土。濃郁的夕陽瑰麗無比,讓人不忍想到死亡,而它一刻不曾離開人間。

暖風吹過。閃亮的陽光讓莫老太感到暖意在身體裡一寸一寸延伸,像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她漸漸感到舒坦,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這具日漸老邁的軀體幾十年來一直忠誠于她,極少給她帶來困擾,偶爾一些諸如膝蓋酸痛和頭暈腦漲的小毛病,通常被她一把草藥煎水服用就治好了,她從不上鎮上的醫院。對于病痛,她看得和生死一樣,該來的會來,沒有必要對它們大動幹戈。初秋的谷物在山梁上已漸漸成熟,黃豆、花生、玉米、南瓜、冬瓜、魔芋,漸漸往黃處走,風裡已經開始有了谷物的香氣,等深秋的霜凍一下,就該收倉了。有人影在山上移動,穿梭在谷物之間。人活一世,草木隻活一秋,人卻畢生在草木間忙活。腰間佩着鐮刀盒子的村人從山上下來,腋下夾一截白生生的芭蕉芯。這東西可以炒來下飯,跟野菜差不多。來人漸漸走近,在莫老太前面定住。

“太婆,上山去?”是個婦女,臉被烤得赤紅。山裡人把出門幹活叫上山去,地都在山上,活也在山上。

“出門。”莫老太簡短回答,在閃亮的陽光下眯起眼打量來人。

婦女凜然一怔,在烈日下冷不丁打了寒戰,臉上略過驚懼的神情。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片刻後慌亂抓下腋下夾着的芭蕉芯,從腰間的鐮刀盒子抽出鐮刀。

“地裡的芭蕉死了,剝了截芭蕉芯,太婆拿去嘗一嘗。”說着,鐮刀刃就擱到那截芭蕉芯上。

“你留着,”莫老太制止了她,“我受不了這口,吃了燒心。”她朝婦女擺擺手。婦女的動作凝滞在彎起來的手臂上,目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然後她朝旁邊稍稍偏身,讓莫老太過去。其實山路很寬,無須避讓,但莫老太是在“出門”。她有一套符合她身份的語言,出了家門,幹活去叫上山,若是去赴一場死亡的邀約,不巧被人問及,就叫“出門”。生命的消亡當然令人敬畏,死亡是沉重的,人會本能避讓。

農婦一直站在原地,靈魂出竅般。她剛才還在地裡為親手種出來的豐碩谷物欣喜,轉眼死亡的陰影便站在面前。她茫然無措地望着莫老太慢慢走上那道山梁,拐個彎,不見了。

姜村就在山腳下,包圍在一片山裡,緩緩下了坡,有一個人坐在村頭的地頭水櫃邊上,晃着兩條腿。那人看見順坡而下的莫老太,抖動的腿停住了,從水櫃上跳下來,三兩下便跑到她面前。是昨天傍晚的少年,今天換了件灰色的圓領短袖衫,胸前印有一匹揚蹄奔騰的白馬。

“媽叫我來等你。”少年垂着頭,像犯了什麼錯。她示意他在前面帶路。他們安靜走着,少年失去了昨天的落落大方,在前面小心翼翼下腳步,像怕驚擾身後人。走幾步折回身,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滿驚懼。

病人是位不足四十的婦人,紙片人似的卧在棉被下,枕頭上散亂的頭發倒還濃密如墨。她閉着眼睛,幾乎覺察不到呼吸,眼圈和嘴唇一樣青黑,臉上一層黃皮裹着骨頭。模樣還是清秀的。莫老太隻瞧了卧床的人一眼,便知道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

屋裡有幹八角的清香味兒,是從挂在床尾的一串八角散發出來的,它的香味可以驅散空氣中的不潔氣味。少年想叫醒床上的婦人,被莫老太制止了,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良久,病人沉緩睜開眼簾,定定瞧着她,像在辨認。

“太婆來了!”軟軟的聲音,無力的,像根一拽即斷的弦。

莫老太點一點頭,“你覺得怎麼樣?”她握住從被子下掙出來的手。她知道那隻手在找她。隻有預知并已經向死神妥協的人才會主動向她伸出手。手是濕冷的。

“這兩天不怎麼疼了,肝疼。”病人沉緩地挪動嘴皮,“我一直在睡覺,做夢,夢見我奶奶,我就知道到時候了。”她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我是不怕的,隻是孩子還小,要遭罪呀。”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我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活路了。”莫老太握住那隻汗津津的手。有的人會在臨近的最後那一刻一言不發,這樣的人多半是經曆太多疾苦,對于生,已然無言可訴,死于他們是一種徹底解脫。

病人閉上眼睛,像累極似的搖搖頭。

“孩子,你準備好了嗎?”半晌,莫老太輕聲問病人,握住病人的那隻手暗暗使了力。

枕頭上的腦袋輕輕動了一下。莫老太起身出了房間。胡子拉碴的漢子站在房間外的廳堂裡,背上伏着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娃,耷拉着腦袋,睡着了。漢子見莫老太出來,喃喃地說:“才半年,這才半年的。”

“柚子葉,剪刀,都備下了?”莫老太問得直截了當,一切的憐憫都無濟于事。漢子點點頭。少年端出來一盆熱水,柚子葉和剪刀浸在熱水盆中,跟在莫老太身後進了房間。床上的婦人一直睜眼看着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幹燥的眼角開始滲出淚水。

并沒有太過複雜的過程。柚子葉清塵除穢,剪刀剪掉人間三千絲煩惱,人們深信它們合起來能變成神奇的力量,清除掉凡塵俗世中人的一切疾苦以及罪過,清明骨肉,潔淨靈魂,澄明去往另一個世界。

人還活着,是不需要念淨臉咒語的。莫老太接過少年遞來的浸了柚子葉水的毛巾,開始為卧床的人擦洗。先是臉、脖子、後頸,再揭開被子,把婦人上身的衣物褪去。婦人身體幹癟,肚子卻鼓脹,一層薄皮繃得緊緊的。婦人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肚子,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還能配合莫老太,轉過一個久卧而發皺的後背給莫老太淨身。她的身體還算幹淨,沒有明顯的異味,顯然她遇到一個大體上還算貼心的男人,沒讓她短暫的生命遭太多的苦。

一切都在默默進行,生與死在悄無聲息更替。屋外陽光燦爛,山風在吹,山上的糧食在成熟,街巷傳來各種與人相關的聲音,人間的煙火一切如常,看不見死神的腳步經過。與出生相比,生命的結束顯得過于寂寞。這樣的場景莫老太早已習以為常。無論一個生命的過往如何蓬勃與繁華,享受過何種大富大貴,到這最後一刻,隻有他一個人孤身上路,無可替代。

少年的喉嚨裡忽然冒出隐忍的嗚咽,逼近的死亡使他瞬間成長,無須過多的教誨。他接過莫老太遞過來的毛巾,在熱水盆裡清洗,擰幹,再遞回去。

漢子捧着幹淨的衣物進來,床上的妻子已經潔淨一新,默默含笑,似乎那盆水已經帶走了她的疾病和憂慮。

莫老太從房間裡退出來,讓親人為她着衣。堂屋的飯桌上放置一盆浸泡了柚子葉的清水,旁邊是半碗清亮透明的生茶油:那是為她淨手而準備的。女娃娃立在飯桌邊,小臉上帶着剛睡醒的紅暈,兩隻細眼睛固執地盯着莫老太。

“叫什麼名字?”莫老太站在桌邊淨手,目光落在女孩亂蓬蓬的小腦袋上。

“媽媽怎麼了?”女孩很敏感,目光充滿戒備。

莫老太沉默着。真相對于每個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不想撒謊,也不想找任何借口給予小女孩安慰。擦幹淨手上的水,她開始往手上抹生茶油。她的雙手清洗過無數即将失去或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那些軀體帶着疾病,這層生茶油能清除掉由于接觸病體而産生的污穢。實際上她并不介意,她更願意把最後這層塗油當作整個淨臉的一部分。

