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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舜徽 | 湘賢親炙錄

舜徽早傾嚴蔭,自少困學。年十有七,即離别鄉井,負笈以求賢人長者,請質疑義。始至長沙,繼遊北京,博訪通人,鹹從奉手。而湘中諸老,惠我尤多,以為孺子可教,相與獎掖而誨導之。迨年事稍長,抗顔為師,猶賴諸老先匡我不逮,俾不至于隕墜。緬想前情,不能忘也。因叙述往事,撰成湘賢親炙錄,依相識先後,一一記之。至于海内通人,相識尤廣,當謀别述,茲不複及雲。

餘嘉錫先生,字季豫,常德人。舜徽第四姑夫也。其父嵩慶,字子瀓,光緒丙子進士。以戶部主事出為河南知縣,官至湖北候補知府。與先祖太仆公為昆弟交,後乃申之以婚姻。先生自幼聰穎好學,年十九,中試光緒壬寅科舉人,文名大噪。

未幾,清廷罷科舉,興學校,先生應常德官市中學及西路師範學堂之聘,任文學教習;時吾父任算學教習,與共講席數年,以進德修業相砥砺。先生講授之馀,博覽群籍,以考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三十以前,年少氣盛,少所許可。獨與吾父交最笃,論學談藝,相得也。民國初建,譚延闿督湘,以與先生為鄉試同年,欽其才學,函電交馳,敦請先生出山,共濟時艱,先生謝之。因自号狷庵,以明己志有所不為也。沅江舊屬常德府治,輪船半日可達,兩家往還無虛歲。

先生常以歲時至吾家,必流連多日乃返。吾父亦時因事至郡城,或逾兼旬始歸。舜徽年十四五,漸知奮厲于學,吾父嘗舉先生治學之勤以教舜徽曰:“汝姑父盡心力以從事于《四庫提要》一書,反複讀之數過,有所疑,辄筆之書眉,而從容考訂之,異日必當以此名世也。”

舜徽自悲失怙,即出遊長沙,尋師訪友。複錄所作《爾雅義疏跋》及《切韻增加字略例》,郵呈先生舊都,乞其誨正。先生賜書獎許,謙言“欽其寶莫名其器”。蓋先生嘗自言平生于經學所得不深,尤未究心于國小音韻,故謙言及之。顧情意殷摯,招舜徽北遊。謂“舊都人文荟萃,得風氣之先。坊市刻一新書,郡國出一古器,皆得先睹為快。又況通人輩出,可以請益;裨廣見聞,愈于在湘遠矣”,翌年,舜徽北遊,住先生家。飲食教誨,恩禮有加。由是自朝達暮,赴北海圖書館讀書,日有定程。

時先生任輔仁大學教授,又以目錄學施教于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各校。日有名流、學者登廬談叙,舜徽因先生之介,多識通人。其時以專門名家者,經學則有吳承仕;文字訓诂則有沈兼士;音韻則有錢玄同;史學則有陳垣、鄧之誠:諸子則有孫人和;金石則有馬衡;文辭則有高步瀛,皆一時顯學,有聲黉序間。舜徽鹹從奉手,有所受焉。而吾湘前輩若楊樹達、黎錦熙、駱鴻凱諸先生,鹹任教各大學,舜徽以同鄉後進,時往請教,往來尤密。左右采獲,為益無方。

一生讀書進展最速,蓋無逾于此時。諸老先鹹必孺子可教而不屏棄之者,皆先生揄揚紹介之力也。其後舜徽還湘,為中學師。先生嘗手書閻灒邱所集陶貞白、皇甫士安二語:“一物不知,以為深恥;遭人而問,少有甯日”,裝為楹帖,而系以長跋。遠贻舜徽,教之以務其大者遠者,而不可狃于細物。舜徽雖謹識之不敢忘,而志焉莫逮,有負先生之期望多矣。

舜徽三十後,始任教于各大學,先生聞之而喜,時頒書獎勵之。而先生著述日益宏富,《四庫提要辨證》亦已印布于世,蜚聲海内外。先生學問極博,于史、子兩部,用力尤勤。嘗自謂宋以前書,未見者少。數十年間,手不釋卷。熟于曆代官制、地理,故考史之業為最精。每有論述,必窮源竟委,驗證确當,論者鹹服其通核。觀《四庫提要辨證》,即可見其功力之深,自非清代目錄學家之專治版本、校勘者所能及也。

清人如黃丕烈之流,以讀人間未見書相标榜。先生意不謂然,自名其室曰讀已見書齋,蓋欲以矯舍本逐末之弊耳。舜徽治學蹊徑,與先生不能盡同。小子狂簡,好弄柔翰。

年甫三十,即屬草為《廣校雠略》一百篇,評骘古今,暢抒己見。與先生平日論學之旨,時有不合。先生論及校雠,不甚喜鄭樵、章學誠,謂其考證粗疏,殊不足取。舜徽服膺兩家,獨推其識見之卓。先生贻書舜徽,謂所論可以并存,不以為侮也。其于學術,廓然大公,不強人以從己,皆此類已。先生晚年多病,力不從心,著述之事,自視欿然,猶未克償其素願也。

