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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愛的人|懷念父親

□鄒杭定

我的父親和母親同生肖,都屬雞。如果他們健在,今年是他們的百年華誕。父母親同年。母親生日在正月,父親生日是臘月。父親小母親十一個月。但是母親似乎也看不出年有稍長,反而更顯年輕一些。

給愛的人|懷念父親

1966年春節父親和母親在杭州。

贛東北的玉山縣冰溪鎮,懷玉山下,一座擁有1300多年悠久曆史的山水古鎮。它是父母親的共同故鄉。“冰為溪水,玉為山”。清澈的冰溪緩緩穿城而過;遠遠的懷玉山與三清山遙相呼應,風光秀麗,青山妩媚。

農曆辛酉年十二月初九,父親出生于玉山縣冰溪鎮。這天正值農曆小寒節氣。民諺道,“小寒再大寒,轉眼又一年”。辛酉年第廿三個節氣來臨之時,已經逼近年關。冰溪鎮北風呼嘯,滴水成冰。隆冬季節對初生嬰兒是一場嚴峻考驗。凜冽的氣候有時會在孩子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父親後來果然一輩子畏寒怕冷。每到冬天,一早起來縮手縮腳。洗漱時,嘴裡常會發出“嘶嘶哈哈” 的涼氣吸溜聲。他怕冷,也許和小寒節氣出生有關。一個嬰兒初到世界雖然不谙人事,感受卻刻進了記憶。與生俱來的寒冷感覺,隐隐約約跟随了父親一輩子。

父親一生命運多舛,幼年失恃,我的爺爺又需奔波在外,常常隻有姐弟倆在家相依為命,這對一個幼小的孩子來講,這是件殘酷和悲慘的事。他的童年,缺失了母親的懷抱和溫暖,這個心理陰影一直揮之不去。短暫有過的母愛,令他一生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暮年,都還不能放下。

1997年,父親在德勝路我家寫回憶錄時,回憶起母親小時候給他喂飯,教他識方塊字的情形,幾度哽咽,這是他心底僅存的關于母親記憶。在他懵懂無知時,母親難産不救,生命彌留之際,她竭盡全力頻呼家人,要他們養護好她唯一的兒子。自此以後,母子天人永隔,那時父親尚幼不足五歲。及至耄耋之年,回望人生,他思父念母之心愈切,悲從心來,不禁痛哭失聲。

2014年3月5日,父親平靜地走了,享年九十四歲。3月9日,學校在杭州殡儀館為父親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學校上司孫靜老師緻悼詞,師生同哀。父親安卧鮮花叢中,面容安詳。

四年後的2018年12月22日,冬至日。孫靜老師看到妹妹鄒園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懷念母親的長篇散文《師生情》後很感動,他認真地對我說:“寫寫你父親吧,他的一生真不容易……” 孫靜老師曾仔細看過父親留下的親筆《自傳》,對父親一生坎坷經曆十分感佩。他知道父親雙目失明後,在黑暗中摸索生活近三十年,他一輩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母親去世以後,父親度過了最後的十年。雖有子女兒孫的悉心照顧也請了保姆專人侍候,但是年老體衰每況愈下,每一天都很不容易。即便是如此,父親仍然堅強樂觀與疾病作鬥争,從不氣餒言敗。他以頑強的意志,堅持走到人生的終點。是以孫靜老師才會從心底裡由衷地發出感慨:“他的一生真不容易”。

父親離開我們已有七年,孫靜老師的話,我仍常常想起。夜深人靜,樓下的汽車無聲地駛過街路,窗外移動的燈光映在天花闆上若明若暗。和父親相處的歲月情景,如疊化的幻燈畫面,在眼前一幅幅閃過。我懷念父親,又害怕去寫父親。沖突的心理令我始終猶猶豫豫,舉筆落紙似有千斤。懷念雙親,推開塵封的記憶大門,無論是歡樂還是悲哀,都需要有足夠的勇氣去直面。

我們祖籍是江西臨川(撫州)。鄒姓為臨川大姓,相傳是明代左都禦史鄒元目标後裔,不過隻是口口相傳,并沒有确鑿的依據,更沒人去認真考證過。大約在1840年鴉片戰争爆發後,我的曾祖父晨初公從江西臨川,遷至贛東北的玉山定居。在玉山縣冰溪鎮橫路頭,晨初公與朋友合夥經營面館,以此維持一家生計。先祖父懷熙公,就在小面館幫工。每日辛苦勞作之餘,始終不忘讀書。大鍋長筷撈面竟然手不釋卷。晚上閉門打烊後,常常秉燭夜讀至雞鳴方休。懸錐刺股,刻苦自學;書海浩瀚,無師自通。