漢子把淨臉禮給她,封在一張紅紙裡,封口的米飯粒還濕着。莫老太坦然接過,這是她應得的,這是淨臉的賜禮,她是生命最後的擺渡人。

午後的風暖和,深山裡的天空高遠,沒有一絲雲,陽光亮得耀眼。已經做了四十多年的淨臉,經曆過太多死亡,每次淨臉結束,莫老太還是會感到陡然而來的空,那種空曠虛無的空填滿她的内心,她覺得隻是一副空空的軀殼在行走,輕飄得可以不用邁動腳步。無論如何,她是敬畏死亡的,死亡讓她感到孤獨,沒有人能了解一個淨臉人的孤獨。人們認為她們身上有神秘的力量,她們能和死亡交流,她們的内心比常人更堅強,她們的命格比常人更硬。

莫老太輕飄飄地走在巷子裡,一陣恍惚,她站在一條分叉的巷子前,努力聚攏飛散的思緒,努力辨認,終于走進一條窄小的巷子裡。沒錯,就是這條。她還是前年來過這個村莊,當然,之前也來過,這是無法避免的。陽光被擋在巷子之上,巷子裡一片清涼,老人和狗坐在家門前,靜悄悄的,時光無聲無息地在老人和狗身上流淌。她順着巷子往裡走,在一個圍着矮石牆的院子前停下來。那棵夾竹桃還在,枝葉從矮牆上伸出來,隻有最頂部的枝葉才接觸到一簇閃亮的陽光。院門閉攏,莫老太輕輕推門而入,一眼就看見屋檐下靠牆而坐的老人,腳邊的椅子上放着一碗水,黑白格子頭巾把小小的腦袋包得結結實實的。老人垂着頭,仿佛在凝視地面上什麼東西,臉上的神情平靜。院子裡的陽光已經開始西斜,從老人身上漸移漸遠,她完全置身于陰影當中。莫老太的腳步落在泥土院子裡無聲無息,老人還是警覺地擡頭,她的目光混沌而凝滞,視線之内是一片白霧,一團模糊的黑影在白霧裡朝她移動。

“我聞到了生茶油的氣味!”她直視前方,臉上的神色是嚴厲的。

“是我!”莫老太說,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可沒請你來,你來早了。”老人伸出手,摸索着朝她伸過來,口氣很不客氣,但臉上的表情卻是歡喜的。莫老太抓住那隻硬邦邦的手。她們都有一雙同樣的手,給無數即将逝去的靈魂帶去最後的撫慰和潔淨。

“你手上的茶油還沒幹,是誰?”老人問,臉對着莫老太,雙眼空茫無物,它們已經看不見好幾年了。

莫老太說出少年的名字。兩位老人一時互相握着手沉默着。她們并不常常見面,但彼此關切。在這片古老的山裡,幾乎每個村莊都會有這樣一位老人存在,人們把生命的臨終時刻傳遞予她們,如同人初生的生命交予父母。她們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老去的,像金子一樣的蔥茏年華也曾光顧她們的生命,但她們的命運常常比一般人遭遇更多的厄運。沒有任何的機緣巧合,厄運就是對命運最好的安排,令她們走上了這條令人敬畏而寂寞的撫慰死亡之路。

“你有一陣子沒來這個村莊了,有一兩年了,我真想看看你,我的天數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過我并不怕,沒什麼可怕的。”老人說着,慢慢摩挲到莫老太兩個光秃秃的手腕,她低下頭,仿佛她的雙眼還能看得見似的。

“總是會來的。”莫老太笑起來,她對這個比自己大十二歲的老大姐充滿敬畏。如今她老了,莫老太見識過她年輕時的容顔,一晃,她已經老得看不見活了一世的塵世的模樣。莫老太是她帶出來的,她幫助莫老太克服掉對死亡的種種恐懼,告訴莫老太死亡的真相,也告訴莫老太生活的真相。

“那沒什麼。”這是她的口頭禅,她總是以一種在莫老太看來極為超脫的目光和心境對待一切。

老人聞言笑起來,臉上是一副童真模樣,她常常在莫老太面前流露出這樣的表情,裡面含有一點看人笑話的表情。莫老太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有點兒累。”莫老太說,那種被掏空的感覺依然沒有離開她,那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像極了兩枚還挂在枝頭、沾着晶瑩露水的青果。

“你的心還是太軟了。”老人歎道。

“人還很年輕。”莫老太輕聲說。

“命都是有定數的,這麼說你到現在還沒明白這個道理?”老人的口氣裡有責備的意思,但并不嚴厲。

莫老太沉默。年輕生命離世,總免不了讓她心生悲傷。她極少在人前流露出這種情緒,人們也不想看見她滿臉沉痛地為他們的親人淨臉。他們需要從她身上看到鎮定自若,看到生死如常,看到肅穆和尊重,這會給即逝者和他們的親人帶來慰藉和力量,消除他們對即将來臨的死亡的恐懼。是以她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在那樣的時刻,她的情緒從來都不在她的臉上。

老人摸索着要站起來,莫老太連忙扶住她,她以為老人要上茅房。她的雙眼雖然看不見了,但院子以及房間裡的一切,老人了如指掌。

“你坐。”她制止莫老太,扶着膝蓋站起來。也許是坐得太久,她的兩個膝蓋在沉寂的時間裡僵硬了,站起來時膝關節發出很大的嗒嗒聲。她朝房門那兒走去,默數腳步,準确擡腳邁過門檻,隐進門洞裡。

村裡的房子都是石頭塊砌起來的,山裡唯一不缺的就是石頭,人住的房屋、牲口圈、圍牆、屋門前的墊腳台階,全是笨重而規整的大塊石頭。這種石頭磚很難鑿刻,一座房子,需要你帶着年幼的兒子不斷在山裡選料鑿刻,再把笨重的石頭磚從山上背下來,往往要到年幼的兒子即将成家立業,才能備好所需石料。古老的房屋代代相傳而來,在多年的四季風霜中,屋牆的石塊變成一種凝重而固執的深黑色,像包含一個個家庭不為人知的隐秘。靠近牆腳的地方,梅雨季節往往會蔓延上半米高的鮮綠色的苔藓,飽含水色,一兩個晴天後,苔藓便慢慢幹枯變成灰黑色,邊兒蜷曲,被遲緩的山風一點點剝落,牆角便會呈現出半截不同的幹燥白色。單單是看房子的表面,你無法辨識房子裡的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有什麼不同。房子是同樣的房子,山上的地也是祖宗開辟傳下來的,地裡種着永遠不變的糧食,也許夜晚祖宗做過的夢,兒孫們也是一代代做下來的。

陽光慢慢西斜,院子裡的空氣漸漸清涼下來,帶着暮色來臨的氣息。院子裡幹淨而沉寂,從村莊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聲響。沒有哪一個村莊會漠視一個淨臉人的晚年。她們無兒無女,沒有伴侶,一輩子素食,人間的日常天倫和她們沒有任何聯系。待她們老得再也擰不動浸了柚子水的毛巾為即逝者淨臉時,村莊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是她們的家,每一個人都是她們的親人。幾年前這個常年沉靜的院子主人再也看不見任何可以觸摸的事物後,她成了村裡每戶人家最敬重的長輩。每一戶人家的主婦會輪流奉送一日三餐,為她清潔屋子、鋪蓋、衣物。這是她該得的,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村人給予的一切關照,安靜等待生命最後的時光來臨。她唯一的遺憾是,終其一生,沒能為這個村子物色和培養一個能夠接替她的淨臉人,這需要機緣,不能強求。這些年來,莫老太“出門”的村莊越來越多了,老一輩的淨臉人上了年紀,再也無法進行淨臉,村裡人便開始請村外的淨臉人,如若時光倒流回到十年前,這簡直是令人無法想象的事情。在這片深重的山裡,淨臉人雖然都操守一套共同的規矩,但外村人終究是外村人,不知道根底,其為人性情,規矩操守程度,一無所知,怎能将親人在人間最後的禮儀交予他手?