猶憶一九五四年秋,舜徽因事入京,谒見先生于朗潤園寓廬,時先生已寝疾。舜徽肅立榻前,先生張目謂舜徽曰:“《四庫提要辨證》乃未完之書;國小、經學,尤多阙略;汝其為我補之。”舜徽雖謹受命,而自顧疏淺,抑何足以補先生之書哉!翌年春節,而先生遽捐館舍,年七十二。

(先生生于光緒十年甲申正月十三)。其已出版之書,尚有《目錄學發微》及《論學雜著》。其他如《世說新語箋疏》、《漢書藝文志索隐》諸種,猶待刊布。(《世說新語箋疏》已于一九八三年出版,舜徽補記)。

孫文昱先生,字季虞,湘潭人。其兄文昺,後改名虨,深于經史,清季嘗講學于京師大學堂,著有《宋書考論》;兄子鼎宜,自經史樸學外,尤精醫理,著有《孫氏醫學叢書》八種;從兄楷,清季舉人,著有《秦會要》;故湘潭孫氏之學,索為湘人所推重。

先生沉研經史,根柢深厚,于文字、聲韻之學,尤為專精。自清季講授于湖南高等學堂文科後,又任湖南大學教授,皆以國小為教。因門人請問者多,不勝其煩,乃撰述《國小初告》六卷以答之。首揭文字、聲音、訓诂綱領;次依六書分類以錄許書常見之字;次采清代通人之論,而以己之所得于聲韻者殿焉。舜徽初至長沙,即從先生受聲韻學,師事之唯謹。先生精于辨聲,推尊江氏《音學辨微》、《四聲切韻表》、《古韻标準》諸書。

又自為《四聲切韻類表》,刻之以布于世。番禺陳澧作《切韻考》,尋其切語上字系聯之,得清聲二十一類,濁聲十九類,共四十類。先生則謂細尋《廣韻》,其一等二等韻及四等中之齊、荠、霁、先、銑、霰、?、蕭、筱、嘯、青、迥、徑、錫、添、忝、?、帖十八韻,所用切語上字,與馀韻不同。雖間有參錯,而大較不混,此必非無故而然,實當分為五十一類。

其切語上字之轉相切者,亦本多不系聯,陳氏皆據《廣韻》“又音”而系聯之,非也。因取《廣韻》切語上字四百五十一字,分為五十一類,注其清濁,仍以三十六字母系之,以著《廣韻》之聲類,載其說于《國小初告》卷六。其後曾星笠先生亦言《廣韻》切語當為五十一類,不知其嘗參考先生之說否也。舜徽年十八時,嘗依陳氏四十聲類以讀《廣韻》,成《廣韻譜》;後又進而條理之,成《切韻增加字略例》。質之先生,先生嘉許之。

未幾,舜徽北遊,還鄉後為中學師,每值休暇,辄往請益。先生誨人不倦,口雖微吃,而講論自如。湘中諸老,論及經學、國小,鹹推尊為老師祭酒。一星期中,惟赴嶽麓山授課二日;馀則稅駕長沙市内察院坡孔道學校。室中四壁皆書,惟雇一童以供炊爨,所居卑濕,不顧也。

先生又深通天文算法,有所撰述。舜徽得寓目者,惟《圜理括囊釋術》而已,有自刻本。其于國小,聞尚有《文字聲音叙譜》一稿,今不知所在矣。

席啟駉先生,字魯思,東安人。席氏在東安為望族,至其伯父寶田,以諸生從戎,同治間積軍功官至布歧使,贈太子少保。家益豐贍,藏書尤富。父業,字夢禅,亦名諸生,優于文史,有志用世,清季官至江西候補知府。先生自幼聰穎異常,讀書過目成誦,不假師授,博習經史。

甫十馀歲,即論說古今,擅長詞翰,有成人之度。既而其父宦遊北京,任國會議員,先生随家北上,居京師數載,益購取所欲讀之書而盡究之。複獲交當叫名流學者,上下其議論,以博雅為友朋所稱。

其時京中學者若陳垣、楊樹達、吳承仕、高步瀛、尹炎武、孫人和等方成立思辨社,以為讨論學術之地,先生與焉。時年二十六,在社中為最少。其後随家南歸,過漢小留,以吳承仕之介,見黃侃于武昌高等師範學校,與談竟日,黃大驚服,即面請先生留武昌主高師講席,先生謝之;又緻函以申前請,終以舉室同行,不願獨留,即趨車還湘。

居未久,應船山大學之聘,講學數年;旋至長沙,任教湖南大學中文系,且十載。迨抗日戰争起,始離長沙,講學國立師範學院,不久辭去。後乃稅駕武昌,任武漢大學教授曆二十年。先生治學,以經史植其基,而博覽及于四部,不屑從事于一字一名一事一物之考證,主于講明大義,考鏡原流。尤精熟曆代史實,服膺涑水《通鑒》,讀之數過。嘗以清儒于群經皆有新疏,惟《禮記》獨阙,有意鈎稽衆家之義,成《禮記新疏》,終以他事間之,不能專心力理此繁難之大經,未及屬稿而罷。

舜徽年甫十七,始見先生于長沙,讀先生所為文,歎其高雅,即執贽稱弟子,相從以問文章為事。多蒙啟牖,饫聞緒論。先生論文,主于自鑄偉詞,單複并施。自少素精《選》理,于李兆洛所纂《骈體文鈔》,推重尤至。天才既卓,益以汲古之功,故下筆之頃,辄能典雅絕俗,無一閑字。論者多謂湘绮馀響,惟先生其仿佛之,非過譽也。