1909年是己酉年,宣統皇帝即位後,為慶祝登基,破例又舉行了一次全國科舉考試。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科舉考試。懷熙公通過考試選拔,高中己酉科拔貢(時年33歲)。次年懷熙公長途跋涉,栉風沐雨,赴京朝考獲得功名,成為朝廷命官。青年才俊,品學兼優。經玉山貢生黃融恩(中國著名外科醫學家黃家驷的祖父)介紹,1910年懷熙公與黃融恩養女沈水仙結為秦晉之好。

先祖母沈水仙,畢業于玉山女子初級師範。端莊賢淑,相夫教子,與祖父琴瑟和鳴。父親就出生于這樣一個令人羨慕的書香人家,從小受到詩書熏陶和父母的寵愛。父親直到晚年,仍能脫口背誦懷熙公當年在中秋時節所寫的詩句,“歸時白事明燈下,瑕日談詩淨幾前。晨抱癸兒将字課,夜晚教英女把針穿。”幸福美滿的家庭總是夫唱婦随,相敬如賓。懷熙公對夫人由衷的贊許和深情,充溢于字裡行間。詩篇留下了當年甯靜美好的一段歲月。

然而世事難料。禍福相依,人生無常,1926年,鄒氏家族蒙遭巨大打擊。三月父親不幸痛失慈母,八月他的祖母(晨初公夫人)辭世。同年底,父親繼母錢夫人溘然過世。禍不單行,命運重創接踵而至,令人猝不及防。一年之内,三位親人離世,家道中落雪上加霜。懷熙公面對如此不幸,心力交瘁悲恸欲絕。

可是生活不容哀痛長留。送别親人後,日子再艱難還得繼續下去。辦完喪事,懷熙公放下悲傷,挺直腰杆,面對兩個年幼的孩子,他毅然挑起既為父親又為母的千斤重擔。

那一年,父親快滿五歲,懷熙公為他啟蒙開筆習字,耳提面命點閱史書。在家親教四年,方進私塾讀書。三年私塾教育打下紮實基礎後,再送進日醒進階農校國小部,直接插班六年級。這種不按正常的教育方式,看似特立獨行,實為胸有成竹。飽讀詩書打下堅實國文基礎;涉獵經史子集,培養登高望遠的人生志向,這也許正是懷熙公培養兒子的良苦用心所在。這種培養方式很有後勁,越學越顯優勢。一對一的教學,在父親心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種教學方式他始終笃信不疑,并将它運用在他的子孫後代身上。文章後面還會詳細說到。

給愛的人|懷念父親

父親13歲時在江西玉山冰溪鎮。

飽覽國學,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字。他的書法筆酣墨飽,雄健灑脫。每年辭舊迎新之時,父親總要硏墨揮毫,寫上一幅毛主席詩詞挂在家中。他的字縱橫揮灑,剛柔相濟;藏鋒處微露鋒芒,露鋒處圓潤豐滿,前後呼應,遒勁有力。陋室有墨寶,滿目生光輝。左鄰右舍看到父親的書法作品,都要細細欣賞,無不為之啧啧稱贊。這種自小而來的童子功,紮實可靠爐火純青,父親一輩子深受其益。祖父懷熙公教子有方,功莫大焉。

父親有深厚的書法功底,他的硬筆行書也獨具風格。落筆如行雲流水,潇灑娟秀;上下氣勢連貫,一脈相承。極具美感和觀賞價值,如果以它作為硬筆行書的法帖,也毫不遜色。

國小畢業後,父親考入杭州宗文中學接受西式教育,從此開始學習英文。他英文書寫字型是漂亮的草書(Cursive),逶迤起伏,圓熟流暢。大寫起筆龍蛇飛舞,通篇一氣呵成,恰如一江春水奔流而來,細細觀摩品味,精妙竟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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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留下的英語備課筆記。

父親英文書寫漂亮,寫俄文也是同樣的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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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28歲時自學英文(中學是學俄文),曾找出父親讀大學時的英文書寫稿當法帖,可是練來練去,隻學到了一點皮毛。我這才明白,父親有堅實的基本功打底,功夫深厚。無論我如何模仿,心浮氣躁的勾畫隻是形似,父親那種深埋在字裡行間的潇灑和飄逸是學不到的。

