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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本文标題取自1942年春天鄧拓寫給丁一岚的一首情詩。鄧小岚的父親鄧拓曾任人民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母親丁一岚是開國大典轉播播音員之一,曾任中國國際廣播電台台長。

媽媽夜班回家,給布娃娃做了個小帽子

翻開《審判後的談話》,她邊讀邊流淚

提起我的家庭,人們常常立即把她與不幸和悲哀聯系在一起。其實我的家庭曾經是一個幸福美好又快樂溫馨的家庭。

我的母親溫和善良,細心又能幹。記得我10歲之前和媽媽住在長安街廣播局宿舍時,每當早上醒來,常常看見媽媽對着小鏡子把一對烏黑的長辮子盤在頭頂上,好看極了。她出門上班時,常常摸着我的頭說:“在家和弟弟好好玩,别讓他跑到馬路上去。”晚上她下班回來時,我們總是早已入睡了。

有一次,我給自己心愛的小布娃娃做了一套小被褥,讓布娃娃睡在小條凳上。我不會做帽子,就用布卷了一個小三角套在她頭上,我就睡了。第二天早起我看到我的小布娃娃已經戴上一頂小帽子了。這是媽媽做的!我高興極了。可是一想,媽媽是很晚回到家裡之後,不顧一天的辛勞又給我的布娃娃做了小帽子的,我從心裡愛我的好媽媽。我12歲時,媽媽教會我用縫紉機,我常常幫媽媽為弟弟妹妹縫補衣裳。

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1955年,鄧拓夫婦和5個孩子合影

我父母都沒有打牌、下棋的嗜好。我經常看到他們在工作之餘,把看書閱報和聽音樂作為休息,是以我們家的孩子從小也能夠較自覺地學習,成績也都不錯。在我們家,因為父親工作較忙,是以教育孩子的事,更多的是由媽媽承擔的。當我們做錯了事時,她從不大聲訓斥我們,總是耐心地批評教育我們,使我們心悅誠服。

記得我在國小時,有一次,我和一個女孩在學校公廁内的牆壁上畫了滿牆的小人兒,受到學校批評,回家後媽媽語重心長地教育我。她取出一本《中國青年》雜志,給我讀講其中一篇名為《審判後的談話》的文章。那是一個做父親的人在兒子犯罪被判刑後,悔恨自己沒有及早對孩子進行教育,使他走上了犯罪道路的文章。母親邊說邊流下淚來。媽媽的教誨和淚水流進我心裡,時刻提醒我要愛護公共财物,遵守公共紀律,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件事。

從小,父母就教育我們在熱愛集體、團結同學、學習知識上要高标準要求自己,而在生活上要節儉樸素,不追求奢華。他們自己也正是這樣做的。在父母以身作則的教育下,我和弟弟妹妹從不在吃穿上與别人攀比,但在學習、工作上都努力争取做得最好。

父親為我們舉辦了家庭藏畫展

唱出“斷骨留魂證苦衷”時,現場父老流下了熱淚

平時總是母親用更多的時間關注我們的生活和學習情況,加之父親性情謙和、穩重,在我的心中,他倒更是一位慈父呢。

父親幾乎終日忙于工作,很少有時間和我們一起休閑玩耍。他收藏的許多字畫,我們也沒機會看過。有一次,母親建議父親為我們辦了一個小小的家庭藏畫展。記得父親把他珍藏的字畫挂滿了他的工作間,他認真而通俗地向我們介紹着那些古代畫家的時代背景和個人性格特點,以及他們各自書畫的風格。

我們随着父親的講解,像在一個神秘的樹林中穿行一樣,雖然我們還看不懂其中許多作品,那裡多數字畫又都是黑乎乎的,我也看不出它有什麼好看,但是我深深地感悟到了祖國文化曆史的悠深久遠,古代許多文人畫師經曆了坎坷不幸,但他們對生活又都熱情眷戀,他們筆下的每一花一葉都充滿了生機。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母親愛唱歌,雖然極少聽到父親唱歌,但他也是很喜愛音樂,他在晉察冀日報社時還寫過歌詞,在他的筆記本裡,他還抄了不少中外優秀歌曲呢。是以他們對我們學習樂器和參加文體活動一向是支援、贊同的,使得我們兄妹五人有吹口琴、彈吉他的,有學小提琴、拉手風琴的,這使得我們的家庭聚會總是吹拉彈唱,十分歡快。