顧一生不喜輕率著書,平日應人之求,所為碑傳、墓志、序跋之文,皆不留稿;教書數十年,即所編講義,亦不使一字流布;以高文碩學而無著述永傳于後,故論者尤惜之。年七十卒。

李白華先生,以字行,耒陽人。沉研宋明義理之學,深造有得,而謹饬躬行,足以副之。師事馬一浮、熊十力甚謹,稱道師說不衰。

舜徽始遊長沙,聞諸故老,言及會垣治義理之學者,鹹推先生,因往谒焉。相從請益,誨我良多。先生接後進以禮,恒言為學不可為古人奴隸,尤不可為今人奴隸,要在讀書積理,有以自主。先生待人以誠,而責己甚嚴,言行不苟,卓然為人師。

嘗宴客,适其兄自家鄉至,布衣草鞵,固僻壤老農也,先生尊事之,煦煦道家常不倦。及将入座,揖他客皆就賓位,而先生偕其兄并居主位。或謂其兄年最長,宜改就賓位。先生則曰:“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舉座為之動容,益敬重焉。舜徽時亦在座,深服先生躬行實踐如此,乃所謂真理學也。先生後乃離長沙赴杭州,賃居靈隐寺側,日就馬一浮考德問業。

時馬翁方創立複性書院,以為講學之所;印布書籍多種,畀及門誦習之。先生購取《四書纂疏》、《朱子讀書法》諸編,寄贻舜徽讀之。未幾而抗戰軍興,各自轉徙,遂絕音問。近歲始從貴州友人處,聞知先生嘗避難入黔,以教書自靖,任貴陽師範學院教授以終。

徐桢立先生,字紹周,長沙人。家世以科第閥閱名于晚清。祖父棻,字芸渠,道光翰林,為嶽麓書院山長逾二十年;伯父樹銘,字壽蘅,亦道光翰林,官至尚書;父樹鈞,字叔鴻,鹹豐舉人,光緒初,官戶部,旋侍禦史,外放為廣西、安徽道台,署理江南布政使。有子七人,先生行六,故人皆稱之為徐六先生。

徐氏累葉清貴,而子弟無纨绔氣,循循規矩,文行俱佳,在湖湘世家華胄中,實所罕見。先生尤聰穎絕倫,多才多藝。雖以書畫名于時,顧好聚書,精鑒賞,善為詩詞骈散文,旁逮篆刻,無不精能。以宋儒之學律己,謹言慎行。與其兄直庵、戊舟,弟季含同居無間,怡怡如也,至老不衰,不尤歎為難能。其父官京師日,與先祖太仆公往來甚密。

舜徽初至長沙,以通家後進谒先生于吉慶街寓廬。先生長身玉立,貌清而癯,終日對客而無倦容,待人輕重有節,不卑不亢,故人皆樂親附之。其後舜徽北遊還湘,為中學師,休暇日辄造先生廬,論文品藝,受益不淺,又時時與文酒之會。每出紙求書畫,應之無吝色。自篆隸行楷書、人物山水畫,前後賜與甚多。後值亂離,轉徙四方,皆散失矣。

論者或稱頌先生文章爾雅,藝事精能,此八字足以盡之。而不知先生躬行醇笃,學養湛深,恬淡寡欲,無忤于物,堪為人倫表儀,矜式多士。文藝之美,特其馀事耳。先生嘗自号曰馀習,亦是以自明行有馀力、則以學文之志也。先生嘗應湖南大學之聘,出任中文系教授,講授辭章、理學,多士翕然宗之。

舜徽後亦離長沙施教于各大學,往來南北,複移硯入隴。與先生書問往還,蒙其獎許策勵獨多,至可感也。回憶昔日摳谒時,雅談必高,清氣撲人,賓朋滿座,應對如流,皆各得其所欲聞以去。身處市廛,一塵不染,在當時名士中最為清雅,今安得有其人哉!

羅焌先生,字庶丹,長沙人。家世寒微,刻苦力學,光緒二十八年壬寅,舉于鄉。自少能為辭章,後乃折節讀書。始治群經,欲撰述《群經字诂》、《爾雅郝疏補》、《孝經鄭注疏》、《詩三家輯說》、《周易鄭注疏》,而皆未成。

後以餬口至粵,居廣州八年,博涉群書。歸而攜書十馀箧返家,盜疑為金貨,夜往劫之,先生起拒盜,盜傷其脅。乃徙家會垣,以教書自靖。初出任教商校,後乃以諸子之學講授于湖南大學。首造《講疏》數卷,拟分三編:上編,總論;中編,各論;下編,結論。結論即《周秦學說平議》,未成稿而先生謝世,年僅五十有八。後數年,其友朋始取上編、中編之已成者,題為《諸子學述》,交商務印書館刊之以行世。

其他未出版之書尚多,而以《呂覽集釋》十卷、《孫子注集證》三十卷為最著,今亦不知所在矣。舜徽早歲,因孫季虞先生之介,見先生于長沙。先生好飲,恒手一杯,對客論學不倦。言及周秦諸子流别及是非得失,洞達靡遺。舜徽歎服其博覽強記,非常人所能逮,甚敬重之。趨談僅二三次,而先生已卧病不起。