莫老太站起來,朝屋裡走去。屋裡的光線比院子昏暗陰涼,沉寂,簡單的擺設,寥寥幾件古老而陳舊的木質家具,由山上的樹木打造而成的。沒有神堂,沒有任何活物,這是不允許的。屋裡簡潔幹淨得給人一種近乎蕭索的感覺,可以看得出主人在日常生活上的嚴苛和自律。幾件灰黑色的衣物搭在一張高高的靠背椅上。老婦人一輩子都穿這種肅穆而顔色沉悶的衣物,這成了她生命的底色,莫老太從未見過她身上有任何稍微光鮮一點的色彩。她的生活乃至生命中沒有任何鮮活的東西。四十八年前,老婦人的丈夫和一對尚年幼的兒女在山腳下一個簡易的守瓜棚裡,毫無征兆地遭遇一場山體滑坡。那簡直是整座山的倒塌,龐大而罪惡的赤色泥土結結實實覆寫在那個已經不見蹤影的瓜棚上,連那片種瓜的地也不見了邊緣。劫難來得如此突然而巨大,把她過往的生活埋葬得一幹二淨。至今,她的三個親人依然埋在那山底下,山上草木遵循四季枯榮,再也看不到任何劫難的蹤迹。劫難一直在老婦人心裡,她成了一個與世無争的淨臉人,畢生給那些即逝者帶去人間最後的慰藉。她說這是宿命。

像是站在時間最深處一般甯靜,這間簡潔的石頭房子裡透出的肅穆而凝重的氣氛,是她所熟悉的。莫老太放心了,屋裡的迹象表明老婦人目前的生活和以往别無二緻,她尚還在人間的安适之處,莫老太多麼擔心她忽然不辭而别,畢竟她是八十歲高齡的老人了。

莫老太默默退出屋外,一種清冷的氣息使她不得不退出來。她重新坐回椅子,陽光已經從夾竹桃頂上褪去了,留下一冠黑油油的綠。黃昏漸漸從村莊深處浮上來,清晨和黃昏的村莊像一個滿懷心事的人。

老婦人從幽暗的門裡出來,慢慢但利索地回到莫老太的身邊坐下,右手捏着一隻光澤暗淡的光面銀手镯。她摸到莫老太的手,把銀手镯套上去。

“我戴了四十幾年,如今再也不需要戴了。你得有這麼一個東西,我早就對你說過了,做我們這一行的,身上必須戴點兒東西。”老婦人說,臉上的神情不容拒絕。

“我不忌諱這些。”莫老太握住老婦人那隻手,觸到銀手镯一抹溫潤的冰涼。

“戴上!”老婦人不容辯駁。

就是一隻普通的光面手镯,有合口,山裡大多數婦人的手腕上都有這麼一隻,不薄不厚,夫家給,或娘家給,戴在身上,就是一種規矩套在身上,一種日子過在身上。莫老太一生也沒戴過它。手镯略顯得有些寬綽,很容易就套進手腕,她在合口處按了按,收小圈子。

沉甸甸的感覺。

兩個老人坐着,天高地廣般的沉默和孤獨陪伴着她們。

“霞光,你有沒有怨恨過我?”半晌,老婦人像是喃喃自語般開口。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一直都做得挺好,是不是?”莫老太口氣溫和地說。

“我一直覺得你不适合幹這一行,但轉眼你也老了,我知道你是熬過來的。”老婦人臉上浮現出對一個問題束手無策時的苦惱神情。

莫老太沉默了。

“你心裡一直有熱氣,有一團熱氣,這你騙不了我,但你還是熬過來了。”老婦人說,“我有時候很憐惜你,老妹妹,假如當初我不帶你走上這條路……”

“那我的骨頭早就泡在莫納河底了。”莫老太飛快地說,想要給老婦人一個有力的安慰。

“那是你自己說的,我相信我的雙眼,沒有任何東西能逃得過我這雙眼。”老婦人笑起來,“幸好你熬過來了。有些事情,不管你甘不甘心,最終宿命會帶你走上該走的路上去。你在這條路上無病無災,這就是你該得的福,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不能奢望更多的了。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适合幹這個的。”

“我明白的。”莫老太說,撫摸手腕上的銀镯子。山裡人相信銀子能辟邪,驅污穢,可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邪和污穢?假如它在人的心底,又怎麼能夠去防?她在許多事情上的看法和老婦人相悖,但她從不和老婦人辯駁。也許她那些異議的想法早就被老婦人看出來了,是以老婦人才說她的内心一直有熱氣。

黃昏的風若有若無地從簡陋的院門外灌進來,帶着村莊的各種氣息。開始有鈴铛的響聲從村外遠遠傳來:那是早上放出去的牛羊開始從山上慢慢傳回來了,它們對一天當中的時間判斷和人一樣準确,歸來的路途是熟悉的,腳步是從容不迫的,和一個在山上勞累了一天的人回家沒什麼兩樣。

“我該回去了。”莫老太輕聲說,黃昏的空氣中開始泛起涼意。

老婦人再一次摸索過來握住她的手,摸到那隻套在她手腕上的銀镯子,放心了。

她們沒有任何告别的語言。兩個老人站起來,老婦人拉着莫老太的手,朝院門走去,在院門石頭砌的門檻前停下。

門外的巷子裡有兩個孩子在奔跑,尖叫聲落在屋頂上那些古老的瓦片上。

“走吧。”老婦人平和地說,那雙空茫的眼睛轉向莫老太,松開那隻攥着她手腕的手。

暗夜來臨,黑是慢慢開始從山腳下蔓延開來的,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山腳下的房屋、人、牲畜、屋後的菜地、竹子、蓖麻,最先模糊了影子,最後毫不猶豫地陷入黑暗中。而半山腰依然發出朦胧的光亮,依稀可以看見山腰上鐮刀似的彎而窄的土地,種植玉米、黃豆、花生、芋頭、木薯、芭蕉,當然,地頭還有隆起來的完全被雜草覆寫的墳墓。三月初三挂上去的白色招魂幡早被風雨吹落了,隻剩下墳頭上一根光秃秃的挑幡棍子,半淹在茂盛的雜草中。晚風吹來,從它的身上跑過,它也挂不住風。半山腰通常要黑得慢一些,像一個遲暮人蹒跚的步子,拉拉扯扯,猶猶豫豫,當山上的莊稼也看不見時,夜晚便真正來臨了。半山腰的黑是真正的天黑,而山頂即便到黎明之前,也永遠是一副朦朦胧胧的模樣,可以清晰看見山頭的剪影印在蒼茫的夜空上。

村莊的夜晚是靜谧的,并非沒有任何聲音,蟲鳴、狗叫、娃娃哭、拌嘴,零零碎碎在夜晚響起,然而這些聲響隻是把夜的靜谧襯托得更加深沉。靜谧是村莊古老的底色,深邃渾厚,像村莊久遠的往昔。人的生命是從夜晚開始繁衍的,人的靈魂也是從夜晚離去的……

莫老太通常會閉合了大門,坐在廚房門口。那兒出去就是菜地了,菜地之外是莫納鎮的莫納河,從越南那邊蜿蜒而來。在夏季雨水頻多的日子,濕潤氣息從河裡攀升上來,穿過菜地,灌進廚房,有淡淡的水藻味、菜花的清香味和潮濕的土腥味。