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1950年,媽媽和小岚、小雲

今天從我們儲存的1957年我們的一次家庭音樂會的錄音中,還可以聽到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演唱《三條魚》、《花蝴蝶》和《大躍進歌》,還有《蘇聯的火箭上了天》這樣頗具時代特色的幼兒歌曲。我大弟弟是101中學的男歌手,他獨唱了《金瓶似的小山》,媽媽唱起了《遊擊隊歌》,而我和大弟弟又合唱了《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我小妹妹那時才兩歲多,父親多次哄她,請她唱歌,她隻是偎在媽媽的懷裡撒嬌,頑皮着不肯唱。倒是我們87歲的老爺爺用他純正的福州話吟唱了一首古詩詞嶽飛的《滿江紅》。

爸爸用福州特有的唱詩曲調吟唱了他自己的詩作《雷鋒》。那聲音時而悠揚漫長,時而又激情高昂,傾注了父親對雷鋒同志的深情懷念和對雷鋒精神由衷的歌頌。這種獨特的吟唱我在30年後,在福州鄉親們紀念我父親去世20周年的詩會上才又聽到:那天,天下着雨,詩社的陳景翰老先生用福州話吟唱了我父親的詩作《山茶花》,那聲音時而委婉凄楚,時而蒼勁悲壯,當他擊掌拍案唱出“斷骨留魂證苦衷”時,我和在場的父老鄉親一起流下了感動的熱淚。那次錄音的最後一支歌是我們的大合唱《學習雷鋒好榜樣》。

從父親的遺物裡找到了我編的“玻璃絲”

因為父母對我們的教育注重言傳身教而從不暴躁訓斥,是以我們的家庭氣氛總是很民主友愛的。這就使我們有什麼心裡話都願意也敢對父母講。我上國小五年級時第一次觀看了蘇聯的芭蕾《天鵝湖》,我一下子被那絕妙的意境、優美的音樂和迷人的舞姿迷住了。我用五彩筆給爸爸媽媽寫了一封信,表達我喜愛芭蕾和今後希望能學習芭蕾的願望。

父母對我幼稚的願望沒有嘲笑,雖然他們并不希望我專業學習舞蹈,但他們對我的願望一點都不給以打擊或限制,因為他們認為我的願望是正當的,是孩子真誠的心願,是以他們愛護我的志願。以後,有看舞劇的機會爸爸總是讓我去,我在學校參加體操訓練和舞蹈活動父母也從不反對,而是支援我的這些活動。媽媽常幫我準備演出用品,爸爸畫了芭蕾舞演員的速寫畫送給我。因為他們相信:美育和體育都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重要部分,對一個人素質的培養和提高同樣是很重要的。

我國小畢業時北京舞校沒有招生,這樣當我初二又提出到沈陽舞校去考試時,父母仍然給了我機會。那年我母親因為被錯定為了“右傾”,正下放在農村勞動。父親就全部承擔了我這次去沈陽考試的“任務”。他與自己在沈陽的老戰友聯系好後,就親自送我上了火車。

現在想起來那時真的是很不懂事,也不知道遠近。到沈陽參加過考試後,又因想家流淚,給爸爸寫了信。爸爸在給我的回信中寫道:

小岚,接你第一封信,實在像黑夜裡盼到了星星那樣的高興啊!你初次遠行,總算一切順利……

這是你選擇自己前途的極重要的時刻啊!我親愛的孩子,你一定要以自己的聰明智慧,翻來覆去地從各個方面仔細考慮,正确地安排自己要走的道路……你年紀很小,很多事情沒有經驗,你要知道,如果選擇學習的時候不慎重,将來年紀大了要改行太苦惱了。我希望你能夠選擇一條在各方面都比較适當的學習道路,使你的一生能走一條符合社會需要也符合你自己願望的最好的道路,你說我這樣的想法對不對呢?

