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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施蟄存先生及其他

施蟄存先生在北山樓。(沈建中/圖)

年前,退休不久的老同僚、施蟄存先生長孫施守珪送來剛出版的施蟄存遺稿《北山樓随劄》(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這是根據施蟄存留下來的他為研究古代文史所做的讀書摘抄筆記整理的,凡二百餘條,内容豐富,可見其學術興趣的廣泛和博學。這本書勾起了我對施蟄存先生的回憶。

《唐詩百話》出版前後

我隻見過施蟄存先生一次,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知道他的名字、讀他的著作就更早了。最早知道施先生的名字,可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複旦大學中文系上“中國現代文學史”課時,聽老師說起過施蟄存是三十年代著名的小說家、他主編的《現代》雜志,以及他因為勸青年讀《莊子》《文選》而與魯迅發生争論并被魯迅斥為“洋場惡少”的故事。最早讀的施先生大作,是1981年11月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他主編的《詞學》集刊第一輯,他在這本集刊上發表了《讀韋莊詞劄記》等文。我沒想到作為現代文學名宿的施先生還是古典文學名家,于是開始了關注施先生、閱讀并收藏其著作的曆程。

1983年9月,我開始随王水照先生研讀唐宋文學。一年後,王先生赴日本講學,系裡命我随劉季高先生問學。此後一年間,我基本上是每隔一周的周六下午去劉先生府上聽他講課。劉先生對先秦至明清的文史都有廣泛的涉獵和獨到的研究。他與施蟄存先生是老友。有一次,劉先生要我們換一次上課時間,因為施先生邀請他參加碩士研究所學生論文答辯,施先生的這位研究所學生的論文是關于吳梅村的。1986年7月,我碩士研究所學生畢業後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在校對科實習半年後被安排在第二編輯室,室主任是時年67歲的陳邦炎先生。編輯室内最年長的是剛過70歲的王勉(鲲西)先生,我正趕上為他的退休送行,并接手了幾部他尚未審閱完的書稿。編輯室内最年輕的是比我進社早一年的王興康,我從他手中接過了編輯室編務的工作。巧的是興康兄正是施先生門下寫關于吳梅村論文的那位研究所學生。十五年後,王興康擔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長。2013年1月,我又從他手中接過了社長的擔子。

我進編輯室時,興康兄正在編輯施先生的著作《唐詩百話》。這本書是陳邦炎1977年向施先生約的稿。施先生1978年開始撰稿。施先生在寫于1985年7月5日的《唐詩百話》初版《序引》中說:“一九七七年冬天,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部陳邦炎先生來通路,寒暄幾句之後,他就開門見山,說是來為出版社組稿的。他希望我編一本古典文學方面的書稿給他們的出版社印行。……當時我就向陳邦炎先生建議,用一年時間寫一本關于唐詩欣賞的書。陳邦炎先生贊同我的建議,希望我在一年内交稿。他回去後,就把我的計劃作為一九七九年的出版選題。”施先生接着說,他于1978年1月2日開始寫第一篇,最初的設想是選講幾十首唐詩,使它們能代表整個唐代三百年的詩風,一共寫六十篇,書名定為《唐詩串講》。他打算每個月寫五篇,年底寫完。他1月4日完成第一篇《王績:野望》,接下來一個月内寫了八篇,可見他文思泉湧,對唐詩名篇爛熟于心。施先生把這本書的讀者假定為具有文科大學生的文化水準。在寫作過程中,施先生調動了他豐厚的文史積累,融入了他對詩歌的深刻體悟,但是要涉及詩所反映的時代、政治背景和社會風俗,要講關于詩的文學史、文學基礎知識,要辨證前人之說,要做校勘、考證,他隻能不斷地查找資料,結果到1979年6月才完成六十篇,隻寫到中唐劉禹錫。接着幾年,他又是忙碌又是生病,直到1984年10月病愈出院後,才重起爐竈,改用漫話的形式談唐詩,直到1985年6月完成一百篇,改書名為《唐詩百話》。

書稿交來後,由當時分管第二編輯室的副總編輯黃屏自告奮勇擔任外審編輯,她早年畢業于浙江大學,從學于夏承焘先生。黃屏主要對書稿做了如下加工:統一全書體例,查核部分引詩引文,有疑問處請作者做了修訂。因為黃屏工作忙,編輯室讓王興康擔任這本書的責任編輯。1986年5月發稿,次年9月出版。《唐詩百話》出版後,好評如潮。三十多年來,屢有重印。施先生這本八十歲寫成的書,成為其學術研究的代表作。