莫老太喜歡這些味兒,它們和夜晚黏稠的黑色混成了夜晚的氣息。二十年前,她把晚餐戒掉了,進入黃昏之後的時光對她來說變得寬裕起來。她的屋子總是幹淨整潔的,屋後的菜地碧綠蔥茏。那是一塊并不大的菜地,她依循四季更疊選種當季蔬菜,春天的瓜苗,夏天的油菜,秋天的燈籠椒,冬天的胡蘿蔔,而在菜地朝陽那一角,永遠有一片席子大的紅得觸目驚心的小米椒。她從不飼養任何活物,這是對一個淨臉人的規誡。牲畜的生命也是生命,它們像人一樣有七情六欲,會發情、求偶、交配、孕育、分娩、哺育,和人一樣繁衍生息,而這個過程會攪擾淨臉人已經遠離俗世紅塵的心緒。淨臉人的孤獨是徹底的。

夜黑下來,夜空高遠,風涼而遲緩,星星舒朗。晚飯戒掉了,但莫老太喜歡喝兩口。喝酒是允許的,酒在這片山裡,也是避穢的食品,能潔淨人的三魂六魄。屋裡的燈火沒有點亮,各家間隔并不算太遠,鄰居的燈火在芭蕉葉間閃爍。莫老太喜歡沉浸在沉寂的黑夜裡。半碗冬霧一樣白的玉米酒擱在旁邊的椅子上,沒有任何儀式,像水一樣,就着黑夜慢慢飲。她的酒量并不大,半碗就夠了。玉米酒的度數通常不會太高,醇厚芬芳。夜晚靜靜流淌,人慢慢微醺,在輕微的眩暈裡,莫老太感到一陣輕盈,她的雙腳慢慢離地,像踩在柔軟的棉花上,整個人飄了起來。通常這個時候,他們就出現了。他們不是一個個的人,而是一張張的人臉,在暗夜裡重重疊疊出現,一張接着一張,像排着隊來看望她,帶着已然放下塵世過往的純粹的笑。她當然認識這些人臉,她為他們淨過臉,她是他們最後的慰藉。漫長的四十多年淨臉生涯中,她為無數人淨過臉,但她沒能将他們忘掉,他們變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此刻,在她微醺的暗夜時刻,他們來了。沒有言語,靜靜地出現在她面前,從容不迫,默默瞧着她。她在黑暗中朝他們點點頭,像面對多年的好友。她甚至記得為他們淨臉時的一些交談。

“你終于來了!”

“嗯。”

“我這幾天一直在等。”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明白,我早就想明白了,沒有任何人能比一個困在床上的人更能明白生死。”

“這是不可避免的,沒有人能避免,隻是時間早晚,我們沒必要太在意這個。”

“謝謝你。你知道吧,以前我可真怕你,覺得你有一雙把我們推向死神的手,現在才知道我是多麼需要你這雙手。”

“你心裡有所執戒,我這雙手才能幫助你。”

“我明白的,那麼,請你開始吧。”

太多的人到了生命最後一刻,已經無所争執,平靜接受生命最後的禮儀。淨過臉後,他們煥然一新,疾病和疼痛離開了他們,一生中看得見的信譽看不見的罪孽也離開了他們,這是另外一個生命,即将結束,也即将開始。

“你們來了!”莫老太在至暗中自言自語,慢飲,讓那縷微醺變得越來越醇厚,帶她到另一個世界。那些人臉靜靜瞧着她,真實得像她白天見到的任何一張熟人的臉。

“其實你們不必來,我終究也是要到那邊去的,我對你們說過了,這隻是時間上的早晚,我從來不介意。”她朝他們笑笑,和藹地說。玉米酒的芬芳從她的胸腔泛上來。她原本是滴酒不沾的,甚至連蔥姜蒜這樣稍有味兒的調料都不碰,那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年輕時候?她猶豫着思索了一下,很快一陣眩暈襲擊了她,腦袋裡像有一個固執的念頭在旋轉,她輕輕搖頭,把那念頭從腦袋裡搖掉了,繼續對視浮現在暗夜裡的那一張張人臉。

“有時候我覺得,你們任何一張臉,都比這世上任何一個活人的臉更幹淨更讓人放心,你們心裡再也沒有任何惡念,惡念全被洗掉了,沒有惡念的心是幹淨的,像這玉米酒一樣。”她的聲音變得微弱起來,像一縷若隐若現的微火,她瞧着那些人臉,在黑暗中低下頭,“你們臨死前對我說各種各樣的話,包括你們從未對人說過的埋在心底的罪過。你們其實知道擁有幹淨的心和靈魂對一個人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但這樣的清醒直到生命即将離去時才擁有,這不僅是你們這些死人,這也是活着的人的悲哀。”她的聲音變得更低了,像一聲輕微的歎息落入暗夜深處。

一陣夜風吹過來,那些人臉晃動了一下,消失了,像被夜風吹走。風過,夜安靜下來,他們又出現,隻看見臉,好像整個人就是這張臉,一張張懸在莫老太眼前。莫老太沖着他們小聲嘀咕,她早就習慣這樣自言自語,黑夜是她的另外一副面孔。那些常年低回在她心底的話在這副面孔下得以宣洩。

“嗯,你們瞧,”她在黑暗中舉起雙手,“這雙手,給予你們最後的潔淨和慰藉,但是從沒人溫暖過這雙手。它在冬天靠爐子裡的火取暖,我靠它撫摸從我身上流淌過的四季,在冬天,我這雙手上上下下撫摸我自己,連我稀疏的頭發都沒落下,它不知它們從哪一年開始變白,但我知道它們已經白了很久了。我真擔心哪,摸到某一塊連火都焐不暖的骨肉,你們這些人懂的,是吧?雖然我從未對你們說。如今我的腳在夜裡不再輕易暖和了,它們一年比一年冷,這我是不怕的,我一直在等,人總是要死的,人死了怎麼能不淨臉?除了那些不幸夭折的小毛頭,我還沒見過哪個人死了不需要淨臉的。我在等着淨臉那一刻來臨。不,你們這些死鬼都誤會了,不是給我淨臉,不是那樣的。”莫老太在黑夜裡發出一聲悲怆的笑聲,咽下最後一口冰涼的玉米酒,朝那些人臉擺擺手。

夜深了,露水濃重,那些遠遠近近的燈火漸次熄滅,村莊陷入巨大的黑夜中,安靜得可以聽見季節朝深處走去的聲音。

“誰說沒有人在黑夜裡行走?你們不就是在黑夜裡行走嗎?死去的人在黑夜裡行走,活着的魔鬼也在黑夜裡行走,這你們知道,我也知道。”莫老太再一次朝人臉們擺擺手,“但天總會亮的!”人臉們被天亮給驚慌了,他們意識到會面該結束了,于是人臉們慢慢遁入黑夜中,最後消失了,黑夜黑得純粹而深邃。莫老太扶着門框站起來,那點眩暈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她聞到了落在菜葉子上露水的清涼味。腿腳像生了鏽。她拍着麻木的腿腳,感覺到氣血在緩慢流向冰涼的腳闆。片刻後,她最後深深呼吸了一口帶着露水的屋外空氣,在黑暗中拖着沉重的步子,傳回屋裡。所有的人都進入夢鄉了,她也該讓睡眠滋潤日漸幹枯的生命了。