迨《諸子學述》刊成,舜徽得而讀之,益欽其元元本本,根柢深厚,惜乎禀命不融,未能大其所學也。先生與李肖聃先生,居同裡而友善,相知為最深。先生殁後,李翁為撰《事述》及《諸子學述序》以傳之。

楊樹達先生,字遇夫,長沙人。早歲遊學日本,歸而以别國方言施教中學,後乃北上任教北京師範大學。始治文法,著有《高等國文典》、《馬氏文通刊誤》諸書。讀《漢書》至精熟,講誦如流,不複持本,成《漢書補注補正》。又裒集曆年所為學術論文為《積微居文錄》;複纂錄《老子古義》、《周易古義》諸書,著述骎骎盛矣。

旋以梁啟超之介,任清華大學教授。先生固梁氏講學湖南南學會時及門弟子也。講授之馀,述造不倦,譽望日隆,一時稱為顯學。舜徽北遊時,以鄉後進禮谒見先生于舊刑部街寓廬。時先生方治文字、聲韻、訓诂之學,日有定程。知舜徽亦有志從事于此,每有新悟,辄為舜徽言之,津津樂道,不以舜徽年猶未冠而輕易之。

老輩遺規,令人感慕。迨舜徽南歸,常通書問,凡有質疑,未嘗不答也。其後抗日戰事既起,先生乃挈眷還湘,講學湖南大學。不久又随學校西遷辰溪,時舜徽任教國立師範學院,居安化藍田;旋自藍田徙至甯鄉陶家灣,主講民國大學。先生移書招舜徽至辰溪任教,時方以婦病子幼,家累繁重,竟謝弗往。先生複以書相敦促曰:“達一生無他長,惟樂與賢己者處,達可以進學耳。”老輩謙抑之誠,至于如此,非舜徽所敢受也。

及抗戰勝利,湖南大學遷回嶽麓,舜徽乃邀請先生及李肖聃、劉寅先、陳天倪諸老輩至陶家灣講學,居留月馀,朝夕聚談,極一時之樂,未幾而舜徽已入隴矣。先生治學勤謹,老而彌笃。晚歲治金文甲骨,所獲尤多。

既裒集所為考證文字成《積微居國小金石論從》,後又出版《國小述林》以及《甲文說》、《金文說》之屬,日益宏富。而所著《詞诠》、《漢書窺管》、《文言修辭學》諸書,沾溉尤廣雲。一九五六年春,卒于長沙,年七十二。

駱鴻凱先生,字紹賓,長沙靖港人。早歲畢業于北京大學,從黃侃受文字、聲韻之學,得其指授,奉為本師。一生恪遵師說,以文字、聲韻施教于各大學。複博覽攻辭章,嘗著《文選學》一書,交中華書局出版。後乃專理國小,複尋繹群經注疏。

年未四十,遽歸鄉邦,任湖南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嘗以馀杭章氏《文始》授諸生,複為《文始箋》以發明之。

舜徽早歲北遊,即識先生于舊都;後同居長沙,往來尤密。舜徽以後進禮常從請箍,而先生引為忘年交,論學析疑,談辄移晷。先生平易近人,無所矜飾;複沖虛抑退,不恥下問。于書傳偶有遺忘,辄詢之舜徽。盛德謙光,令人感慕。迨《文始箋》成,複命舜徽序之,自惟疏陋,未敢辭也。

值抗日軍興,先生乃離長沙,應國立師範學院之聘,移講席以至安化藍田。複招舜徽任教其間,餘因徙家藍田,得與先生朝夕相見。先生為防敵機空襲,不欲居近市廛,乃别賃屋于三甲,距學校稍遠。每到校授課畢,辄詣吾家暢談,或值風雨,便留宿焉。先生畏雷,聞隆隆之聲,即掩被而卧。随身攜一布袋,凡常讀之書悉納其中。昧爽即起,取書誦覽不倦。

舜徽偶取視之,皆石印小字本《說文》、《廣韻》、《毛詩注疏》也。嘗欲撰述《群經傳注文法錄》,又循聲求義,欲成《語原》以總會之,皆未完稿,論者惜焉。一九五四年卒于長沙,年六十二。

黎錦熙先生,字劭西,湘潭人。早歲畢業于湖南優級師範學校,為中學師。後乃徙家北京,任教師範大學為最久。年少時,體孱弱善病,常讀宋明理學書以治心養性,于京城西南隅買地數畝,築室以居,環植花木,亦以為習靜養病之所。

後乃體氣轉健,讀書涉獵極博,不樂循常守舊。緻力國語運動,提倡注音字母,于近世民智之啟迪,裨益不小。與錢玄同交最密,錢氏兼擅書法,每有題字,先生辄為之注音。講課馀暇,兩人常相約至公園暢談、小飲,至晚乃歸。情投意合,稱莫逆焉。舜徽早歲北遊,以湘中後進,見先生于煙筒胡同寓廬。先生知舜徽素治訓诂之學,即與言聯綿字義例。

蓋其時先生方謀編纂大辭典,故談論及之。先生對客從容和易,有江浙士人風調,殊不類湖南人之簡重伉直也。人亦以此樂親附之,故先生平日友朋過從為最多。迨抗日軍興,先生避地西北,初在城固,任西北師範學院院長,後徙院至蘭州。及抗戰勝利結束,于一九四六年秋,辭去西北師院職務,舉易價以自代。旋回長沙小住。時舜徽任教公私大學已數年矣,适應蘭州大學之聘,将移硯入隴。先生聞知,即函告易價,請餘兼任西北師範學院教授。