在這之前,施先生1983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他和上世紀四十年代在廈門大學任教時的學生馬祖熙合作标校的《陳子龍詩集》,責任編輯是周劭。周劭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著名的雜志編輯,也是施先生的老友,這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一編輯室任特約編輯,施先生的第一屆研究所學生趙昌平當時也在第一編輯室任編輯。周劭與施先生有抽雪茄的共同愛好,晚年經常去走訪施先生。工餘休息的時候,周劭經常在編輯室門外走道裡叼着雪茄與年輕人聊天,也會說起施先生的近事。每年春節後複工,興康兄也會說起節日期間去看望施先生的情形。那幾年,八九十歲的施先生成了高産作家,舊著舊譯紛紛重版,新作新編不斷問世。我也買了不少施先生的著作,有幾種就托興康兄帶去請施先生簽名。經興康兄介紹,認識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施蟄存文集》責任編輯劉淩先生。承蒙劉先生熱心,他經手的幾種施先生著作出版後都送我,并特意請施先生為我簽名。

金石碑版之學

施先生曾将自己一生的事業比喻開了四扇窗:“東窗指的是東方文化和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西窗指的是西洋文學的翻譯工作,南窗是指文藝創作。……近幾十年來我其他事情幹不成,把興趣轉到金石碑版,這就又開出一面北窗,它是冷門學問。”(丁言昭《北山樓頭“四面窗”——訪施蟄存》)施先生晚年以很大的精力從事金石碑版的收集與考釋。在《唐詩百話》出版同時及之後,施先生又出版了《水經注碑錄》(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北山集古錄》(巴蜀書社,1989)、《金石叢話》(中華書局,1991)、《唐碑百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等金石碑版研究著作。1999年初,興康兄向施先生拜年時,施先生問起上海古籍出版社這類選題的情況。興康當時已任上海古籍出版社副社長,我繼他接任文學編輯室主任。興康告訴施先生選題的事可以找我談談。興康回來後把見施先生的事告訴了我。黃屏先生恰也來社,說起也要去看望施先生。于是,我請黃屏向施先生禀報,一起去看他。

1999年3月4日下午,我随黃屏一起去愚園路施先生寓所看他,向他老人家拜個晚年。施先生與長他一歲的夫人同住,去時正在看報。他面貌清癯,以94歲的年齡來看,還是很精神的樣子。黃屏先問候他的身體狀況。他自言,今年覺得老了,一是心跳跳得慢了,一是記憶力差了。但是說起往事,他還是記得分明。我對他說,你記性還是不錯啊!他笑說:“這是我基礎好呀!”他生活很有規律。他告訴我,他早上吃一個水煮雞蛋,加一個肉粽。他說,喬家栅的肉粽現在煮得爛了,他改吃弄堂裡買的湖州粽了,有嚼頭。中午吃些菜。下午喝一杯奶粉加咖啡。晚上吃粥。他每天早晨9點起床,晚上9點入睡,靠枕便能睡着。他不吃補品,隔天吃一粒緩解腦神經硬化的西藥Duxil,他說是法國産的,3元多一粒。他除了耳背用助聽器外,其他沒什麼病,視力還好,看小字要用放大鏡。他說,他抗戰時在雲南大學等地教書經常步行五六十裡。他認為,一個人四十歲以前,心肺、肝膽、胃腸三大系統沒毛病,活到八十歲沒問題。談到選題,施先生建議可以編纂一套《中國石刻大系》,可以按朝代編為幾輯。談到來往的老友,施先生調侃道:“周劭可是三朝元老啊!”談到居住環境,他對現在高層建築清一色火柴盒樣很不滿意。怕他累了,我們坐了一個小時就告辭了。

此後幾年,施先生每年都有新著出版。2003年10月17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在華東師範大學科學會堂舉辦“慶祝施蟄存教授百歲華誕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暨施蟄存徐中玉學術思想研讨會”。當時施先生已入住華東醫院病房。出于對施先生的敬仰和與華東師大中文系的合作之誼,上海古籍出版社為此趕出了華東師大中文系編《慶祝施蟄存教授百歲華誕文集》,全書68萬字,收入施蟄存先生的朋友、學生等寫的賀辭、回憶文章和學術論文。這部文集是時任華東師大中文系主任陳大康與我社聯系的。陳大康告訴我,華東師大中文系還編了《慶祝徐中玉教授九十華誕文集》,拟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當時,王興康已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長,趙昌平已任總編輯,我時任副總編輯,受命負責這本書的編輯出版。施先生及時地看到了這本書和慶祝會的錄像。一個多月後,施先生就與世長辭了。