淨臉人屋子裡最後的一點聲響消匿,夜深沉起來。

最後一個睡去,最早一個醒來,像一個村莊的守更人。村莊的早晨很少能見到陽光,陽光被高大連綿的群山擋住了。但天光是豁亮的,陽光在山頂上閃耀。莫老太伴随第一縷透進屋裡的黎明之光醒來,隔夜的酒依然在口腔裡芬芳,她兩隻手摸索着互相握住,慢慢揉搓每一根手指。她總是以這種方式驅散殘存在意識裡的最後一點睡意。上了歲數後,睡眠越來越少,因為離生命那場永久的睡眠越來越近了。起來後,照例敞開大門,微明的天色立刻瀉入靜悄悄的屋内,還有帶着山野清新氣息的空氣。莫老太照例掃視了一眼家門左右,沒有什麼可疑的新東西,院子裡空空的,地面上濕漉漉的,那是深秋的夜露。在過去一些年裡,莫老太清晨打開大門,常常會發現一些新鮮的東西,比如剛從土裡挖出來的新鮮竹筍,夏季雨後的新鮮蘑菇,一挂沉甸甸、個頭飽滿的芭蕉墜子。那時候她還年輕,夜裡的覺睡得沉實,對屋門外的一切動靜毫無覺察。她把這件事情告訴老婦人,老婦人沉默半晌,然後用略顯嚴厲的口氣對她說:“千萬不要認為這是好心人的饋贈,你應該把這些不幹淨的東西扔得遠遠的,不應該讓它們再玷污你一次。”莫老太不太明白這些東西為什麼會玷污她,又怎麼會有“再一次”。好多年後,她才明白老婦人的意思。當她再一次于清晨發現又有陌生東西出現在家門口時,她當着很多人的面,把它們甩得遠遠的,家門口終于清靜了。

将會是個好天。莫老太望着山之巅那縷幹淨得泛着微藍的白光,自言自語。大門敞開着,屋内的光線清幽幽的,任何人隻要經過大院門外,冷不丁撞上這幽暗洞開的大門,都會打個激靈。但必須敞開着,隻要人在家,淨臉人的家門是永遠敞開的。莫老太站在門口望着遠處黑黝黝的山巅,直到村莊開始漸漸有了各種各樣的聲響,牛鈴聲也清晰傳來,她才轉身傳回依然幽暗的屋内。早飯通常是粥。在這之前,莫老太要用泡了一夜的赤小豆熬一碗湯水喝,隻喝湯水,權當是早上起來的飲品。這一習慣也是老婦人傳給她的。現在,莫老太六十八歲了,除了久坐會讓關節顯得僵硬發麻,即便在多雨潮濕的季節,她也從未犯過關節炎,赤小豆湯幫助她把體内多餘的濕氣祛掉了,她的關節一點都不比年輕人差。年輕時她還會嚼幾口煮熟的赤小豆,如今她再也吃不下一口了,那會讓她腹脹上一整天。她不能飼養家禽,但别人的貓狗雞鴨會來串門,她通常讓它們幫忙吃掉那些炖熟的赤小豆。

火竈開了火,爐火映亮老淨臉人剛洗過的還慈潤的臉。雖然歲月已經在上面印下足夠的滄桑,但從輪廓來看,還可以清晰看出老人年輕時候的風華。她的眉形依然好看,濃而彎,靠近眉尾的地方微微往上拱了一點點。這點向上的彎拱使她看起來有一種與她的職業相比對的威嚴和肅穆。這不是天生就擁有的,而是職業所造就的。人們極少在這張臉上看到開懷暢快的歡笑,不過這并不代表她是個嚴苛的老人,她待人平和友善,總是給懷有煩惱的人帶去安慰和勸解。她臉上的皮膚已經松弛并布有皺紋,但沒有一顆老年人通常有的老年斑,甚至連曬斑都沒有,臉上的膚色均勻幹淨,顯示出她五髒六腑陰陽和諧和常年平穩的情緒。

往火竈裡塞了足夠的柴火,莫老太在漸漸清晰起來的清晨打開廚房通往菜地的後門,一陣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把起床後一直盤旋在她額頭上的眩暈徹底驅散掉。于莫老太而言,新的一天這才算開始。她的大門敞開着,祈願這一天不會有足音攪擾她家門的甯靜。莫老太掃視了一眼菜地。如若說她平淡孤寂的生活裡還有什麼樂趣,那便是廚房後這塊并不算大的菜地給予的。莫老太的奶奶、媽媽、妹妹都在這塊菜地忙碌過,菜根下黝黑的泥土一定還留有她們的氣息。妹妹嫁人後,奶奶和雙親也去世了,這塊菜地便完完全全屬于她一個人。她在山上還有幾塊山地,種玉米和其他一些雜糧。早些年,她的山地要比現在多一些,她一個人伺候那些山地,整天在山上忙碌,到了收獲季節,她便叫妹妹來收獲。她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妹妹有時候帶着丈夫來摘收老姐姐的勞動果實,孩子們長大後,便帶着孩子們來。莫老太很喜歡妹妹那三個孩子,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他們結實得像施了足夠肥料的玉米,非常勤快,能整天待在地裡不停勞作。比她小三歲的妹妹由于生育三個孩子和操勞生活,看起來要比莫老太衰老。她長得也很結實,每當她的目光掃視過她三個健康勤勞的孩子時,飽滿的臉膛上表情是滿足的。孩子們長大後,兩個女孩嫁到了縣城,男孩被母親強行留在身邊,接着種植家裡那幾畝世代相傳的田地。她擔心老無所依。妹妹是愛她的,當初莫老太選擇做一個淨臉人時,妹妹甚至比父母反對的态度更強硬,并對帶着姐姐走上這條道路的老婦人充滿怨恨。莫老太上了年紀後,再也沒有精力照管那麼多山地了,隻選幾塊相對離家近,土質也相對好的山地種植糧食。老妹妹依然和她保持密切聯系,十天半月的,她會翻過兩座山前來尋找老姐姐,帶着自己釀制的玉米酒,或一沓用芝麻油烙得香噴噴的放了香菜末的金黃色玉米餅。姐妹倆在廚房後的菜地裡一邊忙一些實際上不用忙的活兒,一邊閑談久遠的往事。她們總是在不斷的重複交談中發現新的快樂。然後當妹妹的就開始感歎,埋怨姐姐不該貿然走這條孤獨的路,最後總免不了落淚,兩個人的思緒又回到了一些不堪的往事上去……

菜地一片潮濕,菜葉上濕漉漉的,淌着露水,潮氣從菜地之外的莫納河泛過來。屋後開始有主婦在淋菜,趕在太陽出來之前淋掉菜葉上的露水,不然鮮嫩的菜葉會被陽光曬傷。莫老太低聲咕哝一聲,步入菜地摘了幾片大如蒲扇的肉芥菜葉子。她的早飯一向在早上十點左右吃。喝完一碗溫熱的赤小豆湯後,才開始熬粥。山地活兒一向在午後開始忙,假如有的話。她越來越喜歡在燦爛敞亮的陽光下幹活了,而陽光要完完全全照耀在這片山上,得等到臨近午時。在還沒喝上一碗熱赤小豆湯之前,她再也沒法像前些年那樣先挑水淋菜了,她的腿使不上勁了。

袅袅的霧氣在莫納河面上慢慢飄移,整條河像是一鍋冒着氣的熱水。莫老太從菜地裡回到廚房,發現一隻黃狗聳着身子坐在爐火前,盯住從竈孔裡舔出來的火苗,仿佛是莫老太吩咐它看爐火似的。狗看見莫老太進了廚房,鼻子裡哼了一聲。莫老太早就習慣它了,它每天總是第一個造訪她家的客人。

“你這老狗,昨晚是不是又被忘記喂晚飯了?大早就來找食。”莫老太說,她無法飼養家禽,但她并不讨厭它們。沒有人比一個淨臉人對生命更了解了。刨去說話,人的性命和它們又能有什麼差別。