我七歲上國小。開學才三個月,就不幸得傳染性黃疸肝炎。休學隔離,有大半年不能上課。父親不願看到我是以掉隊留級,晚上,不顧一天的疲勞,在燈下教我算術。開始容易沒有問題。再往後學,漸漸有點難了。畢竟我隻上過三個月的課。特别是加減混合運算,任憑父親講得口幹舌燥,我還是了解計算不好。于是父親抓來一把赤豆,嘩地倒在桌子上,用實物加減,任我橫數直算。用直覺方法了解加減混合,再加點撥,一下就跨過了坎。父親教我很有耐心,從不急躁。他始終在等待,等我在平靜和自信中慢慢領會。這種教育方式非常适合兒童。第二年九月,我複學升到了二年級。休學近一年,我依然是班上的好學生。

現在我自己當了外公,每當燈下教外孫女樂樂時,就想起父親那讓我平靜自信的眼神。想起幽暗燈光下認真教學的父子和那桌上排列成行的赤豆。

我上國小三年級時,一天晚飯後,父親随手拿出一本《新觀察》雜志,上面有一幅毛主席在飛機上工作的照片。機艙像是辦公室的樣子,有寬大的書桌。父親講郭沫若的一首配圖詩《題毛主席在飛機中工作的攝影》給我聽。郭沫若的詩好懂,父親解釋了詩中“機内和機外有着兩個太陽”那難懂的一句後,往下就基本聽懂了。郭沫若的這首詩,放到今天我都還能背出來。特别是全詩最後兩句:“像靜穆的崇山峻嶺,也像浩渺無際的重洋。”郭沫若為什麼不把它寫成海洋,要寫作重洋呢,我覺得奇怪,父親告訴我,“重洋”要比“海洋”更加廣闊。再閉上眼,我仿佛就看見了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望無際。這是兒童時期父親給我講的第一首詩,看似不經意的一次講解,卻開啟了我的心靈窗戶。父親一定不會想到,是他在我心裡埋下了熱愛詩歌的種子和崇高的精神寄托,使我一輩子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始終保持了對生活和明天,永遠懷有詩一般美好的憧憬。

1965年的夏天,我即将升入中學。一天,父親拎回一台錄音機,手提箱那麼大,很笨重的那種。他小心翼翼關上了門窗,要教我英語音标。那個年代,反對走“白專道路”。我家住在教師宿舍,母親隻怕左鄰右舍知道不好,唯恐惹出事來,很反感父親的做法。可是父親堅持要為我學英語先走一步,在子女教育上面,父親固執,從來不肯通融讓步。

錄音機轉盤輕輕旋轉,父親根據音标發音一個個教我。碰到輕似耳語般的音标,會反複再三叫我辯識。一個暑假下來,教學相長稱心如意。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開學後,一個年級八個班,竟然分為兩個語種。四個英語,四個俄語。我是七班,被配置設定學俄語。陰差陽錯,功虧一篑。看似一件小事,卻讓父親非常失落難過。在他眼中這是一件大事,因為他清楚英語和俄語對未來前途的作用和影響。但凡一個懂英文的知識分子,他很難接受兒子不能學英語的事實。父親四處托人想改換成英語班,卻處處碰壁。他沒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年級外語分班是張榜公布的學校決定,無人可以改變。氣憤無奈之餘,父親憤然斷言,這俄語班劃分是短命的,以後不會再辦。這話自然有憤懑其中,但很佩服父親的判斷力。第二年,俄語班果真不幸被他言中,從此在中學消聲匿迹。隻是我們運氣不好,這讓我的父親深感沮喪。

英語俄語一事對我的教育極深,父親為我百般用心四處奔走,我一直心懷惴惴。覺得不好好念書對不起父親。我們是貧寒教師家庭,如果沒有優秀的成績,我清楚知道,将來不會有好的前途。好好學習是我唯一的選擇。中學第一學期結束時,我所有功課門門優秀,這其中包括了老師認為我有抵觸情緒的俄語。因為成績出衆,我當上了班長,父母親深感欣慰。父親專門托人從上海買回一隻深藍帆布書包送我,帶有金屬搭扣的書包很時尚,令我欣喜萬分。這是1966年的春節,未來前途充滿陽光和希望。然而到了夏天 “文革運動”開始,我的中學課堂正規教育戛然而止。好夢才開始就已宣告結束。重知識講學問和望子成龍心切的父親,此時他心中的失望無可言表。