施先生逝世後,他畢生搜集研究并珍藏在寓所的兩千餘件碑帖拓片轉為台灣收藏家潘思源整體收藏。潘先生接手後,編了《施蟄存北窗碑帖選萃》《施蟄存北窗唐志選萃》兩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2年、2014年次第出版。前者從施先生的藏品中精選兩百餘件精品,其中很多是經過曆代知名收藏家之手的善本;後者專選未出版的唐代墓志精品。這兩書的編選出版,是對施先生碑帖收藏的系統整理和最好紀念。

談到施先生的金石碑版研究和晚年著作的出版,不能不提到沈建中君。沈建中長我兩歲,在中國建設銀行上海市分行從事業務工作,業餘愛好攝影,給施先生拍過肖像,得到施先生的賞識,成了施先生的“學徒”和助手。他為施先生整理了《唐碑百選》《北山談藝錄》《北山談藝錄續編》《雲間語小錄》等施先生晚年出版的許多著作;同時從事施蟄存生平事迹和著作的研究,先後編撰出版了《遺留韻事:施蟄存遊蹤》(文彙出版社,2007)、《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北山樓金石遺迹》(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等著作。

施蟄存題贈沈建中《北山談藝錄續編》。

讓男生去闖天下吧

施先生的學生張文江曾撰文說:“四窗之說,還不能完全概括先生的主要成就。除了可以作為海派文化的代表以外,他至少還有一重身份,就是一生所從事的編輯事業。先生早年以主編《現代》雜志而聞名,影響文學的潮流。晚年編輯《詞學》叢刊,以及《外國獨幕劇選》,也推動文化的發展。在指導學生就業時,他往往推薦編輯出版方向。由于先生的引領,有好幾位學生去了出版社,作出了傑出的成績。”(《施蟄存先生的名号和“四窗”》)其實,施先生一生長期從事教育事業,僅在華東師範大學任教就達半個世紀,培養學生無數;同時,他也一直沒有忘情編輯出版事業,從青年到老年都有從事編輯出版的經曆。

這裡僅以施蟄存先生最早帶的兩屆碩士研究所學生為例,補充文江兄的觀點。1979年,他招收首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所學生5名:趙昌平、嚴壽澂、李宗為、陳文華、黃明,其中後兩位是女生,俱從事唐代文學研究。他們畢業時,留校名額給了兩位女生。陳文華留在中文系,後來成了教授,著有《唐詩史案》等。黃明留在學校圖書館古籍部工作,曾與趙昌平、嚴壽澂合撰《鄭谷詩集箋注》,選注《歸有光文選》等。據說施蟄存先生開玩笑地說,讓男生去闖天下吧。于是趙昌平、嚴壽澂分别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上海辭書出版社任編輯。趙昌平是著名的唐詩研究專家,後來擔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總編輯,是學者型編輯的傑出代表。嚴壽澂在上海辭書出版社擔任責任編輯的圖書有《宋詩鑒賞辭典》等,後離職去美國印第安納大學讀博士,畢業後執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學院,治中國學術思想史與古典文學,著有《近世中國學術思想抉隐》等。李宗為畢業後回母校蘇州鐵道師範學院任教,後調入上海華東理工大學任教,著有《唐人傳奇》等。1982年,施蟄存先生招收第二屆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所學生3名:王興康、宮曉衛、張文江,都是男生,從事明清文學研究。張文江畢業後先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從事研究工作,後調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著有《錢锺書傳》《管錐編讀解》等。王興康、宮曉衛畢業後分别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和山東齊魯書社任編輯,他們兩位後來也分别成為各自社的社長,為大陸的古籍整理出版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2012年,王興康調任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長直至退休。在他的推動和參與下,《施蟄存全集》進入了編輯出版流程。年前,《施蟄存譯文全集·小說卷》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和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施蟄存譯文全集·小說卷》彙集了施蟄存自20世紀20年代起陸續翻譯發表的域外小說近60種,共12冊,總字數四百餘萬,是對其小說翻譯成果的首次全面而系統的集中展示。《施蟄存譯文全集》還有詩歌卷、散文評論卷、戲劇卷、史傳卷。全集完成的話,估計會超過30冊1000萬字,将集中展示施先生“四窗”豐碩成果,在令人驚歎施先生巨大的創造力的同時,也為施蟄存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石。

高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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