易價,湘鄉人,與餘素不相識;及餘莅院授課,而優禮有加,蓋從先生函中有以知餘也。其後先生仍定居北京,舜徽每因事入京,必造先生廬暢談竟日。後又以所刊《廿年紀事詩存》見寄,知先生馀事為詩,亦複清缜可誦。先生六十後,即閉門謝事,專意養靜,壽逾九十而終。在湘中諸老輩中,享年最高雲。

曹典球先生,字耔穀,長沙人。少時以詞章名于鄉裡。江标典學湖南,錄為生員。并取其所為《國小賦》、《漢志儒家載孫卿子三十二篇賦》、《文選學賦》、《廣學海堂記》、《祝秋海棠文》諸篇,刊入《沅湘通藝錄》。非特詞藻典麗,抑亦深明學術原流,知先生早歲寝饋于古學者至厚也。

後乃從事樸學,專治輿地。清季初立學校,即以是施教長沙各校,由是而益講求經世緻用之學,聲譽大起,出任湖南高等實業學堂監督。弟子稱盛,成就甚衆。五十歲後,又轉而從政,骎骎跻通顯矣,顧衣食起居,不改其舊,望之固猶一介寒儒也。家無私财,創辦文藝中學于長沙浏陽門外,自營造校舍,禮聘師儒,皆自出俸入或取貸友朋以濟之,舉債累累,不之顧也。一九三二年秋,舜徽自北京還湘,先生即羅緻之為文史教師。

時舜徽年才二十一,而先生年且六十,謙恭下士,優禮有加。時先生方任湖南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後又兼任湖南大學校長,政務綦繁,尚在文藝中學兼授一班國文課。其時各中學國文課程,自講授外,每星期命題作文,由教師批改。先生雖事繁冗,猶自批改學生作文,從不假手于人。一日,餘偶因事詣先生書齋,見其方奮筆塗竄文卷不休,因倉卒請曰:“公尚有此閑工夫乎?”先生答謂:“亦聊以此贖罪耳。”每值風雨,先生入校授課,手持雨傘,足着釘鞋,如寒素書生本色,尤為人所歎慕。

先生嘗欲為高中畢業班學生講授《國學概論》,而無暇自編講稿,托舜徽代撰述之。及稿成,質之先生,贊賞之不容口,且揄揚于士林。其弘獎人才,誘掖後進,皆此類也。時舜徽亦兼授兌澤、雅禮諸中學課,迨抗日戰事起,文藝遷校至湘鄉楊家灘,餘随兌澤西遷臨澧,沿澧水而上,止于大庸。未幾,先生馳書相招,乃徙家至楊家灘。

其後舜徽任教于各大學,馳驅四方,衣食奔走,與先生猶時通書問。先生年益高而精力不衰,講學不倦。蓋自少至老,以教書終其身,偶爾出仕,在先生固其馀事也。

李肖聃先生,以字行,長沙人。早歲嘗從皮錫瑞問經學,得其指授。旋遊學日本,習聞近世列邦政治法律之學。歸國後,不樂從政,惟以教書自靖。先生為人和厚,喜談笑,與世無忤,而博覽強記,尤熟于湘中掌故。

初為中學師,後乃任教湖南大學,前後二十馀年,仍兼授中學課。舜徽早歲任教長沙各中學時,嘗訪先生于順星橋寓廬,談論竟日,因知其學蘊浩博,甚敬重之,由是過從較密,相與賞奇析疑。先生長于餘三十年,在當時中學教員中,最為老師。顧謙退自抑,引為忘年交。偶成詩文楹聯,辄以示舜徽;又時時從餘索閱近作。

舜徽嘗以讀《說文》、《爾雅》、三禮、《毛詩》諸筆記,呈先生求指正。先生獎許逾情,謂今之年少而肯埋頭從事樸學者不多,以君用力之勤,成就殆不可量。勖勉有加,甚可感也。

迨抗日軍興,舜徽随學校轉徙四方,旋任教國立師範學院,安硯藍田。先生則隐居于鄉,開門授徒,講學不倦。适北平民國大學南遷,初止溆浦,後又徙至甯鄉陶家灣,距先生所居僅三十裡,因應聘為中文系主任教授,而弟子相從問學于家者不辍。自以年邁不可兼顧,乃辭去民國大學講席,薦舜徽以自代。舜徽乃自藍田徙家至陶家灣,嘗以暇日訪先生于望城坡麓西精舍,留止二日,為其弟子講《禮運》、《儒行》諸篇。

先生陪餘登堂時,诏其弟子曰:“此湖南特立拔起之學者張先生也。”舜徽聞之悚然,益堅奮厲之志。先生獎掖後進,樂道人善,皆此類已。先生不輕著書,晚年自述所聞,裒集湖湘學者行事、著述,成《湘學略》一編,最為翔實雲。其女淑一,嗜學能文,有名于時。

王嘯蘇先生,以字行,長沙人。家素貧,初以課徒自給,後為中學師。年且五十矣,聞清華研究院有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主講其間,欣然規往。友好念其始衰,勸阻之,先生不可。