中學畢業後去農村,再由“知青”招工回城。我進工廠當了電工。28歲那年忽然醒悟,開始發奮自學英語,父親給予我許多鼓勵和具體指導,雖然晚了點,卻很有用。後來考進省進出口公司後,看到我能以英語熟練從事機械裝置出口貿易,父親深感欣慰。歲月蹉跎二十四年,父親終于長長籲出一口氣,從此再也不為英語糾結于心。

但是在那個年代,僅靠英語還是不夠,時代的要求遠遠不止于此。1985年4月,我參加浙江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邊工作邊自學,家庭重負在身學習非常艱苦。而且“自考”淘汰率很高,首屆雖有近兩萬考生之巨,順利如期畢業者卻不足兩百,真正的“百裡挑一”。

父親當時住在華家池哥哥家,欣聞我刻苦自學,他全然不顧目力微弱,精心撰寫了一冊《屈原〈離騷〉诠釋》,托哥哥專程送來。扉頁上他寫下了五條學習古典文學的方法,并且以《左傳》名句“懷與安,實敗名”來鞭策激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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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我成長奮起的道路上,總是及時地給予教導和支援。我牢牢記住他的每一句話去用心盡力,從來不敢辜負他對我的期望。1987年6月,我取得浙江省首屆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漢語言文學專業”大學專科文憑。父親非常高興,在《中國古代名句辭典》一書扉頁上欣然落筆,為我題詞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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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子女培養教育的過程中,父親向來很有眼光,從不苟且馬虎。他對生活從無個人要求,非常随和。唯有在學習和教育子女問題上,他卻是一個十分頂真和固執己見的人,從來不肯将就妥協。

父親自小接受過良好教育和嚴格訓練,他笃信小孩子啟蒙開智慧要早,眼界一定要開闊高遠。他一直試圖用他的理念和方法來影響我們,是以非常重視人生宏觀教育,希望我們從小打下終生有用的思想基礎和學習能力。

我們家孩子多,而生活來源僅為父母微薄的薪水收入。每年九月開學,父母親就要為五個孩子的學費發愁。1958年初,母親得大病生命垂危,經過醫院輸血4000毫升和搶救大手術,救回了一條命。但住院卻欠下360元的自負費用,這在當年是一筆巨款,要每月從工資中扣還。母親大病初愈在家休養,工資到手僅剩三十元。每到月底要向工會互助會借錢。寅吃卯糧,惡性循環,生活非常拮據。父親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出門去艮山門外工廠上班。寒冬臘月北風呼嘯,漆黑的早晨雪花滿天。為了節省,父親出門上班從來不吃早飯。生活如此清苦節儉,父母卻為子女訂了《文彙報》《中國青年》和《中國少年》等報刊雜志,後來大哥投筆從戎保家衛國,父母親想念兒子,家裡又加訂了《解放軍文藝》。父母用書報雜志開拓我們的視野,充實我們的思想和知識積累;飯可以暫時吃不飽,精神和知識卻不能營養不良,這就是父母的一貫思想。物質生活是非常的清貧,而精神世界卻是相當的富有。這些精神文化知識,滋潤和濡養了我們子女的成長和終生。并是以帶來了重精神輕物質的價值取向,孰對孰錯,見仁見智。但它确實深深影響了我們兄弟姐妹,最後成為我們大家一緻共有的價值觀。

在家庭艱難困苦中,父親始終把子女的教育放在最重要位置,傾注了他工作以外的大量心血。當子女們一個個成人自立後,随着第三代的出現,他開始把眼光和教育重心轉移到孫輩們身上。

1985年的“六一”兒童節,孫女兒珊珊剛滿三周歲。那天,父親捧出祖先懷熙公用過的大硯台和徽墨,他要用它來為珊珊傳授書法。母親做了一輩子國小教師,不贊同孫女兒過早啟蒙習字。父親一急,站起來和母親商量,就讓他試一次,半小時為限。如果孫女不喜歡就馬上結束。母親也就默然。父親在習字薄上用紅筆寫好筆劃,叫珊珊摹寫。小天井裡,一張方凳和一隻小木凳當課桌椅。父親握住珊珊小手教她執筆蘸墨,寫下人生的第一筆,也寫進了一生的恒心和志向。