高壓鍋開始在火竈上噴氣的時候,陸陸續續有更多的生命走進老淨臉人的房子裡,先是兩隻毛色發亮的半大公雞,然後是一隻在夏季第一次當母親的母貓,如今它的孩子已經被主人家全部賣掉了,母貓悄無聲息的步子充滿憂傷。在莫老太的廚房,貓和狗和平共處,它們在她的房子裡各有屬于自己的領域,互不侵犯。貓走到莫老太腳邊,毛茸茸的腦袋蹭在她腳腕上,喉嚨裡呼噜呼噜響。這些蓬勃的活物給莫老太孤寂的日常生活帶來不少慰藉。在她的眼裡,它們是一個個不說話的人,像夜晚那些浮現在黑暗中的人臉。她從來不拒絕它們的陪伴。

喝過赤小豆湯後,赤小豆留給貓和那幾隻毛色鮮亮的公雞。狗繼續等待,莫老太當作早飯的粥才開始煮上,狗不吃豆,它在等待和莫老太一起吃早飯。光線越來越明亮了,晨風遲緩地吹拂。

和任何一天的清晨一樣,變化的隻是四季不同的色彩。

莫老太挑着空水桶朝河邊走去,貓和狗留在廚房裡,狗依然坐在火竈前守爐火,雙眼裡閃着火焰的光芒。

河裡的水并不冰涼,在陽光還沒照到河裡前,河裡的水是溫暖的,水面上騰升起袅袅的水煙氣。而到了午後,河面上跳躍着明亮陽光時,河水便變得清涼了。有好幾年了,莫老太再也不能朝河面甩下水桶,把兩隻水桶同時按進水裡,灌滿後一氣挑起來走上那幾層簡易的但并不算太低的碼頭,那樣的歲月一去不複返了,她的腰和腿再也無法支撐起一挑灌滿水的水桶。她得把水一桶一桶提上碼頭,然後才能挑走。從河邊到菜地,是一條彎曲的平路,她小心下着腳步,避開路面凸起的石塊——沒有任何一個到了她這個年紀的老人還在挑水淋菜。不過,老淨臉人倒沒太多的傷感,畢竟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其實她完全不必伺候這塊菜地,隻要她願意,在河邊任何一塊菜地摘青菜,不會有人有任何異議,這是這個村子對她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又有哪一戶人家送到山上去的先人,在臨終前沒有得到過她最後的淨臉呢?但她不想那麼做,她甚至拒絕了一些主婦為她淋菜地的要求,她覺得身上這副骨頭還能對自己的溫飽擔得起責任。

夾着雙肩朝莫老太的菜地走過來的是一個瘦削的農婦,手臂上戴一副灰色防水皮革袖套,赤着的雙腳濕漉漉的,沾滿潮濕的泥巴。顯然她也在淋菜。她走到莫老太的菜地前,停住了,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綠玉,吃了嗎?”莫老太正在菜地一角淋那片結滿了鮮豔果實的小米椒。

“太婆!”綠玉朝莫老太走過來。黃狗這時來到廚房門口,模樣威嚴地站着。綠玉看見狗,躊躇了一下,莫老太朝狗轉過身,狗便隐身進門裡去了。

“我公公可能快不行了!”綠玉那雙細小的眼睛緊緊盯住老人。

莫老太直直注視綠玉,“這是你自己判斷的?”她的口氣有些嚴肅。

綠玉立刻低下頭,臉上閃過慚愧的神色。“他好幾天沒說話了,也沒怎麼吃東西,我看着他不怎麼好。”她低聲說,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愧沒能逃脫莫老太的雙眼,莫老太的心軟了一下。綠玉是個勤快女人,兩個女兒也很懂事,隻是命運不濟,嫁個賭漢,整天東遊西蕩鑽賭窩子,還軋姘頭。綠玉尋死覓活幾回,可男人已經厮混成性,回不了頭了,綠玉拉扯兩個孩子過活,常常要靠娘家接濟。僅是這樣也還不算太糟,當守寡就行,偏偏家裡還有一個時常癱在床上的公公,得伺候吃喝拉撒。老東西叫順義,年輕時根性不好,有些偷雞摸狗的品性(他的兒子算是随了老子的品性了),老婆在他年輕時死掉了。漸漸上了年紀後,老東西倒是變得謙和起來。有一年鎮子上死了一個外地流浪漢,他招呼幾個年輕人,卷了席子把流浪漢埋了,算是做了一件善事。近些年來老東西七病八災,一年倒有七八個月癱在床上。你看他一口氣快上不來了,喘了兩天,又可以哆哆嗦嗦爬下床到屋外牆根下曬太陽。可想而知綠玉過的是什麼日子:她盼望公公早走也沒什麼不對,畢竟七十五歲的人了。

“孩子,人命是有天數的,他能活到哪一天都不是我們說了算。你隻管給他吃喝,不要讓我們的良心在黑夜睡不着覺。”莫老太溫和而堅決地說。

綠玉眼淚汪汪的,掩面嗚咽起來。“太婆,實在沒法過下去了,要不是看兩個孩子的面上,我真想往脖子上套根繩子一走了之。”哭泣聲在越來越明亮的清晨裡顯得那樣不合時宜,山巅之上的陽光傾瀉而下,光芒四射。

莫老太放下水瓢,周圍的菜地裡鄰居們在淋菜,菜地之間挨得并不算太近,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她們。

“不要說這種傻話,綠玉,沒有誰的日子從頭到腳像一根繩子那樣順直。一個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不應該被任何東西打倒的,除非老天收走了她的性命,她應該像一塊石頭那樣堅硬。你能明白太婆說的話,對嗎?”莫老太直直盯住綠玉,她相信綠玉明白并且把她的話聽進去了。生活的磨難更能給人以智慧,這一點莫老太深信不疑。

“你到屋裡去一會兒吧,看看爐火。”莫老太勸慰,她希望綠玉安靜待一會兒,平複心緒,别帶一張滿是淚水的臉走在一天的清晨裡。

綠玉搖搖頭,淚光閃閃地沖莫老太一笑。“不了,太婆,”她抽搭着鼻子說,“我真是昏了頭了,怎麼能有那樣的想法?我這就回去了,我真是昏了頭了。”她轉身,默默走過地壟,出了菜地。

莫老太站在菜地裡,一些久遠的往事在清輝裡慢慢浮上心頭。作為淨臉人,成為一名淨臉人之前的一切過往,早就該忘掉或放下了。“懷抱對往昔的怨恨或者愛,都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淨臉人。”這是老婦人對她的教誨,她無時不記得,但在她的内心深處,她始終無法做到把過往剔除幹淨,在某些特殊時候,心靈深處依然會泛起令她不安的怨恨。怨恨像一縷隐匿的火苗,當她的心緒波動時,火苗便伺機蹿出來,灼燒她,刺痛她。此刻,她又感覺到胸口灼熱、發燙,她蹲下來,把雙手浸入桶裡涼爽的河水中,讓冰涼一寸一寸從指尖蔓延進身體,平熄蠢蠢欲動的火苗。

吃過早飯後,村莊的早晨已經過去一大半,臨近中午,陽光終于越過群山之巅,斜斜照拂在古老的村莊上。陽光是靜止的,緩慢的晨風已經停息了。深秋冰涼的早上開始慢慢變得溫熱起來,山間傳來幽遠的牛鈴聲。莫老太喜歡每天從這一刻開始,滿世界都是溫暖而明晃晃的陽光,她喜歡在棉花般的陽光下忙碌菜地裡的活兒。其實也沒什麼活兒,她的菜地永遠沒有雜草,地壟之下幹幹淨淨,每一片菜葉她都心中有數。她拿一根削尖的木棍,蹲在地壟裡松菜根下的泥土。她種的都是能開花的菜,此起彼伏的菜花在她的菜地上依然蓬勃燦爛。在萬物蕭條的凜冽寒冬,那片小米椒就是菜地裡最鮮豔的火光。她的菜地并不孤寂。老婦人雙眼還明亮的那些年,她常常會翻過山頭來看望同道的姐妹,站在這片鮮豔的菜地前總是眉頭深鎖,然後輕輕歎息。莫老太感到一陣羞愧,她明白老婦人看透了她的心思,不過老婦人從未點破,這一點,是老婦人對她的偏愛和憐恤:這片鮮豔的菜地,映襯了莫老太對凡塵俗世的某種牽絆,可能是依戀,也可能是怨恨,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不應該的。一個淨臉人的心,應該像藍靛浸染過的棉花布一樣,擁有肅穆而幹淨的出色品質……莫老太曾經希望時間能帶走一切,然而一年複一年燦爛如錦的菜地,提醒她自己的靈魂還囚禁在往昔的陰影之中。