年過五十,始遊京師,卒考入清華研究院肄業。在同學中年最長,皆稱之為王先生而不敢名也。顧晚學益勤,為師友所禮重。既畢業還湘,以詩文講授于湖南大學預科。

舜徽嘗以李肖聃先生之介,見先生于嶽麓山齋,先生謙謹和易,鬻鬻若無能,雖對後生,必肅必恭。語聲從容低下,不發高談劇論,一望而知為厚德長者也。其後舜徽施教蘭州,嘗寄讀《皇明繹世文編》時所撰一跋,乞先生是正之。先生報書賞其識議,謂非常人所逮知,又數數為李肖聃先生言之,贊之不容口。

舜徽自西北歸,時先生已為教授,講學不倦。其子學膺,治經濟學有成,亦應聘為湖南大學教授。或以父子并為教授頌之,先生辄戒其人勿複語。蓋恐遭物忌,不克自全也。其謙謹自抑如此,人尤服其德量。一生摩挲書卷,不涉外事。臧否不出于口,榮利不系于心;恬淡寡欲,無慕于物。蓋内重外輕,潛修于己者深也。

劉宗向先生,字寅先,号盅園,甯鄉人。早歲畢業京師大學堂,歸而任湖南高等學校教務長。為學以經史植其基,複研治宋儒義理;能為文章,講求韓歐義法。複執贽于湘陰郭複初之門,從受二禮之學。任教于湖南大學多年,後乃創辦含光女子中學于長沙,自校務以至講課,皆不憚煩勞而身任之。

舜徽初識先生,實孫季虞先生為之介,因得過從請益。恒與舜徽論古今學術得失利病,娓娓不倦。迨抗戰軍興,含光女學遷至甯鄉近郊,距陶家灣僅二十裡,餘主講民國大學時,因禮延先生就近兼課,請先生以經學、義理、古文辭設教,先生婉辭,謂含光事繁,不暇備課也。

自允為諸生講授詞曲,蓋先生學藝廣博,此特出緒馀為之耳。每譜曲詠歌,聲韻達于室外,旁聽者環堵而立,久而忘疲。時楊遇夫、李肖聃、陳天倪諸先生,皆至陶家灣講學,極一時之盛。鹹謂與劉公交數十年,不解其兼擅此藝,相與嗟歎不已。既而遇夫先生歸返嶽麓,告之文學院長某君,于暑假中專程赴甯鄉,請先生至湖南大學講詞曲,先生謝之。即與舜徽書曰:“近有某君,請餘莅嶽麓講詞曲,餘以不願為王門伶人之意嚴拒之矣。”其為人介直不苟複如此。

晚年新葺甯鄉市内舊廬,顔曰書蔬老屋。樓上藏書,樓下為偃息會賓之所。多留隙地,種菜莳花。舜徽嘗造其廬,境至幽僻,遠絕塵嚣。知先生有遁世之意,将以此為娛老養靜之地矣。不數年病殁,年未七十也。

曾運乾先生,字星笠,益陽人。早歲畢業于湖南優級師範學堂。辛亥後,長沙報紙紛起,先生能為文章,報社請撰評論,日不暇給。又嘗任事于湖南官書局,從事于編述之業。暇則益肆力于古書,寝饋經史國小,好深沉之思,于聲韻尤造其微。嘗悟喻母三等,古讀當與匣同,其四等當與定同,因撰成《喻母古讀考》以發其例。後任東北大學教授時,始布其文于校刊。

當世治聲韻者,鹹歎服以為定論。舜徽得其文讀之,彌增仰慕之情。後遊北京,始得相見于楊遇夫先生座上,談論移晷。時先生因事入京,舜徽再訪之逆旅中,坐談尤久。始知先生于學無所不窺,上自群經子史,旁逮天算樂律,靡不通曉,非徒以聲韻名家也。

先生為人和易,與人語,恒煦煦若老妪。益陽與沅江接壤,語言多同,二人鄉音無改,故與談尤極酣暢。先生講學中山大學時,以《尚書》授諸生,成《尚書正讀》六卷,嘗取油印本寄舜徽,其書會通諸家之義,不存門戶之見,要以疏明經義為歸。别擇去取之際,彌見其高識卓見,非拘虛之儒所能知也。其後先生還湘,講學湖南大學。

抗戰軍興,随學校遷辰溪,任中文系主任。時舜徽居甯鄉陶家灣,主講民國大學。先生與楊遇夫先生并來函相邀作辰溪之遊,餘以婦病子幼,心憚遠行;加以其時币值日落,物價飛漲,陶家灣猶以銀元緻薪金,生活視他處為優,終謝弗往。先生猶遺書引為憾事,仍往複論學不休。未幾,聞先生殁于辰溪,年六十一,其所著書,惟《尚書正讀》、《聲韻學》已寫定,其他叢稿,尚待編次雲。

陳鼎忠先生,字天倪,益陽人。博通經史,尤擅詞章。年少時,才氣縱橫,下筆不能自休。所撰《法意》,遐迩傳誦,人皆稱其有經世濟民之略。與曾星笠先生同鄉裡而友善,一九一四年,二人同任事湖南官書局,有志編述《通史》,先成《叙例》三卷。遭時多故,《通史》終未屬草。後十七年,柳诒徵取《通史叙例》交南京史學會排印行世。