珊珊文靜有書心,一筆一劃用心描寫,半小時竟一晃而過,父親和母親見狀大喜過望。從此書法教學每日進行從無停頓,父親居功至偉。珊珊四歲獲少兒書法比賽特邀獎後,父親特地拿錢,囑我去官巷口邵芝嚴筆莊,買上好徽墨十條及廿支湖州中鋒羊毫筆。後來父親又拿五十元,囑我們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中國楷書大字典》,這本大字典重達四公斤,定價三十八元。1987年我的月工資僅為三十四元。一個滂沱大雨天,我們去省新華書店買下這本沉甸甸的《中國楷書大字典》,像捧寶物一樣帶回家。父親當即翻開字典扉頁,以爺爺和奶奶名義用毛筆寫下“立志乃成,隽奇勉旃”八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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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父親視力已急劇下降,他自知雙目失明已無可逃脫。于是更加抓緊時間作最後一搏,在失明前留下墨寶傳給後代。他夜以繼日,埋頭書寫,他要以翰墨詩文和書香傳承作為家族文化精神。那怕是自己失去光明,也要留下一盞孤燈燭照子孫後代。

去年搬家時,在書櫃底層我發現十幾本大字薄,全是父親為孫女兒臨摹留下的親筆紅色範字,每一本封面都編上了号碼,寫上珊珊的名字。捧在手中,如擁心底。就像珍藏父親當年的殷殷期盼一樣。父親依然還在我們身旁。他的囑咐語重心長如在耳畔。這三十多年一晃而過,世事多變日新月異。世界正在悄悄發生變化,惟有父親的留下的珍貴文字和思想沒有變。歲月流逝,它印證了什麼叫世代書香,惠澤後世;什麼叫薪火相傳,綿延不絕。

父親是一個為家庭吃得大苦,有擔當的男人。家裡多病體弱的妻子和子女,他用了一生心血去呵護,也是他永遠挑在肩上的重擔,隻要他活着,他從來不會退縮推卻。他沒有嗜好不講享受,在他身上從沒有“自己”二字。他既無權勢也無财富,惟一能做的隻有克扣和盤剝自己。隻要是生活中有一丁點兒的好東西,他都要全部留給妻兒。

我大姐曾說過一件六十多年前的小事:50年代中,父親在勞動路機關上班。中午在食堂排隊買到一份他認為的好菜——蘿蔔炒肉片,自己舍不得吃。中午急匆匆送菜到南山路杭師附小,叫大姐交給媽媽中飯吃。而媽媽推說胃難過不吃,也許這是一句托詞,反正是要兒子女兒吃。可是哥哥姐姐當年太小,少不更事,他們随便吃了一些後,剩下大半杯竟随手倒掉了。這“暴殄天物”的事,父母并不知道。六十多年一晃而過,父親身後許多感人的細節一一浮現。大姐又想起了這件往事。她低聲說道,她真對不起父親,現在一想到父親,就感到深深的内疚。是的,人世間永遠回不到的地方就是過去。當年十歲的小女孩懵懂無知,今天也無需為這件小事而自責。反倒是這件小事,使父親的形象更加充實豐滿。我們應該把心中内疚化為對父母深深的懷念。

古語有雲: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正當我們一群孩子慢慢長大,家境漸漸寬松之時,疲憊的父母還未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一場兇險的災難已經悄無聲息地向我們襲來。

杭州的冬天寒冷多雪。1958年初更是大雪紛飛。街頭屋檐下倒挂着長長的冰淩,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匕首懸在路人頭頂。大寒時節,母親因胃潰瘍穿孔大出血,突然昏迷。輸血4000毫升仍命懸一線,危在旦夕。父親遇到他一生中最嚴峻的至暗時刻。二月十二日是臘月小年夜,家家團圓,萬家燈火。可是我們親愛的母親已走到了生死的邊緣。到了深夜,大出血仍不止,情況萬分危急,醫院會診決定剖腹探查。醫生要父親在病危手術通知書上簽字,勢單力薄的父親手握通知書,如執最後生死判決。千鈞重壓之下,全身簌簌發抖。他實在簽不下“同意”二字。“同意”,也許就意味着從此生死茫茫兩相隔。想到夫妻恩愛,想到六個三歲到十四歲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滴落在通知書上 ……