祝你好

爸爸 七月十六日 (1959年)

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信中字裡行間充滿了慈父對女兒的關心愛護之情,又以平等友好的口吻與我商量,幫我分析該如何考慮問題。于是我沒有等待複試就回了北京。1963年考入清華大學工化系學習。

“文革”開始後,我們家被遷到麻花胡同廣播局宿舍時,許多東西都丢掉了,但父親給我的這封信,我卻巧妙地珍藏了起來,我知道這是父親給我,也是給我們孩子們唯一的一封信了。

還記得我國小時學會了用“玻璃絲”(就是現在的細塑膠繩)編小草籃,我就編了一個極簡單的小草藍,還有幾個紙折的小鳥,一起作為“禮物”送給了爸爸。當時爸爸高興而且認真地說了聲“謝謝你”就收下了。

沒想到父親竟仔細地把它儲存了十多年,直到父親含冤去世後,我在他的書櫃裡找尋我想存留的書籍時,意外地看到了它。

拿着這個小草籃,我仿佛又看到父親留給我最後的身影:那已是初春時節,我們都已穿兩件單衣了,父親在室内卻還穿着呢子大衣。我上學之前去向父親道别,他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報紙在看,我說:“爸爸,我回學校了。”他也沒放下報紙來,報紙遮擋着我們的視線。我知道父親心裡很難過,就轉身出來了。這就是我和父親最後的一面。想到這裡,我的眼淚悄悄滴落在我幼年時送給父親的“禮物”上。

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鄧拓為女兒鄧小岚畫的芭蕾舞演員速寫

媽媽被剪了陰陽頭,難堪地出現在子女面前

我戀愛遇到挫折,母親第二天就趕到了泰安

“文革”中,機關裡給所謂“黑幫分子”剪了陰陽頭。媽媽心知這是違反黨的一貫政策的,這樣子走在街上社會影響也不好,在征得“造反派”同意後,她戴好帽子,才騎車途經長安街回到家中。回家後,媽媽忍住自己的屈辱痛苦不言,婉言耐心地向弟弟妹妹講黨的一貫政策,講違反黨的政策的做法隻是少數人的錯誤行為,不應該是以記恨黨和多數群衆。講完後,媽媽才摘下帽子露出了散亂的頭發。年幼的弟弟妹妹流着淚依偎在媽媽身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鄧小岚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岚

後來,母親參加機關的“學習班”,每天掃街,清理廁所,線手套兩三天就磨破一雙。我們就把粗尼龍線分成細線為媽媽編織結實的尼龍手套。當母親勞累了一天夜半醒來時,看到小妹妹岩岩還在媽媽身邊為她織手套,媽媽黯然淚下。想到弟弟妹妹們因為家庭問題牽累,無端受到一些人的欺侮,媽媽卻無法出面相助時,她流着淚對我說:“做母親的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

“文革”中,母親為了使我們多一點快樂,隻要她在我們身邊,她總是堅持和我們一起出遊:在運河岸邊坐着看我們遊泳,和我們一起騎車去郊遊。母親吞咽着痛苦,教我們要熱愛生活。她相信,她盼望着,黨的陽光一定會重新照亮祖國的大地。

當我在戀愛中受到挫折時,母親第二天就從北京乘火車趕到了泰安,用她的經曆鼓勵我要堅強。在火車站分别時,媽媽又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記住父親曾寫給母親的一句詩:“獨立西風裡,珍重複珍重。”

1979年父親平反後,母親一邊工作一邊收集父親的遺作,整理出書,在她離休後和她患尿毒症後,她更是抓緊時間努力地整理出版父親的作品。為了出好父親的作品,母親離休後特意參加了老年大學古典文學班學習古典詩詞。她說父親的著作是屬于人民的精神财富,是以她一定要完成對父親作品的整理和出版工作。她先後整理出版了《人民新聞家鄧拓》、《鄧拓文集》、《鄧拓詩詞墨迹選》、《鄧拓書法選》、《鄧拓詩集》和《鄧拓全集》共200多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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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小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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