雖署名陳、曾二人合著,而實出于先生一人之手為多也。舜徽自北京南歸,因駱紹賓先生之介,始見先生于湖南大學,即贈以是書,讀之既竟,極服其學識之弘通。先生痛時人治學,競趨詭異,不軌于正,言經學尤多謬妄,為《六藝後論》二卷以針砭之。條别原流,揚榷利弊,文章爾雅,可信可傳。後生莫測高深,轉病其迂拘焉。

始先生與曾星笠先生同任教于東北大學、中山大學,先生先還湖湘,主講湖南大學。迨抗戰軍興,先生不樂遠行,家居數載。及舜徽主講民國大學,乃禮聘之至甯鄉陶家灣,為諸生講授詩古文辭。先生博聞強記,行笈惟衣被雜物,不攜一書。講授詩文,不複持本,悉背誦如流,及門鹹驚服焉。體堅實無病,老而不衰。

舜徽嘗問其養生之術,則曰:“不吸煙,不喝酒,常洗手。守此九字,可以卻病也。”卒緻年登大耋,以壽考終于鄉裡。舜徽所見湖湘諸老輩,以才氣論,要推先生為最卓。詩文并美,逸氣橫溢,而典麗實冠一時,特以不自表襮,世人知之者稀耳。

馬宗霍先生,以字行,衡陽人。自幼失父,聰穎好學。稍長,有文譽于鄉裡。初師事其鄉前輩曾熙,熙,清末進士,以書法名于時,辛亥後,僑寓申江,以賣字自給。先生随之至上海,教書滬甯間。熙自以所學無以相益,因介先生執贽于章炳麟之門,于是學大進,治文字、音韻尤勤,骎骎名噪士林矣。嘗任教南京中央大學,著述乃日益宏富。舜徽早歲讀其所撰《書林藻鑒》、《音韻學通論》、《中國經學史》諸書,服其博雅。

及抗戰軍興,國立師範學院方創立于安化藍田。一時講學其間者,多江浙人;惟先生與駱紹賓先生以湘人任中文系教授。

舜徽時任教文藝中學高中部,居湘鄉楊家灘,去藍田不數十裡。嘗以暇日訪駱紹賓先生于國立師範學院。因駱紹賓先生之介,得與先生相見,聚談甚歡。兩先生因言之主者,招舜徽移講席以至藍田,自是過從甚密,論學品藝,相得也。

先生健談,而性情爽朗。講學之外,涉覽群書,日有定程。舜徽居藍田二載,旋徙家至甯鄉陶家灣,先生随學院初遷溆浦,再徙南嶽。抗戰勝利後,舜徽移硯入隴,先生則至長沙,任湖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闊别經年,惟時通書問而已。先生晚年僑寓北京,著書不倦,成《說文解字引經考》、《南史考證》諸書。暇則與章士钊往複論學,幾無虛日。

舜徽既稅駕武昌,每因事入京,必造先生廬暢談竟日乃去。先生精氣内斂,與世靡争,壽登八十,非偶然也。

辛樹幟先生,以字行,臨澧人。早歲遊學歐洲,治生物學。學成歸國,初在長沙為中學師。顧好讀本國文史書籍,博涉群流,能究繹其利弊,條别其原流。與人語辄喜論故書雅記,娓娓不倦。抗日戰事既起,舜徽随兌澤中學遷至臨澧,值先生因事還鄉裡,來校參觀,小作勾留。與舜徽上下議論,連晝夜不辍。私語其知好曰:“張君博學強識,而氣度弘偉,異日必享大名。”先生之知舜徽自此始。

其後數年,先生由國立編譯館館長,出任蘭州大學校長。時舜徽方主講民國大學,偶因事至長沙,邂逅先生于逆旅,與談竟日,堅請為蘭州之行。情意周摯,因應聘焉。時舜徽年三十五,在諸教授中為最少。而先生年已五十餘,顧乃折行輩論交,優禮有加。先生精力強固,自治事外,涉覽書史不倦。舜徽時兼授文史兩系課程,又嘗以“廣義的文學”命題為文學院諸生作學術講演,勖勵後生以經世緻用之理。

先生坐在前列,參與聽講。迨講畢,先生出語人曰:“此非融會群書、貫通大義者不能道也!”其樂道人善如此。舜徽聞而感動,益勤于教學之事。其後舜徽南歸,先生旋亦離去蘭州,至武功任西北農學院院長。

及餘稅駕武昌,時通書問,以著述互贈。先生陸續寄來《禹貢新解》、《中國果樹曆史》諸書,繁征博引,彌見其所涉甚廣,故能取古證今,言之成理。至其治學勤謹,老而益笃,尤足以矜式多士也。

任凱南先生,字戆忱,湘陰人。早歲遊學歐洲,治經濟學。歸國後,曾任湖南大學校長。喜涉覽本國故書雅記,尤好聚書。其時長沙舊書鋪,多集中在府正街、玉泉街。玉泉街書肆林立,仿佛北京琉璃廠也。

先生即設湖南大學市内辦事處于玉泉街,平時在嶽麓處理日常校務外,辄渡江至辦事處休息,設榻其間,或信宿乃返校。書估每得善本或稀見之書,辄走送先生審擇。先生于是緻書益多,皆節衣縮食以得之。由是博涉多通,于版本原流利病,皆能自道其是以然,肆估不能欺也。