當正午的太陽懸在山巅之上時,深秋中一天最暖和的時刻來臨了,清晨的霜霧已經消失殆盡,年輕人都在山上勞作,村莊半空了,有一種天荒地老的甯靜。等陽光慢慢爬上門扇時,虛掩的木門沉緩打開了,像一截年歲久遠的光陰似的,緩緩地從門裡顫顫悠悠出來一個個已經不太輕易出門的老人。門外明晃晃的陽光讓他們打了趔趄,越過門檻的腳步像是微醺了,這場溫暖明亮的陽光被期待已久。他們在院子裡東張西望,昏花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呼吸的空氣是熟悉的,帶着山上莊稼的味道,院子是熟悉的,院牆是熟悉的,那道小時候被絆倒過無數次的高門檻也是熟悉的,它們依然高聳在那裡,腳步和時光賦予它們一層細膩的光澤。屋牆上垂挂幾件舊農具,鐮刀、柴刀、斧頭,它們楔在各類盒子裡,綁在腰間的繩索幹燥而陳舊,變成了脆弱的棕色,刀具的刃口漸漸布滿斑駁鏽迹,不複鋒利。如今它們被長久懸挂在牆壁上,老人的目光長久盯住它們,然後慢慢垂落到地上:那些揮舞年輕強健臂膀披荊斬棘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複返。老人呆立在院子裡,臉上的表情是松弛的,心是釋懷的,他們已然深谙時間的秘密,時間會為每個人的每段時光安排相應的際遇,如今,時間拿走了他們曾經強健的體魄和無所不能的力氣,時間正把生命最後靜谧的時刻賜予他們,他們隻須等待。溫熱的陽光透過厚厚的棉衣溫暖了身上的老骨頭時,一些新鮮的力氣重新回到他們的筋骨裡。晃晃悠悠的,他們便出了院門,朝莫老太屋後的菜地走去。沒有什麼約定,到了一定的歲數,他們便朝同一個方向走去,日漸佝偻的身影踩在自己的腳下。莫老太的房子在村尾,這條去路是寬廣的,隻有寂靜的陽光相随。來了就在菜地之外的雜草地上坐着,莫老太在菜地裡忙活,來人也不和她打招呼,先來的人和後來的人也不打招呼,各人找一塊看着舒服的地方坐下來,把自己完全敞開在陽光之下。先後來了七八個,穿戴着深色的厚實衣物和毛線帽,讓人分辨不出他們是男是女。他們太老了。

莫老太從不主動走出菜地坐到他們中間去,她不能帶着這樣的憐憫靠近他們,他們的身體即便已經衰老,但心髒依然在有力搏動。她可以主動靠近稚嫩的孩童、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但她不能帶着自己的影子主動朝那些生命力日漸薄弱的老人走去,這是不吉祥的,除非受他們的邀請。老人們安靜地坐在菜地之外,互相間彼此默默打量,忽然發現少了誰。記憶力越來越壞了,到底少了誰?也不必去細想,想必那人永遠不會再來了。自從莫老太成為一名淨臉人後,她的家門是落寞的,鮮少有村人串門,而菜地之後這片雜草地,卻在天氣晴好的午後,為她帶來這些已到垂暮之年的沉默客人。這片雜草地像是他們人生最後的生命之旅,似乎最後的時光要在這片雜草地上度過才心安理得,似乎要靠近淨臉人才心安理得。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是為什麼,像有一種神秘的召喚,一種歸宿。

“霞光,到我們這裡來坐坐!”老人中有人招呼她。

莫老太在菜地裡站起來,駐足凝望他們。他們都比她老得多,在村莊裡,像莫老太六十多歲這個年齡是還要上山勞作的,隻有腿腳已經老得再也爬不了山,才能放下手裡的農具。這些都是八十多朝九十歲往上走的老人,是她的長輩,她坐到他們中間去不合适,她也不喜歡那樣做。一個淨臉人應該有獨處的能力,并且習慣獨處。

“你們坐着,天好,我松松土。”她溫和婉拒。

也就不再有人強求。

“你們說,真有另一個世界嗎?”一個老人先開口了。

談話輕飄飄越過菜地,莫老太蹲在菜地裡聽着,這些談話,她早已耳熟能詳。從年輕時候開始,村裡一代一代老人,就這樣坐在她家菜地之外這片雜草地上,相同的等待,相同的沉默,或者相同的談話内容。他們不再忌諱死亡。

沒有誰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因為還坐在這裡的人沒有誰見過那個世界,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

“嗳,你多半是活得還不夠,指望還有另一個世界再活一世。”老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

“當然,我從來沒覺得活夠,盡管我年輕開始守寡,三個兒子已經死掉兩個,但這又怎樣?我永遠舍不得山上壯實飽滿的莊稼,那就像年輕時候的我。”

“這個傻婆娘永遠隻記得她的莊稼。”

“你這個生性懶惰的漢子,你永遠不知道看着莊稼在你手裡成長和結果是什麼滋味,這就像你掌握整個的季節,你是不會知道的。”一個老太磨着兩片薄薄的嘴皮尖刻回道。

“我不用知道那些,我知道它們在嘴裡是什麼滋味就好。”老漢并不介意老婦對他的嘲諷。

“那跟在山上吃草的牲口有什麼差別。”老婦不屑。

“我倒希望自己就是頭牲口,在我看來山上的牲口要比人活得舒坦,一年兩季拉犁,兩季閑蕩,可人隻要還睜着兩眼,有哪一天不操心,人哪能跟牲口比。”

“嗳,你下世投胎變成頭牲口吧,你這吃飽了撐的老東西。”

“如果行,我一點都不介意。”

“死了也沒人給你淨臉,尖利的刀尖将會捅入你的脖子,你的血被放得一幹二淨,肉将被吃掉,骨頭扔給狗啃,這就是牲口的下場。”

“淨不淨的,真那麼重要嗎?”老頭的口氣變得猶疑起來,這可能是他年輕以來内心就存在的困惑。

“當然重要,這個道理連初生的嬰兒都知道,你忘了當年你老父是怎樣請霞光去淨臉的?你這老東西,假如你心存疑慮,當你覺得你快要歸西時,你可以不必請我們的霞光去為你淨臉,你就帶着這副浸透了俗世的肮髒皮囊去吧,這是你的自由。”

“我隻不過是随口說一句,你的脾氣和你的年齡一樣增長了……”老漢歎息道。

“随口?你這是人話嗎?我看你現世就是頭牲口,雙肩扛一張嘴隻是拿來吃的。你在我們霞光面前說這樣的話,是要遭雷劈的。”老太的口氣有着與她的年齡相比對的威嚴,“我看你這副皮囊就不配得到淨臉人的雙手給你帶去最後的潔淨。”老人們沉默起來,片刻後都笑了,磨着兩片皺巴巴的嘴唇,一種和解的笑。

這樣的争執于莫老太而言早已習以為常。有人對淨臉心存疑慮,她從不責怪他們,也從不去做過多解釋,沒有什麼解釋能比交給時間來解釋更為妥當的。也許時間最終也不能給予那些心存疑慮的人完全滿意的答複,但時間會慢慢改變他們的看法,給予他們類似信仰的力量去接受它。