那一夜寒風呼嘯,沒有父母的家裡清鍋冷竈,黯淡無光。一場大禍即将臨頭,漫漫長夜卻寂靜無聲。一群懂事的兒女早已悄然入睡。他們盼望在夢裡能簇擁着父母平安歸來,他們渾然不知最親愛的母親,此時已經命若懸絲,快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那個兇險的深夜,母親随時可能與年幼的兒女們永别。也許等不到明天太陽升起,睡夢中的兒女已成為失去媽媽的孩子。人世間的殘酷與凄涼,莫過如此。

母親被推進手術室前,學校沈野莉校長好心建議父親,快讓大兒子來醫院見母親一面,父親難過地搖搖頭說,他還小……父親不忍心叫年少的兒子去面對如此殘酷的生離死别。那怕是天塌地陷,大廈将傾,父親仍要以一己之軀獨力支撐,為一群年幼兒女遮擋撲面而來的漫天風雪。

1957年是丁酉年,父母同年都屬雞,以農曆來講,丁酉雞年是他們倆的本命年。三十六歲,人生一道坎。父親出生于隆冬小寒節氣,曆來畏寒。年關将至,父親卻遇上了生命中的徹骨之寒。

母親病重期間,父親一人在醫院日夜相陪,晚上睡在病榻前地闆上,身下一鋪草席,上蓋一床醫院提供的薄毛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父親和衣席地而卧十一天。身上舊棉襖因無人添絮翻新,棉衣裡竟半邊沒有棉絮成為夾衣。生死煎熬,命運弄人,但父親還是堅強地挺過來了。母親手術很成功,是黨和國家救活了我們的媽媽。十四歲的哥哥代表六個兄弟姐妹,寫下《黨救活了我們的媽媽》一文,發表在報紙上。這也是父親從此帶領我們子孫後代,堅定不移熱愛黨和熱愛國家的最大源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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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先祖父在玉山創立家業到今天杭州後代的生機勃勃,家族開枝散葉碩果累累已至五代。其中有四代從教,四代行醫。教師和醫生是家族中最主要的兩大職業。職業的選擇反映了祖輩先賢和父母對人生奉獻的崇高理想。父母親執教終生從善如流,他們衷心希望子孫後代能選擇教書育人和治病救人。投身于這兩個以人為本的職業,為民奉獻服務社會。

人們總是說父愛深沉,父愛偉大。父親付出總是不求回報,我們索取卻從不說謝謝。和父親相處時,我從未講過類似今天文字叙述這樣的話。沒有過,一次都沒有。大聲說出“謝謝”很難嗎?其實不難。可我好像也從沒認真地說過。我固執地認為,父親一定明白我心裡深藏的親情,父子之間無須表白。我從未想過父子緣分是有限的,恰如他帶我出門的一次人生旅行,我們相伴隻是其中一段生命曆程,他往往會先我到站,然後揮手下車,作最後的告别。父愛恩重如山,如果此時你沒有大聲說出心中的感恩,那一定會抱憾終生,因為此生再無機會。

慶幸我還有一點悟性。六十歲當了外公我忽然覺悟。雖然已經遲到,但終未缺失。2014年臘月初五,又到小寒節氣,這是父親生前最後一個生日。那天晚上吃完生日面和蛋糕,趁保姆在廚房忙碌,我向父親完整表達了對他的深深感恩之情。坐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我終于說出了一輩子藏在心底的話。哽咽中幾次停頓,斷斷續續,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依稀看到了父親溫暖的笑容。

兩個月後的三月五日,父親在醫院溘然長逝,永遠離我們而去。

文章寫到這裡,惆怅與思念充塞于心,透不過氣來。我站起身想尋找一張我與父親的合影,可是翻遍相冊,竟無一張我與父親的單獨合影。手上隻有一張我三歲時與父親抱着不到半歲妹妹的三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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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55年的春天,在南山路杭州師範學校西南角的“附小”幼稚園,坐在兒童浪木椅上的父親抱着妹妹,他側面站着梳小西發狡黠微笑的我。我與妹妹和年輕的父親,在春天裡留下了這張珍貴的合影。

那一年父親三十三歲,清俊的面龐掩不住風華正茂和儒雅。春風和熙,芳草如茵。父親與一雙兒女相擁,我們相親相愛,生活是那麼的美好和幸福。春風帶來淡淡花香,綠楊蔭裡,充滿了天底下最偉大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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