舜徽早歲在長沙任中學教師時,課暇亦喜遊玉泉街,偶遇先生于書肆,與談甚洽,即邀餘至辦事處小坐,見其室内自幾案卧榻積書皆滿,多精善之本,為心折焉。先生又嘗創立大麓中學于長沙北門外,精力強固,自兼校長。嘗劄聘舜徽為兼課教師,時餘已兼任數校教學,勢不能再有增益,因婉謝焉。

迨抗日戰事既起,大麓中學徙至安化三甲,去藍田甚近,先生即居學校中親理校務,年逾六十矣。及餘任教國立師範學院,先生固請往大麓兼授高中部文史。授課之日,遣肩輿來迎;課畢,留與共餐。因得商榷古今學術,旁及版本目錄。先生口微吃,發言緩重,而語多中肯。案頭滿置線裝古書,休暇則取覽之,日有定程。老而嗜學不衰,固猶前輩遺規也。

以餘所見湘中諸老遊學列邦、歸而喜讀古書又勤博覽者,蓋以先生及辛樹幟先生為最雲。

劉永濟先生,字弘度,新甯人。祖父長佑,鹹同間以拔貢從戎,積軍功官至雲貴總督。先生席豐履厚,而無纨绔氣。靜穆恬淡,惟好讀書。自少才名大噪,長于詩文;複出遊滬,從朱祖謀、況周儀受填詞法。還至長沙,為中學師。時時布其所為文于報刊雜志,聲稱日盛。

後乃出遊遼沈,任東北大學教授。旋南歸任武漢大學教授,居武昌數十年以終。舜徽少時,常于《學衡》雜志讀其所為文,心焉儀之,而相識甚晚。迨稅駕武昌,始得與先生相見。先生長于文學,于《屈賦》、《文心雕龍》探索為精;尤以填詞名家,人皆以一代詞人目之,而不知其博覽群籍,洞知古今學術流别;為散體文明白宣暢,不貌為高古,而峻潔有法,非世俗治文學者所敢望而及,豈第擅長倚聲而已哉!

舜徽所居,去先生為近,時時往還,得與上下議論,彌服其根柢深厚,詩詞蓋其馀事也。當一九六三年舜徽所著《清人文集别錄》始印布于世,先生得其書,即遺書舜徽曰:“不意吾家中壘(指劉向)遺風,複見今日,為之狂喜。當自首至尾,盡讀之為快。”未幾,其舊徒謝君谒候先生,先生即指是書語謝君曰:“非有淵博之學,弘通之識,不足以成此書。

觀其評骘學術,論而能斷,即足見其有學有識也。況其文筆雅健,又非常人所能逮;今人具此根柢者甚罕,能讀此書者已不多矣。”謝君嘗舉其語以告餘,聞之悚然汗下,深愧無以副之。益歎先生獎許後進,至于如此,為尤不可及也。

譚戒甫先生,以字行,湘鄉人。舅氏顔昌峣,字習庵,深于周秦諸子之學。先生少從請業,得其指授,遂有志從事于此。顧自少卓荦奇異,值時多故,奮欲以功業自見。

及壯,膂力方強,奔走四方,或入仕,或從戎;離父兄,棄妻子,冒危難萬死而不辭。後知世事無可為,乃折節讀書。專治周秦諸子,而尤嗜名、墨之學。自以嘗習電機工程,通知實體、數學、邏輯,以之治《墨子·經說》,謂與西人所言光學、力學原理相會,因發抒己見,為之疏解,播其文于報紙雜志,或印為專著,讀者鹹服其冥思苦索,多發前人所未發。遂以精于諸子之學,有名于時,講學于西北大學、湖南大學、武漢大學,積數十年。

舜徽早歲讀其所撰《莊子天下篇講疏》及《周秦諸子概論》,服其精湛。顧相識甚晚,惟通書問而已。後餘稅駕武昌,任教華中師範學院,先生任教武漢大學,相距咫尺,時共會議,因得常相見,每見必論學移時。

嘗自道其治學艱苦曰:“自以從事學術研究而不廣營基礎,則所見甚隘,不足以專精一業。故嘗發憤治文字音韻有年,專習經史要籍有年,深究周秦諸子有年,兼理佛學因明有年,旁涉東西洋各種學藝又有年,然後讀通《墨子》書中《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大取》、《小取》六篇。如作戰然,每克一名城,為之狂喜。”先生治學之勤如此,宜其鑽堅探冥,所造卓爾。

先生嘗取“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語意,自顔其居曰人十己千齋,可以想見先生奮勵之志。先生性情坦易,每與人交,淡泊如水;及治周秦諸子,則如老吏斷獄,不放過一字,必窮究其情而後止。晚年增訂舊作,重新出版《墨辯發微》、《公孫龍子形名發微》諸書,各以其一贻舜徽,餘間有獻疑,又未嘗不曲從。其謙虛服善之誠複如此,俱足以矜式多士,敦厲末俗矣。

右湘賢二十人,皆舜徽所嘗親炙幾席、與聞緒論者也。其年皆長于我,多者至三十馀歲,少亦十馀齡。俱盛德碩學,有名于時。舜徽或師事之,或承其引為忘年交。追憶昔時談議之樂,如昨日事。而諸君子早登鬼錄,無一存者矣。今追錄往情,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烏呼!此特就早歲親炙之湘賢略舉其概言之耳。至于數十年間,旅食四方,所識通人俊彥,自倍蓰于此,異日當别撰《海内知音錄》以綜述之。

一九八一年九月一日,舜徽記。

文章來自《張舜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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