“順義那老家夥,估計很快就要來請霞光了。”

沉默之後,和死亡相關的話題再次被重新提起來。這些已經活得天地混沌的老人,談論起死亡就像年輕時談論圈欄裡的牲口和山上的莊稼一樣,沒有任何顧忌,他們再也融不入年輕人的生活了,關于年輕人的話題也已經遠去。

“他和貓一樣有九條命,死不了,過不了幾天就能起來蹲牆根曬太陽了。”

“你倒是盼他早點死掉似的,吃席也輪不到你了。”

這裡的人過了六十歲後,紅白喜事就不能吃席了。

“我再過兩個月就九十了,還稀罕什麼吃席。我心疼綠玉那孩子,兒媳婦伺候公爹,老天爺瞎了眼了。順義年輕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有十八條命也該死了,折磨人。”

“好了好了,人家也沒趕你圈欄裡的牲口,也沒拔你地裡的莊稼,有天大的怨恨,這會兒也該消了,黃土埋到鼻尖的人了。”

“也許是我老糊塗了,我記得他說過,不想淨臉。”

沉默再次籠罩在老人們中間。莫老太一直在低頭松土,陽光靜谧地照耀在她身上,像是什麼也驚擾不到她似的。她是個身材嬌小的老婦人,從年輕到現在,時間隻是老去了她的容顔,她輕盈的軀體包裹在深色厚重的衣物裡,透出一種堅強的不容侵犯的力量。她手下的木棍毫無征兆戳進一棵包心菜根部,手腕的力氣頂進木棍裡,包心菜根便從濕潤松軟的泥土裡頂了出來。她吃了一驚,朝菜地之外的雜草地望去,老人們似乎凝固不動,密密層層的菜葉遮擋他們的目光,他們看不見她手下的泥土。

“誰年輕時都會說些日後注定會後悔的話,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他說這話時可不年輕。”

“他會後悔的。”

“那老東西也不知修來什麼福,老妹妹伺候他一生,如今是兒媳婦。如霜那個老姑娘,她空空活了一輩子,圖的什麼?到死了紮個老姑娘墳,香隻點一炷,隻怕到那頭也要遭她老子娘嫌棄的。”

午後的風吹過來,緩慢的,是暖風,帶着陽光的溫熱氣息,暖洋洋的讓老人們犯困,他們入定般坐着,坐着坐着就睡過去,腦袋一低,下巴抵在胸口棉衣領子上。

“祖——祖啊!”從村莊深處偶爾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呼喚,尋找這些似乎已忘掉時間的太祖們回家吃午飯。他們渾然不覺,在時間裡迷路了。

暖和的風卻給莫老太來帶了往事。她回到屋檐下的陰涼處,廚房裡的朋友們早已離去了,靜悄悄的,一些光線從屋頂上移了縫的瓦片上漏下來,斑駁投影在地闆上。

往事也是斑駁的。

她在廚房門口坐下,靠在門框上。如霜的臉很少在夜晚出現,但如霜會出現在她的夢中。不,不是年老時的如霜,也不是靠在她懷裡過世的如霜,而是青春年少時的如霜。她比莫老太小六個月,任何一片能長蘑菇和春筍的山坡都布滿她們的身影和笑聲。直到莫老太成為一位淨臉人,她們的友誼才被老婦人制止,她用極為嚴厲的話語警告如霜不要再靠近莫老太,她們不是同一類人。對于莫老太的選擇,如霜反對的态度比莫老太的妹妹更甚,她甚至威脅莫老太,假如莫老太執意要走這條路,她會陪莫老太一輩子,終身不事婚嫁。莫老太認為她隻是一時被曾經美好的友情迷惑了心靈。然而當莫老太真正端着浸有柚子葉和鋒利剪刀的清水朝向那些即将消逝的生命時,如霜的絕望還是震動了她。青春的光彩從她的雙眼和臉龐上消失了,她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滿徹骨的哀傷,仿佛将要行走在這條漫長而孤寂路上的是她。她對莫老太的威脅也變成了固若金湯的諾言,鮮豔的衣物從她的身上褪去了,從清晨裡走來的她臉上籠罩淡淡的哀傷,她變得寡言少語,勞作成為她日常唯一的樂趣。她身上的活力随着她的寡語漸漸消失,她像一個滿懷心事的暮年人,緊緊抿着雙唇。在莫老太的淨臉人生涯中,如霜是唯一一如既往靠近她的人。她幾乎是以戴罪般的虔誠靠近莫老太,清晨屋後的菜地,午後山上的莊稼地裡,莫老太夜晚甯靜的房子中,孤單的節日飯桌前,幾乎都有好朋友的相伴。她們會聊一些關于莊稼和四季輪換的話題,談論山上雨後的新鮮蘑菇,談論偶爾出沒的糟蹋莊稼的野豬,以及村莊裡剛出生的嬰兒,但從來不聊莫老太所從事的淨臉人職業。她們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這件事情。而多半時候兩個人沉默不語,讓時間的腳步從兩個人身上悄悄流逝,從一個清晨到另一個清晨。如果說莫老太對年輕時的如霜很是了解,如霜的内心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清澈,她了解好朋友的任何想法和秘密,那麼在她成為淨臉人後的如霜,則讓她感到迷惑不解,露水失去了它的晶瑩剔透,仿佛落入灰塵中,帶着看不清的污濁。如霜的目光深沉地盯住她,她看得出來如霜目光之後有一片她看不清的迷霧,她始終無法穿透那層迷霧。幾十年來莫老太從未試圖去了解或詢問,因為她相信好朋友内心的任何想法,都不會對她産生一絲傷害。沒有人能向另一個人做到毫無保留的愛,她了解。

四年前,如霜逝世于一場疾病中,她日漸消瘦,飲食一天比一天少,到生命最後時刻,已經滴水不進好幾天。如霜視如女兒般的孫媳婦綠玉日夜悉心照料她,綠玉在夜晚偷偷跑去請莫老太,希望莫老太能勸一勸枯槁而固執的老姑姑,喝下一口湯藥。莫老太隻是坐在床邊,緊緊握住相伴一生的好朋友那隻已經失去生命光澤的手。她感覺到如霜的内心有一種絕望,這種絕望絕不是對死亡的恐懼,她被這種絕望折磨着。

“你想要什麼?”莫老太記得自己這樣問她。

然而病人的頭在枕頭上輕搖,她虛弱而專注的目光落在莫老太的臉上,似乎在辨識什麼。

“不要獨自承受内心的煎熬,我不允許你這樣,你應該相信我,我會幫助你。”莫老太注視着老友。她病中的枯槁容顔和白發讓莫老太感到歲月無所不能的力量。

如霜的眼角滲出淚水。“我要請求你原諒,霞光,今後讓寬恕指引你的内心去做每一件事情!”她輕微地說。

如霜最後在莫老太的懷裡走了,她拒絕在她還有一口氣時為她淨臉,“我不配得到這樣的禮儀。”直到她落了氣,莫老太才開始為她進行淨臉。

“霞光,讓寬容指引你的内心!”

如霜年輕時候的臉在面前一閃,莫老太驚醒過來,她靠在門框上睡過去了。午後的陽光已經偏西,斜斜地落在她腳下的地闆上。菜地之外的雜草地,那些老人已經走了,草地空空的,好像他們不曾在那裡待過。(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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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芙蓉》2022年第1期

原刊責編 | 楊曉瀾

本刊責編 | 鄢莉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4期

好看台|陶麗群:淨臉(節選)

▲陶麗群|

陶麗群,壯族,廣西百色人,文學碩士。作品散見《人民文學》《民族文學》《山花》《青年文學》《芙蓉》等刊,并多次被轉載及入選年度排行榜。曾獲廣西文藝銅鼓獎、廣西壯族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作品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優秀作品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